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同学都被我这不小的动静惊动,纷纷转过头不解地看向我。我顾不得开口解释,顺着靠窗的过道,一路闪躲着脚下的水桶和颜料,嘴里念叨着“不好意思借过借过”,手忙脚乱地跑到了教室最前排。

  好不容易教室前面没了障碍,离门口又没多远了,我脚下的步子却不自觉放慢下来,居然莫名生出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我低下头粗粗打量一眼自己:一件半旧不新的白衬衫,这里飘一道红,那里飘一道黄,胸前还被刷子溅上了几点绿,牛仔裤也别提了,更是重灾区。平时感觉这么穿出去还挺有艺术感的,这会儿怎么看自己都是一身狼狈。

  我抬手想抓抓头发,再一看手心更是被颜料染得一塌糊涂,只好放下手,随便甩了两下头发,深吸一口气,又加快脚步朝门口走过去。

  走到门口,我探出身子朝外看了看,边岩正站在空空荡荡的走廊上,背对着我,微微仰头,似乎正专心致志地欣赏墙上的画展。

  我一瞬间生出一种极其幼稚的想法,想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然后捂住他的眼睛,问一句再白痴不过的“猜猜我是谁”。

  这么想着,我不自觉放轻了脚步,朝他走过去。他似乎仍没察觉,还是仰头看画,倒是我猛然想起手上沾满颜料,不能捂他的眼睛。

  那直接从背后抱他一下好了。自然一点,我对自己说,就像好兄弟那样,轻轻抱一下就撒手。

  可谁知走到离他两三步远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准确无误地朝我看过来。他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饱含着丰盈的笑意,嘴角弯出很好看的弧度。

  然后把身子转过来面对我,一字一顿地叫了我的名字:“卢、沛。”

  一上一下的两个声调,从他嘴里念出来有些俏皮的意味。

  我似乎瞬间丧失了语言功能,又似乎是要说的话太多,一时间不知道挑哪句来说才好,连步子都忘了朝前迈,只能傻愣愣地杵在原地看着他笑。

  他朝我走过来,只有两三步,明明脚下没声响,却让我感觉每一步都敲在我心上:咚、咚、咚。

  他走到我眼前,站得离我很近,仍旧笑着看我,然后用一种很轻快的语调说:“我自己跑过来啦,算不算惊喜?”

  我不知在心里疯狂点了几百下头,脸上却还是极力克制着快要满溢出来的喜悦:“算,不是说好提前打电话,我到门口接你?”

  他嘿嘿笑了两声,没回答我,身子微微前倾,轻浅又短暂地抱了我一下,就像临走前我抱他那样,一副久别重逢的哥俩好架势,没留给我朝暧昧方向想的余地,然后笑嘻嘻地说:“好——久不见啊。”

  “好”字拖得长长的,竟让我听出几分类似撒娇的意味来。

  “可不是么。”看他笑得开心,我忍不住想抬手揉揉他的头发,抬到半空才想起来两只手上都脏兮兮的,索性摊开手心给他看:“画了一下午色彩,手上都是颜料,我得去卫生间洗洗手。”

  “那走吧。”他靠过来,从后面勾着我的脖子,走了几步说,“卢沛,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有吗?”我扭头看他,笑道,“我没什么感觉啊。”

  “难不成是我缩水了?”他在后面嘀咕一声,又有些郁闷地说,“我好像停止长个儿了。”

  “不能吧,我妈说二十三还能往上蹿一蹿呢。再说了,你现在又不矮,要那么高干嘛?”一米七八,跟我多搭啊,我心里补上一句。

  “也是。”他情绪散得还是那么快,转瞬间又开心起来。

  洗手的时候,边岩背过身倚在洗手台边,歪着头和我说话。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感觉他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我,而且还是从头到脚的那种打量。

  不过,我猜这时他脑子里既不是在想“哇,卢沛变得更帅了”,也不是在想“卢沛还是那么帅啊”,而是“卢沛电话里说画完画的和油完墙的一个样,原来是真的啊。”

  不行,我得赶紧回去换身行头,挽救我这岌岌可危的落魄形象。

  毕竟我同桌说过,久别重逢可是刷新以往印象的大好时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忘了说,我同桌也在A市集训,只是和我们不在一个画室,我们几个在A市的同学约好一个月左右聚一次餐。

  上周聚餐的时候,她突然偷偷摸摸地把她那个宝贝“爱情小册子”塞给我,又做贼一样小声说:“同桌,我最近又想出了几条新秘籍,你是目前唯一的读者,帮我校对一下,看看有没有错别字什么的。”

  我诧异地看她一眼:她每句“秘籍”撑死了也才不过二十几个字,居然还要我帮忙校对错别字?看来我同桌真的对这本小册子寄予厚望啊……

  我在她殷切期盼的眼神下郑重其事地翻开了,不只因为组织对我的信任,还因为之前那几条“爱情箴言”的命中率都很高啊!

  虽然我同桌的恋爱经历几近于零,但是凭借着数十……月的潜心钻研,好歹也比我自己胡思乱想靠谱些吧!

  这条“久别重逢是刷新以往印象的大好时机”前画了个五角星,后面还用红笔标注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外加三个空心感叹号。

  这样的重视程度在这本小册子上可是前所未有,我瞬间联想到一周之后要和边岩见面,赶紧把这句话牢牢嵌在脑子里。

  “对了卢沛,我妈说晚饭咱们一起吃”边岩在一旁说,“一会儿玩好了给她打个电话。”

  “好啊,”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要见阿姨啊,那我回宿舍换身衣服吧,不然别被阿姨误解我在给人打黑工。”

  他被我逗笑几声,说:“行啊,那走吧,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你看看吧,我们家边牙牙同学就是这么善解人意,戳人痛处这事他可从来都不干。

  从画室到宿舍不远,一路上我俩说说笑笑,他还和以前一样,对所有新奇的东西都兴致勃勃,我也乐得给他解释,绞尽脑汁地逗他开心。好在边岩笑点低,有时候说出来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冷,他居然还能笑得很配合。

  到了宿舍,我去浴室里匆匆冲洗一下,换好衣服走出来时,他正在翻墙角那堆我摞得高高的速写,见我出来,他感叹道:“好多手手脚脚啊!”

  “对啊,所以说挺无聊的嘛。”我扯了条毛巾随便擦着头发。

  “翻得我胳膊都要酸了还没翻完。”他甩甩手腕,终于放弃了这浩大的工程量,坐在我床上东张西望地打量着这间宿舍。

  我走到他旁边胡乱扒拉了几下头发,正想坐下来,眼角瞄到他要俯身去够我放在床底架子上的那几幅画。我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大叫一声“大事不好”,电光石火之间,我眼疾手快地先他一步弯下腰,“嗖”地贴着他的指尖把那几幅画救了出来,又两步跨到门边,塞到了旁边放书的玻璃柜里,利索地落了锁。

  没有这一出,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这么身手敏捷。

  等我转过身子的时候,边岩还没回过神,似乎被我搞得有点发懵。

  我暗自舒了一口气,和他讪笑道:“那个……少儿不宜。”

  他眨眨眼睛,问我:“是什么啊?”

  “都说了少儿不宜……你想能是什么啊。”我语焉不详地和他打太极。

  “哦……”他抓抓头发,好一会儿没说话,气氛有点尴尬,过一会儿才接上一句,“可是我……我不是少儿啊……”

  “在你哥眼里呢……”我撸一把他的头发,装出语重心长的语气,“你永远都是少儿。”

  “你少来,”他瞪我一眼,“不过比我大几个月而已,给我看看。”

  “驳回请求。”我有恃无恐,反正都上了锁,他又找不到钥匙。

  他坐在床上,又不说话了,估计正郁闷。我走上前想逗逗他,刚叫了声“牙牙”,他突然朝上蹿了一下,反手勾住我的脖子,不知哪来那么大劲儿,一下子把我压在了床上。也怪我防备心不足,没想到他还能趁我不备来一下偷袭。

  “给我看。”他在我身后威胁。

  “不给。”我索性放弃了抵抗,脸贴着床单装睡,反正他胳膊正勒在我脖子上,也算我被动地吃了一回豆腐。

  他在我身后先是威胁,又企图以理动人,见我软硬不吃,彻底没招了。

  “等你长大了,我自然就给你看了啊。”我仍忍不住逗他。

  他“切”了一声,没理我,不知在打什么歪主意。

  “长得比我大。”我又补上一句。

  “算了,不看了”他忽然松了劲,站起来,朝我伸手,“手机借我,我跟我妈说一声。”

  “真不看了?”我没想到他这么快放弃,摸过手机递到他手里。

  “嗯,”他低头拨号码,没看我,“你不想给我看的话,那我就不看了呗。”

  完了,我心头一跳,边岩是不是不开心了啊?

  我看着他转过去打电话的背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闯了祸却不知怎么收拾烂摊子的慌张。边岩一定是不开心了,怪我连几幅画都不和好朋友分享。

  唉,我恨不能把所有画都拿出来,全部摊开到他面前,让他看看:其实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只不过画得全都是你而已。

  但我又不能这么做,一旦搞砸了,他不但不要我这个好哥们了,万一连A大都不考了……我胳膊肘撑在大腿上,有些发愁地想:那少了“和边岩考一个学校”这个牵动全局的发动机,我估计也别想在这一年考上A市的学校,只能靠着B市联考的成绩上个最最普通的美院。而对于边岩来说,没有A大,他还有其他不错的选择,他可以想离我多远就离我多远。

  我重重呼了口气:算了,还不到时候,等和他一起考上A大,尘埃落定,他又逃不掉的时候,再说吧。

  我撑着额头,有些沮丧地想:这么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又被我搞砸了……都怪我没事先把那些画藏好。

  正自责着,我头顶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被胡乱捣鼓了两下,我抬起头,边岩看着我:“走吧,我和我妈说好了。”

  他说完朝我笑了一下,看起来不像是对刚刚发生的事情不爽,倒像是对什么事情无可奈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