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舟说的没错。
纪行回想一下两年前的自己, 觉得周舟说的真他妈的没错。
自己就是死心眼,就是钻牛角尖,就是把南墙撞倒了都不回头。
那个时候那么多战队来联系他,问他要不要去参加青训, 他全部都拒绝了, 不是他对那些战队开出的条件不心动, 而是他在等祝岚开口。
祝岚要是开口要他,哪怕CNG一分钱不给, 哪怕让他看饮水机, 他都会去,毫不犹豫。
——可这些都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
祝岚呢?
祝岚又怎么会愿意?
纪行才17岁,以他当时的成绩, 去青训队里集中训练几个月,最不济也能去个二队,甚至运气好战绩好,很有可能直接提上一队当首发。
要是CNG盛况一如既往也就算了, 可当时的CNG不过是金玉其外,能不能救回来都是未知。祝岚又怎么会冒着这种风险,全凭一己之私,让纪行也趟进这趟浑水?
他自己砸在里面就算了, 可他舍不得把纪行也砸在里面。
所以他干脆没有开口,彻底断了纪行这个念想。
然后把有那么多相处回忆的房子都卖了,干净利落地走,拒绝见面,拒绝联络。
他宁愿自己当个坏人, 宁愿让纪行记恨他,都不想让这些事情被纪行知道。
他太了解纪行了, 哪怕只相处了短短数月,可他太了解他。
纪行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格,聪明又敏锐,别说祝岚手伤这种事了,就是CNG内部变动的消息传出去一星半点,他都会发现端倪。
“如果当年你就知道这些事情,你还会去欧洲吗?”周舟问他。
纪行没有回答,因为答案一定是否定。
——所以,祝岚把所有事情都瞒下来了。
“当时陈继峰还是易卡的狙击手,闹出这种事,尤其伤的还是祝岚,易卡根本就不敢保他,直接就向联盟递交了辞退申请。陈继峰这人品行不正,要揪他的小辫子一揪就是一大把,联盟清查完,直接把他的职业籍都注销了。”
纪行脑子里回想起周舟刚才说的话,重点落在最后一句:“我本来想把事情闹大的,但祝岚不让。”
“他一个从小捧凤凰长大的少爷,向来就只有别人求他的份儿,头一次吃这么大的亏,还要硬忍着——为什么?还不是怕让你知道!”
纪行想着想着,突然笑了。
他想起来那顿年夜饭,祝岚什么菜都不会做,拿了个平板电脑对着瞎折腾。
祝少爷一双手握惯了鼠标键盘,杀的电竞圈人仰马翻,却连菜刀都不怎么会拿,按住菜的手指恨不得退出八丈远。
纪行当时还问他,你手拿这么远干嘛?这怎么切?
他记得祝岚当时没好气地回道——老子怕切到手,痛。
——所以这么一双金贵的手,平时打个针抽个血都嫌痛,是怎么硬生生挨下那么长一道伤口的?
细想过去一桩桩一件件,纪行手都在发颤。
***
祝岚回到CNG基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这幅模样。
祝岚中午醒过来就和陆楷去了总部开会,走的时候,原本还想和纪行打个招呼的,可前一天晚上喝了酒,他想着小孩儿睡得晚,就没忍心吵醒他。
等到会议间歇,祝岚有时间看手机的时候,发现了无数条短信和未接电话。
每一个人都在告诉他,纪行出事了。
他那一刻心跳都差点停拍。
撇下开了一半的会议,一路飙车回了基地,甚至来不及和楼下焦急等待的人打个招呼,三步并两步地冲上三楼。
直到看见等在他房间门口的纪行——
真真切切地看到人了,祝岚悬了一路的心才“扑通”一声落了回去。
仿佛千斤的重量砸下来,一时间叫他腿都有点软。
他走过去,勉强找回正常的语调,声音低得像是唯恐惊醒一只蝴蝶:“在这儿待多久了?冷不冷,怎么不进房间?”
纪行红着眼睛抬起头。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等多久了,好像......从会议室出来之后就一直等在这儿了吧?他脑子太乱了,其实见着祝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想见见他。
想见见他。
明明昨天晚上还在一起喝酒,却好像阔别了两年。
祝岚见到人这幅模样,心疼得眸子都缩了一下。
他轻轻揉了揉纪行有些蓬乱的发顶,目光瞥到他红肿一片的手心,伸出手慢慢握住了:“手都出血了,怎么不包扎?”
祝岚的声音放得轻而缓,像是哄小孩子:“......不想别人弄的话,我来,好不好?”
纪行的手心被磨破了一大片,指关节那里都还渗着血丝,那里的伤口不容易愈合,手轻轻动一下,伤口又裂开来,原本的血迹已经凝固成了铁锈色,又添一抹新红。
周舟说好多人一起掰他的手都掰不开,这小孩儿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劲?
祝岚心疼的不行,涂双氧水都不敢用力,拿棉棒蘸了轻轻地在上面擦。
“痛吗?”他问。
纪行坐在祝岚房间里的沙发上,咬着牙别过头。
其实痛的,但不仅仅是这点手上的痛。
他以前和人打架的时候,受过比这严重的伤多了去了,没人问,他也就拍拍灰站起来,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祝岚在这儿......为什么祝岚在这儿,这点痛他就忍不了了呢?
纪行胸口起起伏伏,跟自己犟着一股劲儿,想要说“不痛”。
可迟来的真相与两年多的委屈愤怒一起涌上来,堵在他喉咙里,那些没说出口的字句举步维艰,嘴唇还没张开,眼泪已经直直掉了下来。
纪行不想哭得太狼狈,于是把脑袋狠狠扭到一边,拼命克制着。
可是越克制越不能自已,哭到最后,整个人都在发抖。
祝岚眼眶也红了,叹了一口气,把人轻轻抱进怀里,像哄小孩子似的拍着他的背,温柔而耐心。
这会儿能发泄出来也好,他怕的就是纪行逼自己太狠。
祝岚在纪行背上拍了两下,往后退了一点儿,手指抹在纪行的眼尾上,笑了:“认识你这么久,没发现你还是个小哭包。”
纪行胡乱几下抹掉了眼泪,然后直接把祝岚的手拽了下来。
他三两下把祝岚的长袖撸到上面,露出祝岚小臂上的纹身。
这纹身纪行打从进CNG的那天就注意过,因为在他印象里,之前是没有的。
祝岚这人太随心所欲,家境和个人条件又出挑,玩什么都不稀奇。这纹身可能也是一时兴起贴着玩儿的,花样老是变,再加上基地常年开空调,大多数时候都穿着外套,也不怎么经常能见。要是什么时候不贴纹身,又穿着短袖的时候,祝岚就常常会戴一个护腕。
职业选手有伤病很正常,不少人有戴护腕的习惯,纪行也就没问。
但他现在知道了。
为什么戴护腕,为什么贴纹身,为什么他在基地的时候祝岚老是穿长袖衣服,为什么比赛中途,圆星会不自觉地看向祝岚的手......
——因为他妈的每一场比赛,祝岚都是在拼命!
那条伤疤还在,十几公分的疤不是说消就能消掉的,明显的凸起横亘在祝岚的小臂上,阻断了原本流畅漂亮的肌肉走向,即使隔了两年再看,也仍旧狰狞。
纪行指尖抖得简直碰不到那条疤。
“行了,”祝岚收回手,把衣袖放下来,“早就没事了。”
他说的风轻云淡,掠过了所有艰难,仿佛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儿,纪行却知道根本不是如此。
手术,缝针,养伤,换药,复健......每一个环节都很痛苦。
周舟说:“当时祝岚疼得整夜睡不了觉,还要顶着各方压力,逼着自己配合恢复。那狗东西的那一刀摆明了就是冲着他的手来的,要不是他当时反应快,挡了一下,真让那一刀砍在了主动脉或者主要神经上......他的竞技生涯就完了。”
纪行不敢想象。
他根本无法想象像祝岚这样骄傲的人,会允许自己那么辉煌灿烂、前程锦绣的竞技生涯就这么惨淡退场。
在纪行的认知里......不,应该说,在电竞圈绝大部分人的认知里,Ephemeral 都是无所不能的,他才22岁,战无不胜,没有人会把他和“英雄末路”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如果非要谈退役,他也应该是打到最后一刻,打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打到在所有奖杯上都铭刻上“ephemeral”的ID,再像神话一般光荣转身——这才是祝岚该得的。
“......都怪我。”半晌,纪行哑着嗓子说。
他声音太低太轻,祝岚凑得这么近,都没能听清:“你说什么?”
纪行闭上眼睛。
都怪我。
他想。
我不该在那个晚上开口跟陈继峰对呛,你就不用替我撑场子,和陈继峰打那局solo。陈继峰也不会狗急跳墙,你也不用挨这一刀。
我不该那么执拗,那么刨根问底,逼得你手伤那么严重还要分神留心着我,最后我还记恨了你两年。
......也许一开始,我根本就不该跟着你回家的吧。
纪行有点恍惚,看着祝岚,半晌,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了回来:“我去跟他们说清楚。”
“什么说清楚?”祝岚拽住他。
纪行:“去跟所有人说清楚——你当年刚进CNG整整一个赛季没打比赛,不是因为你耍大牌,也不是因为你他妈的拿空饷不干活!你回国也不是陈继峰那种狗逼说的是为了钱!你不亏欠任何人——是他们欠你的!”
凭什么那些不知内情的人可以肆意污蔑?凭什么祝岚明明在巅峰期披着国旗打了两年的比赛,却还要被人抹黑成是走狗?凭什么他都隐忍成这样了,那些人还是不停下?
纪行说到最后,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开始起伏,每个字都像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他在祝岚短暂的愣神里,挣开了他的手,然后转头朝外面走过去。
门开了一线,外面走廊的灯光漏进来。
纪行刚要迈步出去,就被扣住肩膀转了过来,随后门板“砰”地一声合上,天旋地转。
他后背碰到了坚硬的门板,祝岚的手垫在下面,把他圈在自己怀前,熟悉的木调香水味铺天盖地。
“你预备跟他们说什么,嗯?”祝岚离他很近,没开灯的房间里看不清表情,只觉得呼吸相闻,“说是因为你才导致我手受伤?是因为你我才会在比赛里对FK毫不留情?还是因为你陈继峰才会拿刀来砍我?”
“你要是真这么说了,就有更多的傻逼把过错归咎到你身上,跑来对你开火......你又预备怎么跟他们说?”
纪行闭了闭眼。
半晌后,他说:“我会跟周舟协商好,下个赛季我会退出CN......”
他话没有说完。
因为感觉自己的眼尾贴上来一抹温热。
祝岚低头,轻轻地在他通红的眼角上亲了一下,蜻蜓点水般的,却温柔而庄重。
“不需要为疯子们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这些都不是你的错,”祝岚说,“......他们是他们,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