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生来就是一个被梦境抛弃的人。

  闭上眼意识就会直接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睁开眼即是迎接重复又枯燥的每一天,因而睡眠对太宰治而言仅仅是一项无法摆脱的生理机制。

  谁在乎呢,他想,能让这无趣的余生显得稍微短上一些就足够赋予睡眠存在的意义,若是哪天闭上眼就能顺势一睡不起,那可真称得上是超理想的死亡方式。

  然而15岁的某一天,突如其来的梦境携着几束光闯入了牢笼,原本死水一潭的黑暗因不速之客的到来而沸腾起来。那其实是一个没有什么实质内容的梦境,只能依稀窥到几抹绚丽的湛蓝和橘色交织在一起,仿佛落日余晖中印着晚霞的天空。很美,但又带着谜之既视感,就好像……

  太宰治挣脱梦境的瞬间,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眼帘,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了床尾,无声地告知着一个别无二致的早晨的来临。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带着这次也没能死成的遗憾,在脑内飞速回味起了昨晚的梦境。对于初次造访的梦境,他心中并没有生出太多情绪,既谈不上体会到新事物的欣喜,也不会有常规被打破的恐慌。只是对于梦境里所见的那些色彩让自己不由地联想到了某只嚣张跋扈的小牧羊犬这件事,产生了微妙的不爽。

  说到底,太宰治连自己为何总能被那个小矮子挑起情绪波动的缘由都不甚明了。也许是对方过于张扬的本色看着很是碍眼,明明是个连“人”都算不上的“怪物”——明明只是我的狗。

  一想到今后的每个任务都不得不和中原中也绑定在一起,还有森鸥外勒令他们结成双人组合当日那个阴恻恻、明显不怀好意的笑容,太宰治就烦躁到想立刻实施下一个自杀计划。

  现在收回前几日在战场上发表的、对港口黑手党工作稍微产生了点兴趣所以想试着活下去的宣言还来得及吗?不如还是把上次调完的那杯升压药和降压药的混合物喝下去吧,虽然多半已经被森先生随手倒了,但他还可以再调一杯。

  「让港口黑手党和该死的双人组合都见鬼去吧。」

  尽管内心已经被108种自杀方法刷了屏,太宰治叹了口气后还是认命般懒懒散散地爬下床开始穿衣洗漱。

  他捧了一把冷水拍在脸上,用冰凉的感触压抑住在脑内逞凶的烦躁。未被毛巾擦拭掉的水珠顺着已经显露出一些棱角的下颚滑落到脖颈上,最终给层层叠叠的绷带增添了几道隐约的湿痕。

  横亘在胸口的那道被前代首领的镰刀砍出的巨大伤口还在用疼痛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星星点点的血迹穿透了绷带,在太宰治的胸口开出几朵凌乱的梅花来。

  平常被遮盖在绷带下不见天日的小半张脸,此刻由于洗漱被取了下来,洗手池前的镜子倒映出了这个15岁少年的完整面容。还带着一些属于少年的圆润弧线的鸢色桃花眼、高挺的鼻梁、浅色的薄唇,即使苍白的脸色和冷淡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没什么少年人应有的精气神,但谁也不能否认这张脸的精致和俊俏。

  太宰治盯着脖颈处的湿痕看了两秒,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扯出一丝堪称恶趣味的笑容,有了表情的五官骤然显得生动了起来。

  等会儿去给我的小狗买个项圈吧。他用指尖摩挲着绷带粗糙的表面,脑中已经构想出了那人收到礼物时气急败坏的反应,胸腔内积攒的烦闷终于因此一扫而空。

  今天的任务也着实没有任何挑战性,太宰治带着森鸥外扔给他的那支黑衣人部队,三下五除二地镇压了这场小小的纷乱。从叛乱者的头目看到带队者仅是个15岁的少年而不屑地嗤笑出声,到对方连滚带爬地匍匐在他面前试图利用少年常有的同情心求饶,仅仅过了几分钟而已。

  太无趣了,太宰治面无表情地一枪打穿了对方的眉心。虽然森鸥外将他纳入了首领直属部队,但资历尚浅的他暂时还没资格接下难度太高的任务。

  好在来的路上太宰治透过车窗看到附近正巧有条小小的商业街,于是他挥挥手云淡风轻地说自己要去逛街,让副队长先领着队员回去报道。

  “太宰先生,这……”身边的副手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浓烈到墨镜都遮挡不住,他哪敢放任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队长一个人去逛街,虽然知道太宰治枪法了得,但万一出了个三长两短的他到时候拿什么跟首领交代。光是想象了一下首领发怒的场面,副队长已经忍不住默默地留下了几滴冷汗。

  太宰治头都不用回就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他笃定地告诉对方森鸥外有派精英暗中保护自己所以根本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安全,语气淡然到像在陈述一个普通的常识。可怜的副手思索了两秒,觉得这位首领面前的红人确实可能有这种特殊待遇,于是在心中感叹了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后就带着部队先走了。

  终于获得了清净的太宰治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逛进了商业街,心情颇好地左右四顾橱窗里各式各样的商品,丝毫没有欺骗了手下的愧疚。所谓的暗中保护当然是他随口胡诌的,森鸥外哪能有这么好心,他又不是什么漂亮幼女。

  这位年轻的小猎手很快就锁定了自己的目标。他站在落了一层薄灰的落地橱窗前端详了半晌,然后施施然地推开店门走了进去。只是一家街边随处可见的普通的饰品店而已,慈祥的店主老太太听到推门的铃声,抬起头笑着说了声欢迎光临。

  这条商业街本就在港口黑手党的管辖范围内,平时组织的下层人员经常会来维护治安并收取相应的保护费,因此老太太看清太宰治的装束后也没露出多少惊讶的神色,目光略带探究地扫过少年裸露在外的层层绷带后就恢复了平静祥和。

  “这位小哥,是来给女朋友挑礼物吗?”

  女朋友?太宰治脑中浮现起那只张牙舞爪的小怪兽的模样,突然有点想笑。

  “不是哦,是给宠物挑个项圈……一条小狗。”太宰治用指尖勾起那条透过橱窗一眼看上的皮质choker,款式再简单不过,材质更谈不上多高级,虽说本质上是条choker,但充当宠物用的项圈似乎也并无不可。他干脆利落地拎着choker去结账,走到收银台前却又被老太太手中正在编织的饰物吸引了目光。

  一只蓝色的捕梦网。他从脑中迅速调出了曾经在书中见过的概念,印第安文化的产物,用来捕捉美梦和驱散噩梦吗……太宰治回想起昨晚那个意味不明的梦境,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血来潮,把这串刚编织完的挂饰同choker一起买了下来。

  孤身一人回到港黑总部大楼的太宰治果不其然直接被叫进首领办公室训了一顿,反正左耳进右耳出的他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森鸥外对这位油盐不进的小祖宗也没辙,象征性地叮嘱了几句作为结语就放他走了。

  前脚刚踏出办公室,太宰治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走廊尽头迎面走来,人未到声先到,对方隔着一整条长长的走廊冲他大吼“混蛋太宰”,然后气势汹汹地飞踢了过来。

  太宰治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游刃有余地侧身避过了攻击,一只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往下一扯,人间失格发动,原本浮在空中的中原中也直接被扯到了地面上,一个踉跄差点摔进太宰治怀里。中原中也一抬头就对上了太宰治近在咫尺的鸢色眼眸,他呼吸一滞,原本准备好的脏话也被硬生生地吓了回去。

  “太宰治你给老子放开!”中原中也挣扎了两下,竟然硬是没能挣脱太宰治的钳制,不由地心想着这人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中也~”太宰治笑眯眯地看着他,连叫他名字的尾音都是上扬的,这一切在中原中也眼里简直是摆明了的不怀好意,他心里警铃大作。

  太宰治保持着一只手钳制住他手腕的姿势,另一只手绕到中原中也的身后,灵巧的手指轻轻一扣一扯,中原中也的脖子上就多出了条皮质的choker。

  达成目的后他从善如流地放开了中原中也,顺势后退一步端详了起来。黑色的choker缠绕在对方白皙纤细的脖颈上,色彩对比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而项圈一般的款式又莫名附带着些许情色的意味,看得太宰治眸色一深。

  “你给老子戴了什么东西?”中原中也疑惑地扯了扯脖子上的带子,突然多出来的异物感和稍许的窒息感让他不太习惯。

  “是送你的礼物啦,礼物~”他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也不去看对方是什么反应,转身就往走廊另一头的电梯走去,徒留中原中也一脸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嘟囔着“你能有这么好心,这玩意儿不会爆炸吧?”

  太宰治站在电梯里按下了按钮,电梯门关上前他对着中原中也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放心,不会爆炸的。只是主人给小狗买的一条普通项圈而已,毕竟中也一辈子都是我的狗嘛。”

  “谁他妈是你的狗!!!咬死你信不信!!!!!”

  电梯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中原中也气到狠狠跺了两下脚,隔着电梯大声咒骂了两句,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见。他伸手就想扯掉脖子的choker,但不知怎么又咬牙切齿地作罢了。总算想起自己来首领办公室还有正事要干,他简单调整了下呼吸,敲敲门走进了房间。

  “Boss,”他摆出一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尊敬姿态,“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森鸥外用带着笑意的眼神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到脖子上的choker时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中也君……和太宰君的感情已经那么好了呢。”

  “哈?我和那家伙怎么可能?”

  钻石只能用钻石来打磨吗。森鸥外托着下巴笑而不语,原本想勒令两人直接开始组队完成任务的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中也君。”他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红叶君麾下的突击部队的一员了。”

  对之前的安排一无所知的中原中也点点头干脆地答应了,倒是随后被叫来的尾崎红叶露出了些许讶异的神色:“首领,之前不是说……”

  嘘。森鸥外食指压在唇上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笑得活像个刚干完一场恶作剧的恶魔,尾崎红叶见状也不再多问,揽住中原中也的肩膀就应下了差事,亲切地带着已经成为自家孩子的少年往外走。

  就当给太宰君一个惊喜好了。

  森鸥外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睛。

  第二天本该是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的第一次双人任务,太宰治端着张不耐烦的脸慢腾腾地挪到集合地点时,却意外的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取而代之的是森鸥外掐着点打过来的电话。

  电话对面的这位港口黑手党首领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任务临时取消和中原中也被划入尾崎红叶直属部队、所以暂时不会与太宰治组合行动的情况,末了还用十分真诚的语气说了句“真是恭喜你呢太宰君!”

  “哈?”事情发展得太快,脑子好使如太宰治一时间也没能作出更多的反应。

  森鸥外也没给他多余的思考时间,直接用一句“总之你先来首领办公室找我一趟”结束了这场简短却又信息量巨大的通话。

  太宰治保持着手机举在耳边的姿势,在电话被挂断的提示音中罕见地发了愣。等到大脑终于消化理解完事态,他那张本来称得上是赏心悦目的脸被可怕的脸色衬托得有如恶鬼。

  自己的狗竟然跟着别人跑了?

  太宰治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五分钟后,太宰治已经出现在了首领办公室里。

  “现在您能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他声音轻柔又平静,眼神却咄咄逼人,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正在嘶嘶吐信的毒蛇的气场。

  生气了呢,真有意思。

  森鸥外看破了面前之人的怒火却不说破,心情愉悦地装着傻:“怎么了太宰君,我当初命令你和中也君组合行动的时候,你不是叫嚣着和中也君搭档还不如让你直接去死——难道你改变主意了吗?我就说你们俩的感情果然很好呢。”

  “不,没有那回事。我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太宰治语气冰冷地打断了他。

  “那你到底有什么不满呢,太宰君。不用和讨厌的人捆绑在一起行动,我以为太宰君应该会很高兴才对,所以刚才还在电话里恭喜了你。”

  不对,不是这样。虽然他确实很讨厌那个小矮子,但被别人夺走这种事……

  “中也君的体术能力那么强,还有那个破坏性极大的异能力,放进突击部队里再合适不过了。你不这么想吗,太宰君?”

  他嘴唇微微抿起,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语言。

  “您说得对。”

  最后他听见了自己生硬的回答。

  太宰治有时候忍不住想,冤家路窄这个词可能就是为了描述自己和中原中也的孽缘而存在的。尽管刚才在办公室里被说到哑口无言,甚至死鸭子嘴硬附和了对方的观点,但强压了一早上的怒火在看到中原中也的瞬间就一下子爆发了。

  他直接甩开森鸥外和一直纠缠着自己的Q冲向了和尾崎红叶一起迎面走来的中原中也,短短一天没见,对方全身的装束已经变了个样,应该是红叶姐的杰作。其实新造型很适合中原中也,不仅将对方的身段衬托得更优美利落,还显出了几分属于黑手党的庄重。

  但这不是他的中原中也,就算要换造型明明也该由自己来选。

  向来表现出超越年龄的成熟的太宰治有生以来第一次气到像个小学生一样,扯着嗓子跟中原中也吵架,内容听起来也前言不搭后语,幼稚得令人发笑。

  “中也,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你加入组织啊?你是我的狗吧!”(没错,你应该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狗。)

  “我脚痒了你就要给我挠痒,我想吃荞麦面你就要替我把做荞麦面的师傅绑来,这些才是你的工作!然而你这是几个意思,居然加入了红叶姐的直属部队?打算平步青云一帆风顺吗?年轻人就该从底层小喽啰干起啊!”(明明只要乖乖陪伴在我身边就好,僕の【そば】にいてくれるだけでいいのに……)

  “哈?我可是自愿加入港口黑手党的,才不会当你的部下,更不会当你的狗!”中原中也被太宰治这劈头盖脸的一顿怒骂激起了怒气,立刻控诉起了对方在那场荒唐赌约中的作弊行为,旁若无人地与太宰治吵成了一团。

  “让这两人加入同一个组织真的好吗?首领阁下。”尾崎红叶有些无语地摇了摇头,走到森鸥外身边问道。

  与尾崎红叶的担忧不同,森鸥外此刻的心情是肉眼可见的愉悦。

  理所当然的事物转变为求而不得时才能让人意识到其珍贵,只有失去过才能体会到失而复得的喜悦。

  相信我的这堂课足够让你铭记终生,太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