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暑气渐退,入了夜,凉意更甚。这天更是从早到晚细雨如愁,无端惹人心烦。
公孙钤忙碌到黄昏,抽空回了趟副相府,取了些常用的东西,着人随他送到陵光寝宫。只是刚踏入殿门,几个近侍就一脸惶恐地退出,手中还捧着米粥、小菜,却是不曾动过的样子。
示意随从将带来的书册、图纸。木盒等物放在一旁,公孙钤透过纱幔往里瞧了一眼,小声问道:“王上不曾用过晚膳?”
“用是用过了,只是极少。奴婢怕王上饿了,送了些过去,但王上说没胃口,还发了通脾气。”近侍为难道。
“眼下也晚了,再吃恐消化不易,拿下去吧。不过你们有心,值得称赞,去找总管领赏,就说是王君口谕。”公孙钤微微一笑,转身去了内室。
近侍们欢欢喜喜,脸上郁色一扫而光。王君大人既好说话又体贴,难怪王上牵挂得紧——说什么吃不下,还不是因为一整天没见着王君大人的缘故么!
内室一角的书案后,陵光坐在软垫上,正执笔批阅奏折,闻声抬头,面露喜色,想要站起来又极力克制,笑容也刻意掩去几分,只淡淡问道:“你回来啦。可曾用过晚膳?”
公孙钤把他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既心暖又觉得好笑。他坐在书案一侧,替陵光把一摞摞奏折分类摆放整齐,瞧见陵光袖摆卷上去,露出了一截纤细的皓雪臂腕。这臂腕公孙钤再熟悉不过。之前因醉酒伤身,医丞搭着他臂腕诊脉,公孙钤心中一再说“非礼勿视”,可总忍不住想,把他臂腕握在掌心会是什么感受。
轻软、微凉,不盈一握,略硌手了些。
到底是瘦了太多。
“臣用过了。王上饿不饿?”公孙钤将他袖子卷下,盖住了他手腕。
陵光垂头,放下朱笔,双手放在膝上,甚是局促不安。
他轻声道:“本王……不饿。”抬头看过来,又很快收回目光。
“王上是不是有话想问臣?”
公孙钤何等聪慧,早发觉陵光这几日有些不对劲,今晚冲近侍发脾气更证明了这一点。
陵光猛然抬头,望着他,犹豫再三,问道:“你之前……在行宫,跟……”
公孙钤笑得促狭:“王上,是在吃醋吗?”
“什么?”陵光涨红了脸,羞愤起身,居高临下瞪过来,“不是!”
公孙钤跟着起身,微微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那王上为何在意臣与慕容离说了些什么?”
咫尺之间,呼吸可闻。四目相接,眼波流转。
陵光眼睛也生得极好看,眼瞳黑白分明,睫毛倒不算长,可浓密齐整,眨眼之间甚是勾魂。公孙钤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从他的眼睛移到鼻翼,到下巴,停在那微微滑动的喉结上。
“谁说本王——哼!你倒说说看,若不能叫本王心服口服,就是你是王君,本王也不会——啊!公孙钤!”
故作嚣张的天璇王被王君大人抱腰扛起,送上肩头,几步迈出去便来到床前将他轻摔在床榻上。陵光犯懵之际,床帐已被放下,内室的烛火透过重重纱幔照进来,让他能隐约瞧见公孙钤的面容。
那是一张深情而又难掩欲望的脸庞。
陵光呼吸急促,眼睁睁看着公孙钤欺身而来,将他压在身下。公孙钤身量颇高,自然不轻,陵光惊呼一声,拿胳膊来挡,被公孙钤抓住双腕按在了软枕上。
“陵光,你口是心非的模样尤其好看。”公孙钤笑着,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陵光羞愤无比,扭动身子要挣脱出来,随后就被某种异样给吓到,瞪大了眼睛,双颊顿时如火烧云。
“害羞的样子最好看。”公孙钤轻声笑道,双目含情,又带几分戏弄。
腰带松开,一双手顺着衣襟滑了进去,陵光颤抖着喘息了一声,抬起胳膊环住他脖颈,将滚烫的脸颊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公孙钤,我——我怕……”
“我在呢,陵光。抱着我,别放手……”
“……嗯。”
“陵光还想知道方才的答案吗?”
“……啊!——想!”
“他不过是叫我替他拖住天权王罢了——陵光眼下可放心了?”
“哼……呃!你放肆——”
“我是王君,这种事,不能叫放肆。”
“……疼……”
“忍一忍,陵光听话……”
红烛伴良宵,一夜无声雨。万种风情,千般旖旎,都在有情人梦里。
醒来时,天大亮,早朝已错过无疑。陵光拖着浑身酸痛坐起,忆起昨夜孟浪,不由得又红了脸,暗骂公孙钤徒有君子之名。可转头不见公孙钤,他又心慌意乱。
好在没多久,公孙钤衣衫齐整地回来,亲手端了洗漱的温水。陵光身上所穿衣物都是换过的,披上外袍即可。饶是如此,也由公孙钤一手包办了,穿袜穿靴,着袍系带。就连头发,也是公孙钤梳的。
陵光难为情,低着头不敢看他,被公孙钤捏着下巴,在他唇上用力吻了两下。
“你真是——”陵光无可奈何地笑。
“如愿以偿,得意忘形。”公孙钤叹息一声,道,“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幸运的人了。”
陵光感动莫名,鼻翼微动,有些想哭:“幸运的人,是我。”
公孙钤捧着他脸庞,郑重道:“那么如论如何,王上都不可让自己再沉溺于痛苦之中——就算有一天……王上身边总有陪伴你的人。”
“我只要你!”陵光急道,抱着他胳膊,惴惴不安,“公孙钤,你不会抛弃我的,是吗?”
公孙钤笑了笑,将他搂在怀中,却在他看不到时,眼中泛出了泪光——“你永远都在我心里,至死不渝。”
此后的日子,平淡也忙碌。
身为一国之君,总有做不完的事。身为王君,后宫无人可管本该轻轻松松,奈何他又兼任副相,舍他其谁?不过能出入成双,形影不离,倒是种安慰。
自陵光振作起来,朝中风气大改。王上如以往那般雷厉风行,狠辣果决,朝臣不敢懈怠。政绩一个个核查,政令一条条签发,天璇上下,无不欢欣。
除了几个老臣一直追问王君何时诞下子嗣惹得陵光不悦,其他的都让他心旷神怡。到了十月底,天渐转冷,或是贴秋膘的缘故,陵光总算胖了一些。公孙钤每隔几日都要亲手丈量比较,生怕他再瘦了,每每惹得陵光面红心跳,急了也会一口咬上他肩头,或者故意在他下巴、耳后弄出些痕迹,让他承受朝中同僚的打趣。
秋去冬来,第一场小雪飘落,王宫蒙了一层洁白,景色格外壮观。陵光一时兴起,在花园里多转了两圈,回到寝宫便头晕目眩。近侍以为他受凉染了风寒,赶紧把医丞请了来。谁料医丞诊过脉,喜出望外,立刻叫人去请王君。公孙钤听说陵光病了,抛下手头之事就赶回了寝宫。医丞请求摒去左右,才跪下来道出诊断结果——
“恭喜王上、王君!天璇江山,后继有人了!”
陵光按着肚子,许久才明白过来。公孙钤抱着他,百感交集,一时无话。
直到入了夜,二人偎依在床头,才终于想起谈一谈孩子的事。陵光坦然接受,甚至还有几分雀跃。他将公孙钤的手按在自己腹部,笑弯了一双眼睛。
“他还要好久才能出来,是不是?”
“……嗯。王上要吃苦了。”
“无妨。我情愿为他吃苦。”
“王上……要保重。”
“我明白。”
陵光格外兴奋,已经很晚了还不肯入睡,一会儿去找他幼时的玩具,一会儿去翻启蒙时的书卷,又问“你说他会像你还是像我”,又问“我该怎么瞒着朝中大臣”,又问“给他取个什么名字”……但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急着要答案。
所以他没有留意,那晚公孙钤说了保重二字之后,除了淡淡一笑,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陵光是在第二天醒来,到处找不到公孙钤,却在书案上发现了一封信之后才察觉的。
他拆开信封时,手抖得厉害。
信是公孙钤亲笔所写,陵光不会错认;信上所写内容,他也看得明白。
天玑齐之侃以一人之命,换满城军民平安。
他的王君,他的副相公孙钤,愿只身为质子,换天璇不起硝烟战火。
陵光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寻到骏马,一路疾驰到王城门外的。他望着一夜大雪后素净的茫茫大地,寻不到马蹄踏过的痕迹。下了马扶着路边树干,干呕了许久,他跌坐在雪中,看向灰蒙蒙依旧飘雪的天空,像个被欺负狠了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他最引以为傲的时候,裘振抛下他,走了。他还有公孙钤。
在他以为最幸福的时候,公孙钤也抛下了他。
他忽然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属于他自己,只有无尽的悲伤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