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多,大巴车终于把一车人送到了宾馆。把房间分好以后,我跑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坐上去,心情不佳地应付着热情搭话的司机。

  大半夜的,让我过去有什么事啊?我皱着眉想,为什么就不能在电话里就把事情说清楚。

  出租车停在约好的餐厅门口,我关上车门往里看了一眼,店里只有零星两桌客人。我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方啸,还有……他对面趴在桌子上的边岩?!

  边岩?!他怎么来T市了?

  我跑过去,先是盯着趴在桌子上的边岩看了几眼,又转过头一脸震惊地压着声音问方啸:“这是牙牙吧?”

  他瘪着嘴朝我点点头,看上去一言难尽。

  我结巴道:“他,他怎么来这了?”

  方啸摊开两只手做无奈状,没说话。

  “你丫倒是说话啊,”我急道,“他这是怎么了?”

  他终于张了嘴,干巴巴道:“喝醉了。”

  “不是,他喝酒干什么啊?”

  方啸朝天翻了个白眼:“我哪知道啊。”

  “你不知道你让他喝什么酒啊!”

  “他就喝了一瓶啤酒好吗……我哪知道这玩意儿能喝醉人啊。”

  “他为什么喝酒啊?”我不知道方啸为什么这么淡定,我却急得汗快下来了,“他总和你说什么了吧?”

  “没有,”方啸撇撇嘴,“你急什么啊,一会儿他醒了就和你说了。”

  “他,他不会和我上次一样酒精中毒吧?”

  “没有——”方啸拖长了声音,一脸无奈,“他一切正常,只是简单地喝醉了而已。”

  “我,我现在就领他回宾馆。”我端起中间的杯子灌了一口水,“我不是在做梦吧?边岩怎么会跑到T市来啊。”

  “你先坐下吃点东西吧。”方啸拉开一边的椅子。

  “不吃了,我先送他回宾馆吧,回去点个外卖就行。”我说完,俯下身子趴到边岩耳边,低低叫他两声:“牙牙,牙牙?”

  他仍趴在桌子上,不声不响地把头埋进胳膊里,好久也没动弹一下。

  方啸起身倒了杯热水推到他面前,探过身来拿手推推他的肩膀:“牙牙,还能走吗?”

  边岩这才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嗯?”半睁着一双醉意朦胧的睡眼抬起头,口齿不清地问了句:“要走了?”

  他两只胳膊交叠着放在桌子上,脸颊泛着些许红晕,看起来像被下课铃声吵醒的小学生。

  我突然就受不了他这模样了,心里像被一只肉乎乎的小猫爪子若有若无地挠了一下,忍不住抬手在他头发上揉了两把,然后落下来握住他的肩膀说:“走了,带你回家。”

  他仰着脖子愣愣地看我,忽然笑起来:“卢沛啊……”

  “嗯,乖,”我扶着他,“能站起来吗?”

  他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两只手在脸上搓了两下,点了点头,然后撑着桌沿站了起来。

  他是真的醉得厉害,站都站不稳。

  我赶忙推开椅子,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肩膀撑着他。他没看我,垂着睫毛把嘴角勾起来,笑得我心都要化了。

  方啸也站起来,皱着眉看着醉得不成样子的边岩说:“我让喝你一杯意思意思得了,你非喝一瓶,现在还能说话吗?”

  边岩垂着的头用力地摇了两下,嘴里嘟囔道:“没、没事。”

  我把他的一只胳膊抬起来绕到我脖子上,架着他往外走。

  方啸跟在另一边:“能行吗?”

  “没事儿,一会儿打上车就好了。”我低头看看边岩,他正安静地把头歪在我颈窝,鼻息带着热气一下一下扑在我脖子上。

  方啸帮我把边岩扶到出租车里坐好后,我也坐进去,把车窗摇下来对他说:“你回去吧,明天再找你。”

  他趴在车窗,朝里看了看说:“那个……你俩……”

  “怎么了?”

  “唉,没事儿,那个……你好好照顾边岩啊。”他朝前送送手,“走吧。”

  出租车发动了,边岩仰靠在后座上的头随着车子的颠簸左右晃了两下,终于在我肩膀上找到支点,我见他醉得不省人事,便把一只胳膊绕过他后背,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发。

  车停在宾馆前面,我左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包,右手仍搂着边岩,有些费劲地数出钱递给司机。

  下了车,边岩好像清醒了一点。我带着他往宾馆的方向走,他却起了逆反心思似的,偏偏要跌跌撞撞地走旁边一条小路。

  “你要走这条路啊?”我侧过脸看他,顺着他的意思,“好啊,那我们就走。”

  周围的一切都静悄悄的,偶尔一两声不知名的鸟叫划过上空。我陪着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偶尔低头看看他。

  他乖得不得了,喝醉了也不吵不闹,只半睁着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时不时弯起来笑一下,看起来可甜。

  走了一段距离,他忽然开始唱歌,不成调子地唱着,我费了好大劲才听出那口齿不清的歌词。他在唱五月天的《知足》,一直重复着前两句:怎么去拥有一道彩虹,怎么去拥抱一夏天的风……

  原来他也有抱不到的彩虹和抓不住的风啊,我把胳膊收紧了,紧紧搂着他。我侧过脸,看着他轻轻说:“不唱这首好不好?我给你唱更好听的,好不好?”

  他很听话地停下来,专注地看着我。

  我笑了一下,在他耳边低声唱了首儿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我唱完,低头看着他问:“好不好听?”

  他不说话,只看着我笑,又使劲点点头。

  “那……那以后每天都唱给你听,好不好?”

  他又点点头。天空黑沉沉的,一颗星星都没有,全都落在他亮晶晶的眼睛里。

  “听不懂你也点头,不怕我把你卖了啊?”我笑着看他,又说,“等你明天酒醒了,会记得吗?”

  他不作声,过了几秒,忽然伸出一只手虚虚握着,孩子气地说:“拉勾。”

  我也伸手,勾住他的小指,又把大拇指对在一起摁了一下:“拉勾了,不准反悔啊。”

  他拉着我走了好远,走累了,步子慢下来,又朝我靠过来,全身软得像滩泥。他的头歪在我肩膀上,睫毛扫着我的脖子,有些痒痒的。

  我忽然希望这条路永远都别到尽头,就这么走下去,别停下来。可夜风渐冷,我又怕他喝醉了不经吹,只能背着他回了宾馆。

  离宾馆还有一段距离,我看见陆泽夕正在前面打电话。我叫住他,他回头看见我俩,睁大了一双眼睛:“我操,我没看错吧?”

  “没有,”我一脸淡定地背着边岩,“碰到你正好了,我身份证在左边衣兜里,你帮我开个房间。”

  他不怀好意地看我:“大床房还是标间啊?”

  “随便,”我催他,“赶紧的,别废话。”

  他很快跑回来,往我衣兜里塞了卡:“没大床了,凑合睡吧,小床挤挤也挺有情调的。”

  我笑着让他滚,作势抬腿踹他。他一溜烟跑了,还回头贱兮兮地说:“干巴爹!”

  一直把边岩背到房间门口,我才把他轻轻放下来,一只手搂住他,怕他从我身上滑下去跌倒,另一只手在兜里摸出房卡。

  推开门,我搂着他走进去,后背抵着门,喘了一会儿。

  这一路背着他,其实还挺消耗体力的。

  我靠着门歇了一会儿,身子一弯,左手捞过他的腿弯,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他之前一直不声不响地靠在我身上昏昏欲睡,这下终于肯睁开一双迷离的醉眼,盯着我看了半饷,才慢慢弯起嘴角,仿佛笑得心满意足,然后头又缓缓垂下去,垂到我的肩膀。

  他睁大眼睛看我的时候,眼珠上蒙着一层水光,映出两个清晰的我,好像他眼里只有我一般。

  我一厢情愿地幸福了片刻,然后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此时此刻,他看到的是我吗?是那个悄悄暗恋了他好多年的卢沛吗?

  我看着怀里的边岩,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我抱着他走到床边,俯身轻轻把他放到床上。放下的一刻我突然又异想天开起来,想着以后我要真和边岩在一起了,我一定要在他清醒的时候做这些事,把他整个抱起来,然后轻轻放到床上。

  我猜他肯定会挣扎,还会脸红,说不定还会像只被惹恼的猫一样挠我,那场景想想就让我觉得幸福感满溢。

  我帮他脱了外套,又蹲在床头看着他,觉得他可真好看。他小时候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上了中学成了意气风发的小少年,再到高中愈发光风霁月起来,我脑海里闪现出无数个阶段的边岩,每一个我都那么喜欢。

  他似乎醉得有些不舒服,微皱着眉仰躺在枕头上,一只手摸索着过来,一直摸到我搁在床边的胳膊。

  我把胳膊往下移了移,握住他的手,他蹙起来的眉头这才稍稍松开。

  他在想什么呢?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另一只手伸向他的额头,一下一下把他额前的碎发抚上去,低声喊他:“牙牙……牙牙……”

  他含混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在应我。

  “牙牙,别躲着我,”我终于敢当着他的面说出口,“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别躲着我。”

  他似乎有些难受,不安分地在床上动来动去,嘴里含糊地哼着什么,我凝神听了好一会儿,还是一个字都听不清。

  我松开他的手,打算去接点热水给他擦擦脸。手一松开,他更不老实起来,嘴里说了两声“别走”,听起来可怜巴巴的。

  我轻轻拍了两下他的手心,低声安慰道:“乖,我不走。”

  我接了热水,拿毛巾蘸着给他擦了脸和脖子,一点一点地擦过去,又甜蜜又心酸。想到这个人以后可能会不属于我,我心里的难过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

  我俯下身子,嘴唇轻轻碰了下他的额头。

  其实我更想吻他的嘴唇,那两片薄薄的、在酒精作用下泛着嫣红光泽的、微启的嘴唇,对于贼心不死的我有着极大的诱惑力。

  我盯着看了片刻,终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他嘴唇上落了个清浅的吻。

  好了,抬起身的那一刻,我对自己说,死也无憾了。

  门外忽然有人敲起门,我起身去开门,外面站着服务生。

  “有什么事吗?”我问。

  “您是两位入住是吧?刚刚开房只登记了一位身份证,我们现在要求每个住客都要登记,您拿着身份证和我到前台登记一下吧?”

  “哦,我找一下,您先等等。”

  我走到衣架旁,把边岩的外套拿起来,把手伸到他衣兜里想摸摸有没有身份证,他口袋里东西不多,我顺手一掏,竟掏出了一块手表。

  一块和我手上一模一样的手表。

  棕色的皮质表带,简洁的表盘泛着莹白的微光。

  我呆住了。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我把自己的手腕抬起来,两块表对到一起,真的是一模一样,甚至连秒针一步一步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我脑子里瞬息万变闪现过无数个场景,还没来得及抓住什么想法,门外的服务生催促道:“找到了吗?”

  “哦,”我回过神,从另一边衣兜里摸出钱包,拿出身份证走了出去。

  我心不在焉地等待前台登记完,不住地看手上握着的那块表。

  回到房间,我坐在床边,盯着那块表,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楼下,边岩想要掏出什么又最终放回去的手。

  那个时候,他想掏出的是这块表吗?

  我耳边又回响起下午那个女生的话:“两千多呢吧?你朋友出手也太大方了吧?”

  我看着这两个一模一样的手表,一块两千多,那两块……

  我心跳快得要冲破喉咙,胸口上下起伏着。

  所以他做家教的那些钱,全都用来买了这两块表,一块在我这,一块在他那……

  所以他一直瞒着我的事情,就是他买了两块一模一样的很贵的表?

  所以那些天他一直很开心的事情,不是他要走了,而是他给我俩买了一样的表?

  我的天,我怎么会傻到以为他拿去考试了?还以为他打算出国?

  我到底是怎么才会产生这种离谱到十万八千里的想法的?

  我抬手撸了把头发,觉得像是在做梦。

  拳头不知何时攥紧了,短短的指甲嵌在手心的肉里,微弱的钝痛感提醒我这并不是一场梦。但它却比我做得任何一场美梦都美好得多。

  所以边岩……他很可能也喜欢我?

  我做了个深呼吸,觉得自己快要兴奋地喘不上气来,简直想绕着楼下跑八百圈冷静一下,我简直怀疑自己随时可能因为心率过快而死掉。

  我猛地转过身,扑到边岩身边,恨不能立刻叫醒他,把一切都问个清楚。

  可他睡得那么熟,呼吸均匀,眉头舒展,脸颊还带着些醉酒的红晕。

  抬到半空的手又轻轻落在他身侧,睡吧,等睡饱了再说吧,一切还不迟。

  我躺在他身旁,抱着他,侧脸贴着酒店雪白的床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我用手背轻轻摩挲他光滑的脸颊,心里是饱涨充盈到快要溢出的幸福感。

  “牙牙……”我低低喊他,“宝贝儿。”

  那天你想说又没说出口的话……到底会是什么呢?

  我直起身,轻轻抓过他的手腕,近乎虔诚地把那只表戴了上去,一如那晚他帮我戴表时的模样。然后,我俯下身吻了他的手背。我幼稚地想,盖了章,以后就跑不掉了。

  半夜里,我在黑暗中隔着被子轻轻抱着边岩,很久也无法入眠,脑子里跑马灯似的过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我想起每次提起乔易夏时,他脸上浮现出的不自然的神情,想起他盯着乔易夏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看了二十分钟,想起他特意买了猫粮帮乔易夏喂猫,这些片段已在我脑中根深蒂固,前后的因果却记不太明了了。

  那些年,他确实是喜欢乔易夏的吧?那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大学之后?还是更早?那……他知不知道我喜欢他呢?

  我一直以为他知道,可现在看来,又似乎不知道。

  所有问题都积压在喉咙口,我恨不得一眨眼就黑夜变白天,一股脑地把一切事情问清楚,看看他的小脑袋瓜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两只手表的秒针在一片寂静中一齐划过表盘,发出轻微的“铮铮”声响。

  黑夜漫长得像永无尽头。

  胡思乱想到不知几点,我终于就着铅灰色的夜色睡过去了。

  再次睁眼的时候,我是被一阵莫名其妙的手机铃声吵醒的。

  我揉着眼睛,起身想去把边岩的手机拿过来。走到离衣架还有两三步的距离,身后的边岩忽然砰的一下从床上弹坐了起来,我听到动静回头看,他正用一脸梦中惊醒的表情看着我。

  手机铃声正放到高潮部分:“当一阵风吹来,风筝飞上天空,为了你而祈祷而祝福而感动……”

  我才听清那是我的声音,正清唱着五月天的那首《知足》。

  我的睡意一瞬间全都褪去了。

  我又开始心跳加速了。

  我走上前,从衣兜里掏出他的手机,扫了眼屏幕,然后把屏幕面向他举起手机,也有些不知所措:“呃,是闹铃……”

  他定定地看着我,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

  “而且好像……”我看着他,“是我唱的……”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正好在他脸上打出一道亮闪闪的白光。

  一切都再明确不过了,他的的确确喜欢我!而且比我想象的还要早!

  我压抑着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的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脏,拿着手机,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铃声还在响:“那天你和我那个山丘,那样的唱着那一年的歌,那样的回忆那么足够,足够我天天都品尝着寂寞……”

  我看见他微凸的喉结在上下滑动,他咬了一下嘴唇,然后用微哑的声音轻轻说:“昨晚……我说什么了?”

  我没回答他,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我把他的手机放在床边:“边牙牙同学……”

  我靠近他,一只手轻轻搭到他的肩膀上:

  “你老实交代,为什么暗恋卢沛这么久却不告诉他?”

  “嗯?”我捏捏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微仰着头,大睁着一双眼睛看我,急促地呼吸着,胸口上下起伏。

  他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什么,我十足耐心地等他开口。

  “卢沛,”他终于开口,垂下睫毛不看我,像下了天大的决心似的,“你就算现在不想接受我也没关系,你,你就当,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咱俩……”

  “还是好哥们、好兄弟,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你别故意疏远我。”我接过他的话,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他说出来,然后问他,“你是想这么说对吧?你是怎么把卢沛脑子里的台词一字不差地偷过去的?”

  他猛地抬头,怔怔地看着我,难得一副脑袋不够用的模样。

  我看着他的表情,终于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轻声说:“我喜欢你啊,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