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翔不知道，在说「分手」时叶修其实并不如他表现出的般风淡云轻。
在游戏上寻求协助之后，叶修看着屏幕上一叶之秋的话，认真思考起孙翔是不是有了感情上的困扰──在其他可能性排除了之后，这个选项的确最有可能。难不成他有了喜欢的人？他那么常在他这儿，是在哪认识的？学校吗？这样是真的需要斟酌一下该怎么办了，总不能让人绑在他这里是吧。
叶修盘算着，然后因为察觉了自己心中某种隐密的不快而有些失笑：光想着这个念头，他竟然就有种自己东西被抢走的不悦感。哎，太习惯那小伙围着自己转了，这样可不行。
叶修从没想过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带回家的小男生会影响他这么深，也从未预料到自己会「依赖」一个人──从小到大，他学到的都是如何靠自己的双手解决问题，不管物质还是精神，叶修都未曾将自己托付到另一个人手上。
年轻时出逃，未成年独自一人在外讨生活，然后遇上了苏家兄妹，和极有商业头脑的苏沐秋一拍即合，决定合作创业。接着在苏沐秋死后一肩扛起那个跟在他们后头，红着眼眶的小女孩的一切，把公司办起来，回学校念书，毕业后继续扩大公司的经营规模……直到现在大家见到他都叫他一声叶总，这路上的一步一脚印，都是他自己走来。不借助外力，也不曾依靠过一个人。
叶修也曾经想过自己这样是不是很可怜，可是也在扪心自问后把这念头丢了开：他好像并不需要这么一个人。
他和苏沐橙虽然是互相依存的关系，但或许是过往那个红着眼睛的女孩形象太过鲜明，叶修从未依赖过她。反而是那个如今已经成为当红巨星的小姑娘，仍像许多年前那样，时不时转头用余光确定他的存在──好像这样能给她前行的勇气似的。
所以叶修一直以为自己这是性格问题，太过独立，天生就没办法对一个人产生依赖这种感受，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
可是孙翔的到来却打破了这个他以为。明明是一个比他年纪要小上了七岁有余的年轻人，但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与姥姥相依为命的关系，虽然外表看起来毛毛躁躁、容易发怒、做事直接，可事实上内在却不真像外表般幼稚，笨拙的关心出乎意料地动人，被逗得憋气的样子也莫名可爱，让叶修不自觉地走得离他越来越近。
「动人」──叶修被自己用的词逗笑了，肯定是让那小伙影响了，用词不当啊他这。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叶修竟然习惯了每天准时下班回家吃饭，在有饭局应酬的时候会提早打电话通知，一起散步去买菜、争夺最后一块红烧肉，一点一滴地，让一个人层层面面入侵自己的生活。如今他就算在酒会上手里拿着一杯酒也不会像以往般担忧，因为知道就算醉了，仍有个人在家里等着，可以让他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不会出事。
这种改变是细雨润无声的，似乎一回过神，孙翔就已经走到了一个离他很近的地方，看起来虽然不情不愿地偏着头，但还是老实地站在那儿不曾挪动一步，像会一直站在那里似的。
──不过这应该是个错觉，叶修知道。孙翔一开始找上他本来就无关情感，无论是哪一种。现在他还站在那儿就只是因为他是他的「金主」，对他的感觉应该也无所谓喜不喜欢──甚至还有可能有一点无关喜好的排斥。
这个猜测在叶修眼中很明显，看孙翔那几天的反应就知道了。如果孙翔真喜欢上了人，那么他这种逃回宿舍的举动叶修完全能够理解。毕竟虽然叶修从未对他做过什么，可那个「金主」的身分本身就已经足够危险。
想到孙翔在做下决定当时，那种夹杂着期盼和负罪感的纠结小表情，叶修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可心情却也低落了下来。
虽然他看他是个需要照抚的后辈，甚至是朋友；可孙翔看来他或许就只是单纯的「金主」而已。
那小伙不是那种会甘愿让人圈养的人，只要时间一到，他便会展翅高飞。在那之后，与身为黑历史的叶修毫无牵连。
认真想想叶修还真有些不舍，家里有人等的感觉太好，都让他有些舍不得放手了，想自私地假装不知道这回事。
可当放则放。
──如果一直以为叶修对他没什么所谓的孙翔知道这点，或许又要掉进棉花堆里被捂得满脸通红，高兴得嘿嘿傻笑了。
孙翔虽然前一天晚上比叶修晚睡，但隔天还是一如往常地比他还早就起了。叶修似乎因为坐了整天的飞机还强打精神和他谈话而特别累，昨天洗完澡一沾枕就睡着了，头还是孙翔看不下去帮他擦的。
孙翔醒时的初始情绪值愣是接近爆表，他一睁眼就看见叶修那张有些憔悴还泛着青色胡渣的脸，在嫌弃人怎么那么难看的同时，还在思考着亲下去不会被发现的可能性，然后又想着唉呀这场景真温馨像老夫老妻似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乐。
──糟糕，脸看起来好嫩好想啵一口……
还好叶修没给他盯醒，最后孙翔很遗憾地打消了这个打算，爬起来洗漱了。
牙刷和杯子是孙翔第一批带走的东西。昨天叶修看他可怜，拆了新的一只牙刷给他，还从柜子深处掏出了一个杯子，解释道这是苏沐橙当初买了一对打算和他一起用的，可之后一直没用上，只有他自己用着单只。原本怕孙翔觉得别扭或误会什么，所以才没拿出来，现在倒是不怕了。
孙翔那时在心里想：不，来不及了，就算你没拿出来我也已经误会了……
小伙子心情很好地刷完牙，然后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下那成双成对的牙刷和杯子，在把东西清离公寓后第一次觉得自己当时做了件对的事。
然后他看了看时间，习以为常地出去慢跑了一圈，在中途路经早餐店时还因为想起公寓里应该没有存粮所以停下来买了两份早餐。
孙翔站在店里等着食物备好，闲着没事便掏出了手机来滑──这时候他才发现电话里头已经累积了不下十通大魏的未接来电。
孙翔有些心虚，昨晚因为太跌宕起伏，后来又太高兴了所以完全忘了自己只和大魏说过「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那家伙不会以为他想不开那什么了吧？
想到这点孙翔赶紧回了电，电话在响没几声后就被接起来了，他好哥们的声音显得昏昏欲睡，很没好气：「喂。」
「呃，大魏，是我，」孙翔说，「我昨晚睡在外头了，没听见电话响，对不住啊。」
听到他的话大魏好像醒了，窸窸窣窣地似乎在下床。过了一小阵──大概是爬下床、穿好鞋从他们寝室出来的时间那么长──大魏的声音在电话中炸响：「卧槽！你还敢打电话给我！我都要以为你失恋想不开跑去跳楼跳河跳海了！妈蛋你小子还挺有种，说出门走走走到夜不归寝是吧？老实说你昨天跑哪儿混了？借酒浇愁？这个点就醒还行不行啊？」
「没，我在叶修这儿……」孙翔说，「他昨天回来了，我们……呃，聊了聊，转眼天就太晚，我干脆睡在这里了。」
「你东西不都带走了吗？」大魏怀疑地道，「而且他昨天在商场不是还假装不认识你？这样你还不赶紧跟他绝交啊。」
「昨天那不是他，那是他弟，双胞胎弟弟。昨天那个点他还在飞机上呢。」
「骗鬼，真的假的！」大魏说，「双胞胎弟弟还给你遇上，这太扯了吧！什么狗血桥段！你还真相信他！」
……昨天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也这么想。孙翔扁扁眼睛。「哎，反正就是这样啦，我就打电话给你说声，让你别因为我失踪担心得吃不下睡不好跑去报警了。」
「你小子从哪里学来这种讲话方式……」
孙翔用单手付钱，接过了包好的一袋早餐，「哪种？明察秋毫，一眼就看穿你心里的担忧？」
「……就是这种。话里那嘲讽劲儿让人忍不住拳头痒。」大魏在电话那头愤愤地说。
孙翔在挂了电话后慢慢走回公寓，觉得B市初夏早晨的阳光真他妈好。他掏出口袋里一直没还叶修的钥匙，开门进屋。
刚才在出门前他就把窗帘都拉了开，现在屋子里洒满了暖洋洋的阳光，和一天前那个昏暗的房子成了巨大的对比。孙翔把早餐放到餐桌上，掏出自己的那份吃了起来。他在嚼着包子的时候还突然想到，他在刚来叶修这里时，第一次给叶修带早餐似乎就是买了这家的，还因为有点紧张而买了太多。
孙翔想着情不自禁地笑了。这种糗事在现在想起来竟然变成了一种回忆，也让不知不觉间做了同样选择的现在有种重新开始的意味──这是个全新的开始，充满了希望和朝气。
卧室的门开了。叶修顶着一头乱发从里头走了出来，一如往常地对他道了声早，拉过早餐开始吃。
孙翔喝着豆浆，脑中还在认真盘算对叶修喊「包我！」成功的可能性。可是就在他还没真犯傻把话说出口前，叶总就想想起了什么似地对他说道：「对了，孙翔，你有没有兴趣来我公司工读？」
「啊？」孙翔为这个提议感到有些意外，「真的假的？我可以吗？」
「嗯。」叶修说，「我原本就打算提了，反正你之后也要重新找工作嘛，来我这边还能先累积一点经验，我觉得你还挺有前途的。」
我靠。被叶修的称赞击中心房的孙翔（在精神上）捂着自己的胸口，这是官方发糖！
「不过是从最基层开始做，我也不会因为我认识你而让下面给你任何优待，该退就退、该骂就骂，这样可以？」
「可以可以！」孙翔说，觉得这两天的好事combo简直太赞，需要回微博转一下锦鲤还愿。
在孙翔的猛点头之下这件事情就这么被确定下来了，然后小伙子又想起自己昨天在坦白的时候忘记说的话。他搔了搔自己的发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叶修说：「呃，对了，还有一件事。」
「嗯？」
孙翔觉得有点难以开口，不过还是继续说道，「就是嘛，你那些钱我会还的。其实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打算还你那些钱了，只是觉得如果说出来好像是拒绝这个交易，藐视金主一样，所以一直没说。可是你对我这么好……我就觉得我不能这样。」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哎，反正就是这个意思，现在更是这样。我希望我们是平等的，而不是我欠了你什么。」
前金主叶修好像懂了他的意思，对他露出了一个笑，手探过餐桌第一次摸了摸他的头。「喔，我明白的。」
叶修这个举动对孙翔的刺激简直太大。他在那个温暖的掌心落到他头顶的时候就觉得全身的细胞都跳了起来，开始围着营火跳起草裙舞。孙翔脸上克制不住地涌上一股热意，在不知所措之下，他只能假意生气地拍掉叶修的手，哼嗤哼嗤地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腰不能乱摸知道吗！」
叶修对他挑起了一边眉毛，露出了个怀疑的眼神：「就你啊？」
完了，孙翔觉得叶修在说开后跟君莫笑那个家伙越来越像了。
说到这个孙翔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可是当着叶修的面他还真拿不出手机看收到的讯息──要是被他看到怎么办？
所以孙翔直到下了叶修的车──叶总出门上班，顺便载他回学校──挥手和他告别后，才掏出手机，跳到了游戏用的那个Q号。不过那里头却没有未读讯息，他发出的那两句话仍然躺在页面的最下头，如今看起来有些羞耻。
那时候满心绝望，可现在看起来怎么就这么矫情呢？
孙翔无助地捂着脸，觉得自己肯定要被君莫笑嘲弄了。QQ实在太不人性化，过了两分钟还是会有人需要把消息撤回啊！不能因为人家发了几十几个小时才发现发错人就不给人反悔的机会啊！
而且现在要怎么开口说「啊不，其实我之前看到的那是他双胞胎弟弟」？这狗血的连他这个当事人都不相信……
因为实在没法挽回，孙翔干脆就先把手机塞回了裤袋，抬脚就往宿舍走。在路上，他还恍神想着哇喔之前被「包养」的时候都没真金主专车接送过，没想到现在竟然享受了一把从豪车上下来进学校的感觉……要他是个一米六的漂亮姑娘等会儿学校贴吧就要炸了。
──喔不，就算他不是姑娘，也有人要炸了。
孙翔停下脚步看向在前方死盯着他的赵涛，那个人显然已经不再隐藏他对他的厌恶，看到他像看到杀父仇人一样──不过说真的孙翔真还没想起自己有哪里得罪过他。
孙翔看到他就觉得不爽。虽然是因为赵涛他才会遇上叶修，可是这背地里处心积虑做小动作实在让他感到恶心。想到这点孙翔挑衅地对他扬扬下巴：「干嘛，还在捶胸顿足想我怎么没被退学？很可惜啊？」
「我就不懂你这种人怎么能那么坦然地接受这些根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赵涛说，表情扭曲：「明明就被包养了还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来学校，之前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让教授们相信你的话。」
「呿，你这人有病吧？」
「哼，」他鄙视地上上下下扫视着孙翔，「你最后找到的真是叶修啊？听说他私生活乱得很，怎么样，你被他玩过了吧？还是他让你玩过了？你有没有被他带出去『共享』一把？不要被他染上什么病……」
孙翔听到赵涛话的瞬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他的脑袋，回过神来之前就已经一拳挥了出去，狠狠地砸到他的脸上。「他妈的你这张嘴在说出一句脏话试试看！操！」
赵涛原本被他一拳打懵了，捂着鼻子，下头淌出两道血：「你打我？你竟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妈的！」孙翔说，又是一拳轰了上去。
他们就这样大剌剌地直接在校园里打了起来，虽然如今正值期末，学校人少，但没多久他们身边就围了一群人，当然也没多久他们就被双双逮去了办公室。
孙翔直到坐在学务主任面前时还在气，他这次简直气狠了，只是已经没有那么激动，有空想想闯了祸的后果。
……糟糕，要是被叶修知道他跟人打架，肯定要摘不掉不成熟的帽子了。姥姥那边也要瞒着……
想到叶修在看到他满脸伤时会露出的表情，孙翔突然感到一阵绝望。总觉得会被嘲讽到他羞愤而死……
学务主任还没开始盘问，他们系主任就匆匆赶来了。那个总被叶修叫「老冯」的教授在一看到打架的两个当事者就露出了个明白的表情，和学务主任说了几句后就交接走了他们这件事的审问权。
「好了，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冯教授问道。
孙翔原本正要开口，但却被赵涛抢了先，先声夺人地把事情全部推到了他头上：「我好好走在路上，被孙翔叫住停下来和他说了两句，谁知道他突然冲过来打我，我气不过才打回去。」
靠！无耻！孙翔被他这无耻劲弄得极恶心：「操！你敢不敢说你说了什么！」
「怎么，我敢说你就敢让这边所有人听吗！」对方反唇相讥，「你那脏事！」
孙翔简直想再次把拳头往他脸上送，可是却不小心扯到了嘴角的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靠，你有种就说出来啊！不要总在我背后散布谣言！老子身正不怕影子斜！」
冯教授在旁揉了揉自己的额际，好像正在悲伤果然和叶修有关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好了，你们停停。现在先回答我，谁先动手的？」
「是他！」
「……是我。」孙翔说，「那是因为他污蔑……」
冯教授又揉了揉额头，打断了他：「好了，我知道了。孙翔，不管怎么样，打架就是不对。而你，赵涛，我知道之前寄那封检举信的是你，我不说只是希望再给你一个机会。」
赵涛在听见系主任的话时先是一愣，然后才说：「什么机会！我检举学生生活作风不当不检点有什么错！」
「可是你竟然跟踪人到家里，还在已经证明没有问题后继续散布流言。」冯主任说，「叶修曾经跟我说，要是你再毁坏他的名誉会考虑对你提出告诉。我好不容易把他压了下来，你现在又这样，要我怎么保你？」
「我、我毁坏他什么名誉！」赵涛紧张地说，「我这明明──明明是实话，都拍到孙翔进他家了证据确凿──」
孙翔嗤了一声，「什么证据确凿？我住在朋友家还需要跟你提出申请啊？」
「孙翔。」冯主任警告地叫了他一声，用眼神示意他别乱。
孙翔哼哼地把头扭了开，可还是不死心地小声补了句：「还有妨害隐私。」
冯教授瞪了他一眼。
最后这场架在双方各记一个警告，赵涛被强力警告不得造谣之后落幕。离开的时候，孙翔还回头对赵涛露出一个小人得志的笑脸──可是却不小心又扯到了嘴角的伤口，那疼的。
哼哼，没办法，你的「正义」就是斗不过我这个坏人。孙翔在精神上扬起头，意气风发。
──而且还是那么恶心的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