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中原中也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是不是气还没消,所以故意装出一副不认识的样子来气自己。但太宰治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那种面对陌生人般的冷淡与疏离又不似作假,让他不由地想起了初见时,被自己踩在脚底的太宰治所露出的眼神。
不,还是不太一样。即使是初见那会儿,太宰治的眼神也不完全是现在这样,中原中也还记得那双鸢色眼眸深处燃烧着的好奇的光芒。
病房内的三个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三个字陷入了谜样的沉默,最后还是由森鸥外先开了口:“太宰君,你觉得现在是什么情况?”
太宰治垂下眼略一思索:“我自杀未遂又被森先生送进了医院?这次自杀的后遗症还挺强啊,我是躺在病床上当了几年植物人吗?”
“哦?你为什么那么想?”森鸥外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色。
“因为这具身体好像成长了不少,光从手的骨骼来看我起码已经十五六岁了吧?森先生的装束也变了不少,嗯,看着还老了点。”病床上的少年掰着手指漫不经心地说,“您身边站着的近藤医生从胸口的名牌上来看是位心脑血管专科的主治医生,那么我大脑受创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前后一结合,我只能大胆猜测自己因为某场自杀在病床上昏睡了好几年,虽然我也不记得如此有效的自杀方法究竟是什么了,真遗憾。”
中原中也听完这一大串分析只觉得自己的大脑有点跟不上状况,倒是另一边两位医生都露出了一脸了然的神色。
“太宰君,你觉得自己现在是几岁呢?”近藤医生抽出床尾的病历记录板和挂在胸口的笔,开口询问道。
“唔,失去意识前应该是十四岁吧,现在具体是多少岁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太宰治歪了歪头,开始在病床上小幅度地活动四肢,像是在适应这具有些陌生的身体。
“十四岁啊……”森鸥外摸着下巴,露出了一个带着些许怀念色彩的笑容,“近藤医生,您怎么看?”
“逻辑通顺条理清晰,不太像是外部原因造成的思维混乱,可能是大脑短时间内遭受过度刺激所造成的应激反应吧。”近藤医生推了推眼镜,冷静地得出了结论。
“简称PTSD,典型的回避和麻木类症状吗?”森鸥外认同地点点头。
“我说,太宰君。”森鸥外突然转头跟太宰治对上了视线,“好消息和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病床上的太宰治深深地叹了口气。
“让我猜猜吧。好消息是我并没有做过植物人,坏消息是我失忆了?”
这人到底有没有失忆,他这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好不容易搞清了状况的中原中也再次开始怀疑人生。
“Bingo~不愧是太宰君。”森鸥外兴高采烈地鼓起了掌。
“毕竟动了动才发现浑身上下都在痛呢,再怎么想伤口也不可能过了几年还没愈合,除非森先生没事就跑来医院割上我几刀,我猜您也没那么闲。”太宰治边活动着身体,边嘶嘶地倒吸着冷气,“好痛啊,真是讨厌呢。我可是超怕痛的,才不会用这么痛的方法自杀。”
看到太宰治吃痛的样子,中原中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转过头看向近藤医生:“您刚才说太宰现在的状态是因为大脑短时间内受到过度刺激造成的?”
只是推测。对方严谨地纠正了他的说法。
“中也君对此有什么眉目吗?”森鸥外看起来毫不意外,“目前只有中也君最清楚当时的情况了,毕竟救下太宰君的就是你嘛。”
听到这句话,自醒转以来目光几乎没有落在他身上的太宰治终于看向了他。中原中也努力无视掉背后传来的那个带着三分惊讶七分探究的眼神,尽量简略明了地向两人复述了一遍他在地牢里看到的情况,以及异能者被他踢碎头骨前喊出的那段话。
“所以中也君猜测刺激的源头是【疼痛】?嘛,确实是个合理的猜测呢,但是因疼痛而产生的回避和麻木类症状会让人直接选择性遗忘掉两年的记忆吗?”
“一般来说,出现回避和麻木类症状的患者只会选择性遗忘掉与创伤有关的事件细节,针对本次事件也就是遗忘掉被捕和被审讯的过程。除非太宰君这两年间一直忍受着与审讯同等强度的疼痛,否则直接消除掉两年记忆的可能性比较低。”
两位医生站在床尾相谈甚欢,中原中也听不太懂又插不进话,干脆不去在意他们谈话的内容,转而默默注视起病床上那位即使存在本身被无视也没做出什么反应的事件主角。
“看来森先生他们一时半会儿是讨论不完了,”太宰治迅速回应了他的视线,重新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遍中原中也,“冒昧问一句,失忆前的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中原中也的心情有点复杂,倒也不仅仅是因为太宰治把自己的事情忘了个精光,最主要的是他也很难准确地形容出自己和太宰治之间的关系,思索了半天他还是艰难地开了口:“我和你是搭档。”
保险起见,他给出了一个中规中矩不带感情的答案。
“哦,难以想象。”太宰治坦率地发表了自己的感想,话音一顿又点了点头,“但是从刚才的对话和你的反应里基本能猜到。”
这种自以为洞悉一切的态度果然还是令人火大。
中原中也努力克制着想要冲对方发火的冲动,然而太宰治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意盈盈地一拍手。
“中也~”他说,“你来跟我说说我失去记忆的这两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吧?”
熟悉的称呼令中原中也恍惚了一瞬,他惊疑不定地盯着太宰治,再次怀疑起对方到底有没有真的失忆:“你不是不记得我了吗,为什么叫我名字叫得那么熟练啊?”
“因为从刚才的对话里我只能推测出你叫中也啊,或者说你更喜欢我叫你帽子君或者漆黑的小矮人之类的?”太宰治笑得一脸无辜。
果然不管多少岁的太宰治都很欠打。
中原中也气到额头青筋都爆出来两根,但内心勉强接受了对方的说法。
“不过呢,也有可能是内隐记忆吧?”
那双注视着中原中也的鸢色眼眸中突然多了些暧昧不清的情绪。
有些事情中原中也理解不了,站在床尾的两位医生却听得分明。
“近藤医生,16岁还会出现儿童PTSD的症状吗?”森鸥外笑得有些狭促。
“不好说,16岁已经脱离了医学上的儿童范畴,但取决于个人条件和生长环境的不同,症状还是有一定概率会出现的,这属于小概率事件。”近藤医生的目光在太宰治和中原中也身上转了一圈,“况且儿童PTSD所产生的分离性焦虑和黏人的对象一般都是父母,太宰君的情况看着可不太一样。”
“竟然不来黏我吗,太宰君?爸爸好伤心呢。”森鸥外夸张地捧心做出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
“森先生好恶心哦。”太宰治丝毫不为所动。
“话说相比于口头叙述,实地还原的效果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但是太宰君的伤需要待在床上再静养几天才能痊愈。”
保持了一路“英雄所见略同”状态的两位医生终于在此产生了分歧,至于这场争论的结局,最终还是得取决于患者本人的意见。
“太宰君,你怎么想?”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穿着宽大病号服的少年用行动给了他们回答,他毫不犹豫地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动作利索地翻下床站到了中原中也的身边。
“中也,我们走吧!”太宰治扯住中原中也的袖口,冲他灿烂地一笑。
中原中也:?
另一边近藤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而森鸥外则笑眯眯地对他挥了挥手:“那我去办出院手续了,太宰君就交给中也君了哦。”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觉得如果人的情绪能够化为实体的话,现在自己的脑袋上一定冒出了一整排的问号。他感受着贴在自己背后的热度,低头看了眼那双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搞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样的。
一个小时前身后这人还躺在病床上充当睡美人,一个小时后他就已经坐在了自己机车的后座上,非要拽着自己一起去寻找遗失的记忆?就算童话也不是这么个演法吧。
而且这个姿势……会不会贴得太紧了一点?太宰治以前坐自己机车的时候可是嫌弃得要命,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腰这种事情更是从来都没有过。相比于失忆,中原中也现在更怀疑太宰治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把自己的脑子给整得不正常了。
“我说——”他纠结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开口的瞬间就吃进了一嘴凉风,原本准备好的话也变成了喊的,“你能不能——放开——我的腰——”
太宰治靠在他背上嗤嗤地笑出声,头埋在他耳侧轻轻回道:“诶——不要。我可是病患哦,不好好抱紧中也的话我会掉下去的!”温热的气息全部扑在了他耳边,中原中也觉得自己的脸都突然热了起来。
信你鬼话。中原中也心想着,太宰治要是会从机车上掉下去,那明天的太阳大概得从西边升起来才更符合实际。但他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后,莫名的有些心软。反正腰上的那双手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原地,似乎也没有什么不歹之意,就随他去吧。
枚红色的机车载着紧靠在一起的两人向最初的目的地奔驰而去。
横滨租界,擂钵街。
自他们初见以来已经过去了大约两年的时间,而眼前的街道仍保持着那副破败的模样。随处可见的骚乱与纷争,三五成群聚集在街头的小混混,还有蜷缩在角落里乞讨的孤儿们,一切都围绕着中央那个巨大的深坑展开着,恶之花开遍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中原中也带着太宰治在擂钵街里四处走动,试图从原点开始寻回太宰治的记忆。然而衣着称得上是光鲜亮丽的两人在这条街上显得格格不入,尤其是浑身上下穿戴了不少高级货的中原中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暗中窥探的目光。
中原中也本人对此倒是并不在意,他从小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这条街上的人多半都认识自己这位曾经的“羊之王”,忌惮于他强大的实力,即使起了贪念也很少有人敢付诸于实际行动。倒是一直乖乖跟在他身后的太宰治环顾了一圈周围,微微眯起的双眼中,一丝浓重的杀意一闪而过。
中原中也背后的寒毛乍竖,敏锐感知到杀意的他猛然一回头,对上的却是太宰治清澈又无辜的双眼。对方似乎被他突然回头的动作吓了一跳,也跟着他往身后看了看,然后疑惑地问道:“怎么了,中也?”
错觉吗?他随口应付了声“没事”就继续往前走去。仔细一想刚才的那丝杀意明显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自己只是被波及到了吧,但是那种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杀意令他的身体下意识地产生了警戒。
擂钵街什么时候又出了这等厉害人物?他想到自己身后还拖着个目前战斗力为0的太宰治,决定接下来还是小心行事微妙。
“喏,这里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中原中也站在台阶上,指了指楼梯衔接处的那块平台,“然后我一脚把你踹到了左边的那面墙上。”
越过中原中也来到平台上的太宰治闻言后向左看去,对着那面凹陷的墙体发出了由衷的感叹:“唔,这还真是……看着就很痛呢。中也好暴力哦,第一次见面就想直接打断我的肋骨吗?”
中原中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来由的有点心虚:“你和我那时候还是敌人嘛,再说你第二天明明还活蹦乱跳的。”
太宰治听完中原中也讲述的大概过程后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坦言对此并无印象。中原中也想了想,又扯着太宰治去了那家破旧的游戏厅。
游戏厅似乎是翻新过店面了,看起来整洁明亮了不少,还增添了几台最新的游戏机。中原中也拉着太宰治穿过门口的一排机器,来到了那两台略显破旧的老游戏机前。
“我之前在这跟你打过一局游戏,你在我用的那台游戏机上动了手脚所以赢了。”中原中也对此十足十的含糊其辞,只说当时在寻找凶手的过程中,太宰治声称自己已经知道了凶手却不告诉他,所以他们跑来游戏厅一决高下。
太宰治耸了耸肩,笑得还挺开心:“总之是我赢了。”
“都说了你作弊!不能算你赢!!!”中原中也想起这事就一万个不服。
“哦~”太宰治也不反驳,自顾自地坐到了游戏机前,抬起头看着中原中也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那我们再来一局?”
中原中也对此哪还有拒绝的道理,撩起袖子管就往游戏机前一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游戏开始前他飞快地补了一句:“老规矩,输了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
对面的太宰治轻飘飘地应下了。
游戏开始。
他们还是选了与当初一模一样的角色,太宰治操纵着叫ONI的女性角色,中原中也则操纵着中华风的半机械角色CYBOGE。狼牙棒和机械拳脚互不相让,打了个势均力敌。
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笑到最后的是中原中也。CYBOGE抓住空隙一拳打飞了ONI和她的狼牙棒,太宰治的屏幕上随之显示出了K.O的字样。
一雪前耻的感觉实在是很爽,中原中也忍不住站起身来仰头大笑了两声,得意洋洋地拍着游戏机跟太宰治炫耀:“怎么样,我都说了不作弊你是赢不了我的,这游戏可是我最擅长的!”
“嗯嗯,中也确实很强呢。”输了的太宰治完全不见气恼,笑着附和了他,“那么之前说的要求是什么呢?”
这一问让中原中也陷入了纠结,平常想让太宰治无条件地答应自己一个要求简直难于登天,如何才能不浪费掉这次难得的机会呢?
他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
“我的要求是——你要当我一辈子的狗!”中原中也气势恢宏地打出了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太宰治沉默了,那双上一秒还写满了漫不经心的鸢色眼眸里,骤然涌现出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最终又都化为一池春水般温柔而深沉的笑意。
“好。”他深深地望入中原中也的眼底,勾起了嘴角,“我答应你。”
中原中也的心脏随之漏跳了一拍。
已经沦为废墟的巨大仓库成为了他们日落前所能到达的最后一个目的地,看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和满地的残砖破瓦,中原中也难得的安静了下来。他用目光一寸寸扫过这个布满了灰尘的仓库残骸,像是在缅怀,又像是在思考。
“两年前,我们在这里联手打败了化名为兰堂潜伏在港口黑手党里的欧洲异能力者。”中原中也组织着语言,缓缓地开口说道,“兰堂,不,还是叫他兰波吧。兰波先生就是十年前,把我的意识从荒霸吐内部的混沌里拽出来的人,按照人类的标准来说兰波先生应该算是我的父母吧……不过也有人说只能算助产士就是了。”
“兰波先生当时想要杀死我并重新控制住我体内的荒霸吐,他把我关进自己的亚空间里,而你在外部被他操控的前代首领攻击,当时我们都命悬一线。”
太宰治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他。
“然后你突然跟我说,你觉得港口黑手党的工作可能挺有意思的,你不想死了。”中原中也回想起当时的状况,不由地笑了出来,“你真的是个很莫名其妙的人,被砍了一镰刀就不想死了,还说要跟我联手打败对方。”
“那是我们第一次合作,用你的异能无效化把我扯出亚空间是我们唯一的获胜方法。我用重力顶住了亚空间的壁垒,而你冲过来扣住了我的手。”中原中也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左手,模拟出当时的情形。
太阳随着他的叙述逐渐西沉,天空中那落日的余晖和晚霞一如十五岁他们打败兰波时所见的那么美丽。太宰治迎着夕阳向他走来,鸢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暖黄色的光,他看见太宰治伸出了右手,先用纤长的手指与他的指尖相触,然后掌心相贴化作击掌,最后微微错开一个角度、顺着手指间的缝隙滑下、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
“就像这样吗?”太宰治保持着与他十指相扣的姿势低头看他,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一点,还夹杂着一些气音和柔软的笑意。
耳边的心跳声如鼓雷,中原中也看了一眼他们相扣在一起的手掌,又抬起头与太宰治对视,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被簇拥在夕阳光源里的自己的倒影和呆滞的神情,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太宰治用空着的那只手在中原中也面前挥了挥,似乎是对他的反应感到好奇:“有哪里不对吗,中也?”
哪里都不太对吧!中原中也腹诽着。十五岁的那次十指相扣只不过是出于战略最优解所产生的行动而已,但这次的再现怎么就引出了如此令人遐想的氛围和感觉?
“没错没错,然后我们就赢了。”中原中也急忙抽出手,敷衍了一句就率先离开了。
太宰治站在原地目送着堪称落荒而逃的中原中也,缓缓地露出了仿佛偷了腥的老鼠一般的餍足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