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这句话,一直低垂着视线的夏暄阳终于抬起了头,直直地望向了纪予嘉的脸。

  而纪予嘉在跟夏暄阳对视上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心跳停跳了一拍。

  移不开目光了。

  夏暄阳的眼神很复杂,然而那种复杂下又流淌着一种纯粹。

  纯粹的,隐忍的,拼命压抑着的炽热。

  他双眼里的粼粼波光就像盛夏耀眼的阳光,直直地投射到纪予嘉的心里。

  什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那双吸引着纪予嘉让他移不开视线的眼睛。

  近乎沦陷。

  纪予嘉从被吸引而搅乱的思绪中勉强拉回了一丝残余的理智。

  ……要不还是走吧。

  古人有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马上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不然再这样对视下去,连纪予嘉都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

  此时比起那个虚无缥缈却想要知晓的答案,没来由的危险感和恐惧感在纪予嘉的心里占了上风。

  纪予嘉下定决心,立马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心有余悸地准备离开。

  却突然被牵住手,有人从身后附在他耳畔,说话的声音很轻:

  “纪老师的一切,我都喜欢的。”

  骗人。

  如果喜欢,为什么对我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纪予嘉这样想着,没说出来。

  心里那种异样的情绪越发被放大,膨胀到几乎要破裂而出。

  纪予嘉回过头来看着近乎要将自己搂在怀里的夏暄阳,质问的眼神异常锐利,满脸都写着不相信。

  而夏暄阳也看清了他的不相信,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试图去解释:“纪老师主演的所有作品和饰演的所有角色我都很喜欢,真的。”

  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然而纪予嘉在听到这句话后,眼神却瞬间猛烈地动摇了一下。

  他随即垂下眼眸,将眼睛里的所有感情都掩埋得干干净净。

  其实这样,也是意料之中。

  果然一切,都跟他想得并无分别。

  夏暄阳看到他这副模样,眼神有点不解:“?纪老师。”

  “纪老师,你生气了吗?”夏暄阳问他。

  纪予嘉没有回答。

  “是因为今天我没有理你,你生气了对吗?”夏暄阳跟他的距离拉近了一些,攥着他的手更加用力。

  纪予嘉还是没有吭声。

  “我不是故意的。”夏暄阳语气无比真诚,“只是我毕竟对纪老师你发了誓的,要严格遵守禁止心动法则,不能违约……”

  他低下头,语气里有点委屈:“……而且,纪老师看见我肯定是不高兴的,我的热情对纪老师来说是困扰,我不想纪老师因为我而烦恼。”

  “所以我尽量在克制自己了,不敢跟纪老师你对视,就是因为对视会控制不住自己,会控制不住地想对你说喜欢。”

  “但是我失败了,纪老师。”夏暄阳的语气里全是自责般的认输,“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就想把什么都给你。”

  如果换作以前,纪予嘉肯定会脱口而出“神经病”或者“滚”,再不济也会冷冷地瞥他一眼让他闭嘴,满脸不耐烦地表示并不想听。

  而现在纪予嘉竟然对他的这番话毫无反应。

  说不上究竟是生气还是无奈,纪予嘉的表情是一种完全漠然到极致的冷静。

  就好像你说的所有东西,都无所谓。

  纪予嘉很自然地从他的手中抽离出来,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回了片场中心。

  夏暄阳随即望向他离去的背影,视线一刻也不曾从纪予嘉的身上离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深深地皱紧了眉。

  ——

  片场中心,焦急地等待了许久的杨涛终于看见了纪予嘉的身影。

  纪予嘉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一副谁都欠他五百万的模样,但鉴于平日里纪予嘉基本就是这个样子,杨涛表示早就习惯了,因此丝毫也没看出他有哪里不对。

  “哎哟纪老师,你可算来了!”杨涛面露喜色,立马转过身向旁边的工作人员们发出指示,“快准备好,马上进入拍摄!”

  纪予嘉则是什么表情都没有,毫无反应,好像周围人的一切举止都与他无关,脱离了整个世界。

  可当杨涛的那声“Action”一出,纪予嘉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变了,原本情绪不太对的眼神一下子恢复了正常人的神采,脱胎换骨般地从“纪予嘉”变成了“方延昀”。

  他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眼锁屏上方的时间,轻微地叹了口气。

  贺焱这家伙,三天前的晚上在校门口照例堵住他,方延昀以为他又要干什么事,结果只是塞了一张门票到方延昀手中。

  “星期天下午两点市美术馆,门口见。”

  “很难买到的一张票,花了我大价钱,方老师,请你务必赏脸。”贺焱的笑容在夜色里灼灼生辉。

  反正你又不缺钱。

  方延昀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门票纸,无奈地在心里说。

  然而周日毕竟闲来无事,本着一分钱也是钱不能浪费的原则,现在的方延昀正站在美术馆的大门口前怀疑人生中。

  美术馆门口的空地上已经开始聚集起了一些人群,但是人数并不多,然而方延昀并未从人群中找到贺焱的身影。

  这是场全国范围的绘画展览会,展示的是上个月刚刚结束的“星暨杯”——也就是国内最具权威性的美术赛事之一,里面的获奖作品。

  当然,这些都是方延昀从贺焱那里听到的,方延昀本人对艺术完全不感兴趣,也自认没什么艺术鉴赏力,对这些都不甚了解。

  不过贺焱本身就是搞艺术的,他对这种美术展感兴趣自然无可厚非。

  就是对于非要拉上自己一起去看展览这点,方延昀十分敬谢不敏。

  现在是下午的一点五十五分,距离展览开始还有五分钟,依旧没见到贺焱的身影。

  ……这家伙。

  纪予嘉又拿起手机,准备给贺焱打电话,结果对方正好抢先给他打过来了。

  “喂。”纪予嘉说。

  “方老师。”对方只说了三个字。

  纪予嘉在手机里听见夏暄阳声音的那一刹那,整个人还是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忘记了呼吸。

  夏暄阳的语气实在让他很难代入到贺焱,而这短短的三个字竟然瞬间就把他从“这是在演戏”的沉浸意识之中拽了出来。

  因为当他喊“方老师”的时候,和平时喊“纪老师”的语气几乎一模一样。

  站在一旁的杨涛:“?”

  难道纪予嘉忘台词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纪予嘉除了无可挑剔的原声功底之外,另一个在业界内被高度认可的,就是背台词的能力。

  只要是写在剧本上的属于纪予嘉的台词,他能一字不落并且不错一个字地背下来。

  而这份娱乐圈神话般的记录至今仍然在保持,从未被打破。

  正当杨涛担忧疑惑之时,纪予嘉冷静地开了口,说出的台词还是一字不错:“不征求我的意见就邀请我来看展览,自己却迟到,贺焱,这不太合适吧?”

  电话那头的人闻言爽朗地笑了几声:“抱歉方老师,我这边突然出了点意外状况,今天可能来不了了,不如你一个人去看展览吧?”

  方延昀:“……”

  故意整他的吧。

  “这次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夏暄阳的口吻里带了点漫不经心,“下次请你吃饭赔罪好不好?既然来都来了,别错过这么好的机会,方老师,就当作陶冶情操放松一下好了。”

  方延昀心说我也没有什么鉴赏能力,还陶冶情操,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好吧。”纪予嘉勉强答应下来。

  虽然有种莫名被贺焱耍了的感觉,但也如他所说,毕竟都站在展览会门口了,原路返回似乎更不值得。

  纪予嘉挂了电话,握着手机的手也自然而然地垂了下来。

  而在这短暂的停顿里,纪予嘉整个人又瞬间从方延昀恢复到了他自己。

  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疑问浮现在了纪予嘉的心头。

  他究竟因为夏暄阳出戏了多少次?

  如果要说当今演艺圈演戏最沉浸其中的是谁,毫无疑问是纪予嘉。

  也正是因为这种将全身心都投入到演戏之中的精神与觉悟,纪予嘉才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

  一旦当纪予嘉开始演戏,他就会变成戏里的那个角色,任谁都不能将他从戏里拉出来。

  但同样的,纪予嘉也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一站在夏暄阳的面前,或者说甚至不需要看见他,只是听到他的声音而已,自己就无法保持往昔那种绝对入戏的冷静。

  无法将夏暄阳视为戏里的角色。

  只能以“夏暄阳”来看待夏暄阳。

  比起角色,似乎是角色之下的这个人在强烈地吸引着纪予嘉。

  这种“前所未有”太过新奇,也太过恐怖。

  纪予嘉克制着自己已经脱离戏内的思绪,按耐住如浪潮不断袭上心头的恐惧,让自己不要再想属于纪予嘉的事。

  他随着人流进了展览会门口,一片宽敞明亮的大厅出现在视野之中。

  厅内白色的墙壁上挂着呈一字排开的绘画,都是用实木画框装裱起来的获奖作品,风格迥异,有的是活灵活现的人物肖像,有的是极具个人特色的抽象表现主义画作。

  方延昀在欣赏那些画的同时,脑子里想的还是贺焱。

  说是出了意外状况,但又不肯具体说到底是出了什么意外,明显的一笔带过反而事出有因。

  ……是又跟他爸吵架了吗,或者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他一边漫无目的地欣赏着墙上排列起来的画作,一边在想贺焱不能来画展的原因,忽然,他走到一幅画的面前,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步子。

  身旁同样驻足的路人对着这幅画的议论声和感叹声清晰地传进方延昀的耳中。

  “好漂亮的画……”

  “哇塞,我喜欢这幅画!”

  “画得太美了吧……”

  “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画中的背景是一片暮色的天空,四周是空中漂浮的轻盈白云。

  占据整幅画最大面积,位于正中间的是一朵极为厚重的云。

  与其他漂浮着的白云不同,这朵云之上燃烧着一团巨大的红色火焰。

  火焰汹涌燃烧,落入云端,点燃了连接着云彩的整片天空。

  而夕云也随之燃烧,染就上了火焰的颜色,亦橘亦粉,亦真亦幻,诡谲离奇,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这幅画的笔触逼真,几乎完美地让现实里的天空跃然纸上,然而内容又脱离现实,具有极其强大的冲击力。

  与此同时,进入方延昀视线里的还有位于右下角的作品标签。

  标签上是几行黑色的小字:

  “《云火》

  你是天边云,

  我是点燃你的火。”

  纪予嘉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久到驻足在这幅画前的路人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人来人往,最后只剩他一个人。

  他忽然在衣袋里摸索,拿起手机,毫不犹豫地拨了一个号码,等到电话接通,甚至没有给对方预留说话的时间,就已经主动开了口:

  “贺焱。”

  唤完对方的名字,他仅仅停顿了几秒,然后说:

  “我觉得,可以试试。”

  “试什么?”电话那人的语气里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奇妙。

  “交往。”纪予嘉静静地答道。

  话音刚落,上一秒还在电话里跟自己说话的人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夏暄阳挑准时机,从厅内的柱后走了出来,他手捧着一束散发浓郁香气的百合花束,在其他人投来的注视下走到纪予嘉跟前。

  然后轻轻地抱住了纪予嘉。

  他俯在纪予嘉耳边,语调低沉:

  “恭喜你爱上我,我的最高杰作。”

  纪予嘉看向车窗外飞逝的绚烂夜景,带着凉意的风吹过额发,觉得右太阳穴又剧烈地疼起来。

  他闭上眼睛,眼前漆黑一片,但渐渐地从黑暗中浮现出了一个甚至看不清脸的人。

  可这个模糊的人影所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刻在纪予嘉的脑海里,就像逃离不开的魔咒,让他每每听及都忍不住会心头一颤。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

  面容模糊到看不清的人影微微张开了嘴,说:

  “抱歉,我发现其实我真正喜欢上的是你的角色,并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