——第一夜——

  青草广袤无疆,烈日炙烤着大地,树叶青草垂头丧气,人和牲畜疲惫得无法动弹,连眨眨眼都有汗水争先恐后地滑落皮肤。终于,天上下了一场久违的小雨,打湿了草皮,来自河岸的风总算带来了一丝凉意。

  就是这个时节,王国里迎来了一位客人。

  作为整片视野所及的大陆中唯一的城邦乌鲁克,已有百来年未出现新面孔了,人们纷纷扔下锄头饭碗,从农耕地里赤着脚到街口张望,新奇地议论纷纷。

  来者是一位英俊而器宇轩昂的青年男子,按照东大街的老嬷嬷说,这长相必定属于骁勇善战的武士,隔邻的少妇则反驳道,他如此迷人张扬,或许是某个不知名国家的王子。大家对他的来历揣测不已,虽说好客,却怕惊扰了这位气质华贵的青年。

  西莱咬着手指躲在妈妈身后,在人潮涌动的街旁好奇地探头观察客人。

  来者穿着简单系在身上的白色衣袍,头发是阳光,眼瞳是红宝石,薄唇是利刃,身躯如剑。更令人过目难忘的,是他趾高气扬的神情,从城墙口一直到中心城区,他被众人打量的目光洗礼,若是将每个人的视线比作细线,那他早就被缠成了一个巨大的蛹。可他一点也不在意——或是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似的,目无旁人向着王宫的方向前行。

  乌鲁克没有士兵,对一个建国以来就未发生战争的国度而言士兵是冗余的负担,虽然有负责协作维持治安的治安官,但同样的,治安官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为恩除除城墙角的草。

  此时是午休时间,不用想治安官也肯定在他的宅邸里休憩,可新面孔却已经要抵达王宫了,西莱的妈妈探寻地望了一眼客人,想了想,将西莱轻轻推了出去。

  西莱懵懵懂懂随着力道停在来者的身前。

  金发的客人止住了脚步,扬起眉梢,似乎在问这个不到他腰的小姑娘有何贵干。

  西莱迟钝地咬着手指,不知为何周围围住她的视线热切得像要烧起来,她只是一心一意盯着面前英俊的青年,用还带着软软糯糯的口音问出她心底最想问的问题。

  “请问,您是游吟诗人吗?”

  “游吟诗人?”青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小女孩,我和游吟诗人哪里相像了?”

  西莱更用力的咬手指,奋力思索着:“因为……因为,妈妈说,只有游吟诗人会到每个国家唱歌念诗,我以前没有见过您,您又没有带剑或者斧头,所以您一定是靠您头脑中储存的诗句越过千山万水,来到乌鲁克的,对吗?”

  “哈哈哈哈!”来者大笑,“是吗,游吟诗人吗,听起来倒也不错,虽然‘wang’才最配得上我的身份,但传唱不朽诗篇的诗人勉强也能算在第二吧。嗯,很好,那么,我在这里就是游吟诗人了,小女孩,告诉我吧,游吟诗人要做什么?”

  “wang”是什么?西莱从未听过这个发音,但在深思前又被引开思绪:“游吟诗人……嗯,我想想,妈妈说诗人们都会讲故事,所以您大概是为恩讲故事吧……?就像我听睡前故事一样,都没有人为恩讲故事,恩很可怜的。”

  她后知后觉的想起如果爸爸在,又要教育她,不可以说恩“可怜”,那是国家最伟大的人,是不可怜的——可是晚上都没有人陪恩睡觉聊天,难道还不可怜吗?

  来者似乎笑了一声,“你们的恩?”

  “没错!”西莱举起双手,眼睛变得亮亮的,“我们的恩是很棒的人!爸爸说恩治理国家很厉害!妈妈说恩会命令大家在雨季提前挖深沟渠,旱季提前储备水!还有还有,奶奶说自从有了恩,她再也没有饿过啦!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好像有四五十年没有挖过沟渠了,诗人,您想挖沟渠吗?很有趣的!中午我们会给大人送饭,晚上乘凉,蚊子很多,水果很甜!”

  “四五十年?哼,说得像是你见过一样。我对沟渠可没兴趣,若是宏伟的城墙倒能引来我的注意。”来人无恶意的哼笑。

  西莱认真的点头,“我见过啊,从乌鲁克建国以来,就一直一直看着呢!城墙是三十年前完工,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修城墙……明明又不会有战争,明明战争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边上有位壮汉热心插嘴,解释道:“听说是恩坚持的,他说有一条城墙会很安心。”

  金发的青年看也没看壮汉,很明显,这傲慢自大的青年只对孩子有些许的耐心。

  他慢慢皱起眉,问道:“你活了多久……你不会死吗?”

  “死是什么?”她迷茫的问。

  “失去生命,再也不会睁开眼,无论如何拥抱着你,向你痛哭请求,你也不会再度回应。”青年平静的回答。

  “没有听过呢,这种事情。”西莱摇着头,捂着嘴咯咯笑,“哎呀,您说的真奇怪!人怎么会死呢!”

  围观者们也都善意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西莱大着胆子去牵青年的袖子,后者并没有甩开她,于是西莱“嘿嘿”笑着,领着他往前。

  她的手极其冰冷,偶尔触到青年的手掌时,像是寒冰在火焰中一掠而过。

  “诗人诗人,我告诉您,恩是个很好的人,您进去了不用担心,大家都很善良,您可以待到您想走的时候,只是希望您在走之前,能为恩讲好多好多故事,这样恩在夜晚就不必孤坐到天明了……”

  西莱絮絮叨叨地念了一路,靠青年的步长只消百来步的路程活生生被她的小短腿拉长了三倍。

  在得知了新来的客人会在乌鲁克留一段时间后,围观者们也陆续离开了,寻思着明后天再来,呼朋唤友,喝茶吃瓜,只差敲锣打鼓高声呐喊让大家有序错峰观看稀有生物。

  到了王宫前,青年觉得他一辈子的耐心都用完了,西莱还在叮嘱他。

  “您千万不要惹恩生气,恩如果不高兴,您一定要哄他开心!”

  “为什么?”青年挑挑眉。

  “因为恩是我们重要的统治者。”她像个小大人似的,认真的说,“假如您惹他不高兴,我们都会生气的哦!——会气到把你吃掉哦!”

  “呵。”青年嗤笑一声,懒洋洋的挥挥手作别,踏入王宫。

  由土木建成的宫殿宽广而毫无人气,几乎是仿造那有着生死轮回的乌鲁克王宫,只是徒有形似,雕刻在石柱的花纹与奢华的摆设不见踪影——不过这也是当然的,泥土做成的野兽,懂得什么是艺术吗?

  青年迈着步子,怀念一般参观着大殿。

  领路的女官依姆低垂着头,在礼仪允许的范围内偷偷打量了一眼他。恩会喜欢吗?她想着,恩已经许久不见笑影,只盼望这位游吟诗人——乌鲁克第一位客人,早在他踏入城邦时,名声便已传至王宫的角落——能为恩带来新鲜的趣闻,使他能在那张总是沉默冰冷的面孔上露出笑意。

  她一边想着,很快到了乌鲁克的恩所在之地,她恭敬地弯下身。

  “乌鲁克的客人,为您带到了。”

  身旁之人毫无动作,依姆低声提醒道:“请行礼。”

  青年依旧一动不动。

  依姆有些着急,她微微抬起头,试图用视线催促客人,可她刚准备示意,只看见青年的下颌收紧了。

  那双眼睛,依姆吃了一惊,红宝石般美丽的双眼,是蒙上了极其淡薄的雾气吗?

  依姆正不知所措,就听见恩的声音从窗沿旁传来。

  “没关系……依姆,你出去吧。”

  “是。”依姆再次行礼,带着疑惑退出了宫殿。

  空旷的殿内剩下了恩和青年两人,青年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乌鲁克之恩。

  令人惊讶的,掌管了偌大城邦的统治者,竟然只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少年——没错,他的年纪看起来决不允许旁人用“青年”来称呼他,或许只有十六、七岁——与年龄相比,他的容貌都不是那么显眼了,尽管这位统治者值得世间上最华丽的辞藻赞美他的脸,但太过于缺乏情感,反倒让人有那么一瞬间迟疑他是否是活着的生物。

  可不管怎么说,无可否认,乌鲁克之恩绿色的长发与白玉般的肤色足够令他即使站在最美的宝石前也毫不逊色。

  此时他站在窗旁,风扬起浅绿色的发梢,彷如细嫩的枝叶轻声吟唱。

  “来自远方的客人,你来觐见乌鲁克,是有什么重要的理由吗?”

  青年总算是有了动作。

  “理由?”

  他依然直直盯着恩,向前踏了一步,残酷又柔和地断然道:“啊啊,有个麻烦的家伙一直在我的心中徘徊不去,搅扰我彻夜的安眠,于是我索性来找他。”

  恩略微歪了歪头。

  “你是说……谁?”

  “这里还有别人?”

  恩再次看了看他,冷漠地摇头。

  “我不认识你。我只是听说,有一位游吟诗人来到了王国,接受国民请求,为我讲述这片大陆以外的事迹。而乌鲁克并非无礼之城,自然应当给予罕见的客人以相应礼仪。”

  青年简直要大笑出来了:“虽说国门闭塞,但城内消息流传得倒挺快——你居然真的听信了那个小姑娘说的话?哈哈哈!竟然想让我——吉尔伽美什——来给你说睡前故事,你是回到了灵智未开的野兽时期吗?——可以啊,那就当是睡前故事吧。偶尔尝试未曾做过的游戏,倒也有趣。”

  恩没有太大的神情波动。

  “从现在起,您所在王宫内的每一天,依姆会为您准备所有您想要的一切。”

  “一切?”吉尔伽美什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

  恩微微颌首:“一切。”

  “那么首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并且要用名字来称呼我。”他盛气凌人的命令,“这可是最基本的礼节,明明自称乌鲁克并非无礼之城,却连这点小小的礼尚往来都不懂吗。”

  恩不想回答他,他对无关之人并不感兴趣,也不希望旁人呼唤他的名字——可他对上那双鲜红的眼睛,什么都说不出。

  “……我的名字是,恩奇都。”

  青年自从踏入大殿,从未将视线移向除恩奇都之外的某处,他的视线如同带着某种情感色彩的灼热火焰,此刻回答的语气却平静至极。

  “啊,我知道。”

  残阳渐渐落下去,黑暗顷刻间铺天盖地吞噬了世界。

  女官们鱼贯而入,手持烛光点燃灯火。整个大殿灯火间距稍大,显得些许阑珊,像是有无数诡谲的影子躲在阴影中窃窃私语。

  明灭的烛光摇曳着映在吉尔伽美什的侧脸上,让他的眼瞳如同揉碎星光的血池。

  “现在,迎来了暗之女神的降临。”

  他伸出手,唇边的笑意模糊不清。

  “——要开始吗,我们的睡前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