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始,我卯足了劲要好好学英语。我想如果我的英语成绩和乔易夏一样好的话,或许边岩在看到我们班成绩单的时候也会生出一种“卢沛原来也这么厉害”的感觉。

  虽然这个场景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我绝不能再放任自己在英语课上像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了。

  打上课铃之前,我看着站在讲台上低头翻书的英语老师,拿胳膊肘碰碰我同桌,低声说:“哎,课代表,英语成绩要怎么提高啊?”

  “哟嗬?”我同桌一脸稀奇地看着我,“卢沛,你是要改过自新啦?”

  “能不能好好说中文了?”我一脸嫌弃地啧了一声,“改过自新是这么用的吗。”

  “哦,应该是……痛改前非!”她说着,从旁边摸了一沓花花绿绿的便笺纸,从中间掰开,把其中一半拍在我桌子上,“喏,你像我这样把生单词记在便笺纸上,然后贴在桌子上,闲着没事看两眼,提个十分二十分的都不叫事儿!”

  “真的假的?”我半信半疑。

  我开始虚心学着她在课桌上七歪八扭地贴些字条,但这项工作路漫漫其修远兮,常常我卷子一合就忘在脑后了。好在我同桌极具分享精神,开始把便笺纸贴在课桌中间,给我提供了极大便利。

  但我俩进展的速度往往不同步,于是就时常发生以下对话:“这几张背得差不多了吧?我撕了啊。”

  “哪张?别撕啊!我还没记住呢!”

  “这都贴几天了?你什么脑子啊!”

  唉,为什么同样需要记忆的东西,歌词我听一遍就能记住,可单词却念叨十遍八遍都不进脑子?

  这对我来说简直成了世界第八大未解之谜。

  ——

  市运会在三月底召开,方啸比赛的前两天晚上,我们四个在学校附近的餐厅小聚了一顿,还像模像样地叫了两听啤酒,一人面前倒满一杯,玻璃杯壁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我们仨对着他喊:“必胜!”

  赛事如火如荼进行的时候,我们正在教室里接受老师的耳提面命。

  我一点都不担心方啸会出什么岔子,他从小就跑得飞快,不管在哪一年级,只要他拼尽全力,准会把第二名甩出一大截。

  中考那会儿他就凭长跑最先拿到八中的录取名额,不出意外的话,这次他也能凭长跑拿到高考加分,再幸运一点,说不定还会直接被B市体院录取,这对于体育生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

  两天后的傍晚放学,我从班里走出来,边岩正打楼道那头跑到楼梯边,高举着胳膊朝我招手:“卢沛,快快快!”

  “猴子回来了?”我跑过去,也有些兴奋,“第几?”

  “还没看见他呢,去问问!”

  我俩一前一后跑下了楼梯,到了方啸他们班门口,却只看到刘杨站在那,皱着眉和一个同学在说什么。

  我直觉气氛有些不对劲,走到他旁边问:“怎么了?猴子呢?”

  他眉头蹙得更紧:“没见他,他们班同学都说他被判了犯规。”

  “啊?怎么可能?!”

  “跑了第二,然后被判了抢跑犯规。”

  “他人呢?现在在哪?”边岩问。

  一旁的同学说:“他和我们一起坐大巴回来了,在教室坐了一会儿,后来不知道去哪了。”

  被判犯规?这四个字让我觉得无比陌生。

  校运会的时候,发令枪一响,有人抢跑,裁判老师就会把所有人赶小鸡一样赶回去:“抢跑了抢跑了,重来一次,这次都不准抢跑啊。”

  那市运会呢?我有些不敢去想后果。

  我们仨相互看看,同样的不知所措,都瞬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你们说他会去哪?”沉默一会儿,我忍不住问。

  他俩摇摇头。校内还是校外,谁都不知道,想出去找都没点头绪。

  “不然先在学校里面找找?可能会在后山。”

  “行,先去看看吧。”

  我们仨一齐往外跑。

  刚跑下两层楼梯,看见方啸从下面往楼上走,抬起头看向我们,看不出什么表情:“要去吃饭吗?”

  我们仨顿住脚步,都看着他,一时谁都没说话。

  方啸移开目光,转过身:“走吧,去吃饭。”

  我们仨分开走在他两边,走了几步,边岩犹犹豫豫地开口:“猴子……”

  方啸叹口气,过几秒才低声说:“我被判犯规了。”

  我不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拍拍他肩膀。

  “到底怎么回事?”刘杨问。

  方啸摇摇头,不说话了。

  他平时总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这会儿微驼着背,低垂着头,整个人被低气压笼罩,看起来竟有些可怜的感觉。

  到了食堂,吃饭吃到一半,他突然把筷子一放:“我不想回教室了自习了。”

  我抬头看着他说:“不然出去走走吧,我陪你去,我也不想自习了。”

  “我也去。”边岩说。

  刘杨也抬起头:“我们都去吧。”

  方啸偏过头,嗤笑一下:“你们别搞得我像要自杀似的行吗?我就是出去溜达溜达,你们乖乖吃完饭回教室,我先走了。”

  他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我们仨对视一眼,都把筷子搁下,起身跟在他身后。

  方啸一直走在前面,他知道我们几个在后面跟着,但始终都没回头看我们一眼。

  走到校门口,他终于转过身开口:“你们回去吧,晚上还有老师看自习呢。”

  “猴子,我们都不想上自习,一起出去走走吧。”刘杨说。

  方啸皱眉:“我真没事,就是想清清脑子,上自习也上不进去,等我溜达几圈就自己回去找你们了,啊,卢沛,”他拍拍我的肩膀,“你们回教室吧。”

  “我也上不进自习啊,你问他俩,谁能上进去?”我看着他。

  他叹口气,没说什么,转过身去接着往前走,始终比我们走得快那么一两步。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不知道要说什么。

  安慰人的经验,我们仨谁都少得可怜。

  我觉得我们都懵了,被这个猝不及防但似乎又已成定局的事实给吓懵了。

  十八岁的年纪,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呆在学校里的,经历的最大打击也不过是成绩退步,因为打架违纪而被请家长已经是天大的事情。

  白天的闷热散去,凉风伴着夜色渐起,刺目的车灯一个个飞快闪过。我们几个在路边一步一步慢慢朝前走着。

  总有人聊着天从我们身边经过,可我们却始终都没说话。

  走了不知多久,脚底都走得麻木了,方啸终于停下来,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我们仨也跟着坐在他旁边。

  他抬头看看夜空,叹口气说:“唉,你们仨跟着我干嘛呢,给我当保镖啊?”

  他语气里的那种故作轻松衬得气氛更加沉重。

  沉默一会儿,边岩才开口:“猴子,你不想说话的话,就不用跟我们说话,就当我们不存在。”

  方啸没接话,仰头看了会儿天空,又重重叹了口气,把头埋在胳膊里,整个人蜷缩起来。

  乌龟不高兴的时候,还可以缩回自己的壳里,可人不高兴的时候,还得继续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

  车灯明明灭灭地驶过,嘈杂的马路上逐渐变得人车稀少。不知过了多久,方啸的声音才闷闷地传出来:“我根本就没犯规。”

  那声音带着哭过的痕迹,潮湿沙哑,听得我心里一悸。

  我抬起沉重的胳膊,在他后背轻拍两下:“到底这么回事?”一张嘴,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是哑的。

  他直起上半身,两只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我跑了第二,裁判非说我抢跑了,妈的,我抢跑的话他们怎么一开始不说,非等成绩公布了才说?”

  “别的同学告诉我,第三名那是副市长的儿子,老子被黑了。”

  “妈的,起早贪黑训练了一年半,最后成了炮灰。”

  “能申诉吗?”边岩问。

  “申了,不会有用的,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他烦躁地甩甩头,又重重叹了口气。

  “妈的,谁啊?叫什么名字?”我瞬间被胸口一股火堵得呼吸不畅,“哪个高中的?我们能把他揪出来打一顿吗?!”

  “别幼稚了,”方啸说,“除了被记过能有什么用?”

  “那总不能就这么完了吧?!”

  “不然呢?”

  “去……举报呢?”刘杨说。

  他摇摇头:“不会有用的。”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试啊!”我激愤道。

  “会试的,”他垂下眼,“但应该没用。”

  “也不一定……”刘杨说,“说不定就有用了呢?别这么悲观……”

  “我怎么能不悲观啊!”方啸猛然提高声音打断他,“这种体育赛事是最容易做手脚的,他们说你犯规你就是犯规了,以前有多少人申诉举报过?有用吗?一点用都没有!”

  刘杨噤了声,一时间四个人又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方啸才重新开口说:“对不起。”

  刘杨摇摇头。

  方啸说:“但别再给我这些所谓的希望了,我现在真的不需要这些。”

  他抬手看看表:“你们回去吧,一会儿该查寝了。”

  没人起身。

  “夜不归宿要被记过的。”

  “记就记吧,我不回。”边岩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小声说。

  方啸叹口气:“我不回是因为我们宿舍里现在肯定都在庆祝,我要回去了会扰了大家的兴致,你们别担心我了,回去吧,就这点事,我还不至于干什么。”

  我说:“猴子,你就别劝我们回去了,从小一块长大的,谁跟谁啊,想哭就哭,想喊就喊,没人笑你,你要真觉得不自在,我们就躲远点。”

  他没接话,既没再劝我们回去,也没让我们躲远点,就那么沉默着一言不发,半晌才重新低低开口:“有几个同学在结果出来后说,我就是抢跑了,被判违规也是正常。但我没有,我从小跑到大,从来都没抢跑过,怎么可能这次抢跑?我申请看录像回放,可他们让等申诉结果,根本不给看。”

  “妈的,有些人就是会落井下石。”刘杨愤愤道,“别管他们,我们相信你。”

  我和边岩也应道:“就是啊,我们相信你。”

  可这“相信”说来容易,我们的相信对于此时的方啸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他本来可以高枕无忧地等着高考加分,然后顺顺利利地进体院。就因为一次不公正的评判,一年多的努力全部泡汤。

  原本规划好的路线突然被通知此路不通,那剩下的路该怎么走呢?

  唉,高考啊,未来啊,一年多后的现在,我们会在哪里,又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那晚我们一直在路边坐到凌晨,昏黄的路灯下,除了我们之外一个人影都见不着,偶尔有车驶过,带着呼啸而过的风。

  后来四个人一起去了网吧,昏天暗地地玩到不知几点,最后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每个人眼底都挂着乌青的黑眼圈。

  “完了,”方啸看看手表,“要害你们被记过了。”

  “别瞎想些有的没的,我去洗把脸。”我撑着桌子站起来,一阵眩晕,用力甩甩头,凉水泼到脸上的时候,才稍微清醒一点。

  到了教室,后桌的许易典凑过来:“卢沛,昨晚你去哪了,查寝时你不在,老妖婆气得都踢门了。”

  “去网吧了。”我精神不济地拿一只手揉揉太阳穴。

  “我操,牛逼!”他跟我竖了个拇指。

  班上的人渐渐到齐,嗡嗡的背书声渐起,我正昏昏沉沉地对着课本打瞌睡,前排的女生走到我旁边:“卢沛,刚刚有人过来说教导主任让你去办公室一下。”

  “哦,这就去,”我抬起头,“谢谢啊。”

  “Good Luck,”我同桌看我一眼,在胸前比了个十字,“为你祈祷不要死得太惨。”

  我崩溃地仰了下头,起身走出了教室。

  离办公室门口还有几步路,就听见教导主任在里面语气不善地高声问:“晚自习不上,寝室一夜不回,你们几个昨晚去干嘛了?边岩,你来说。”

  我走到门口:“报告。”

  “进来。”

  我走进去,站到边岩旁边。他微微偏过头,和我对视一眼。

  “老师,我来说吧。”一旁的方啸交待了始末,但只说在外面溜达了一整晚,没说去了网吧。

  “哦。你们觉得挺有理由的是不是?”教导主任盯着他,“犯规的是不是你自己?犯规了又违反校纪你觉得还挺合理的是吗?”

  方啸转过头,不说话了,胸口被气得上下起伏着。

  “可他刚刚说了,他是被黑的,是被冤枉的,老师您凭什么觉得他就是犯规了?”我气不过教导主任的态度,忍不住脱口而出。

  “有证据吗?”她抬头轻描淡写地看我一眼,“我相信裁判还是相信你们?”

  “那如果是您的朋友呢?您相信裁判还是相信朋友?”刘杨说。

  “我相信市运会的裁判是公正的,再说他怎么不黑第一,偏要黑你这个第二?”

  “老师,连奥运会上都可能被黑,为什么市运会的裁判就一定是公正的?”边岩说,“方啸从小参加运动会,对于有没有抢跑这种基本的规则还是清楚的吧。再说他申请看录像回放被裁判组拒绝,您让方啸证明他没犯规,那为什么裁判组不拿出证据证明他犯规了?”

  “你跟我说这个有用吗?我能证明他没犯规吗?”教导主任敲敲桌子,“你们就说违反校纪不回宿舍对不对吧?”

  我们都低着头,不说话了。

  “行了,别跟我这伸张正义了,一码归一码,按八中校纪,每个人记一次处分,下周一全校大会通报批评,写三千字检讨,明天交给我,没意见了吧?”

  跟教导主任根本就说不清,她也根本不会管我们有什么理由。我心里快气炸了,恨不能甩出录像让她好好看清楚方啸到底是不是没有犯规。

  “有意见。”边岩的声音透过门外的嗡嗡声传过来,声音不高但听来坚定。

  “你有什么意见?有意见跟校长反应去。”教导主任不耐烦地皱眉。

  “我们仨可以被记处分,我们没意见。但凭什么方啸作为受害者连合理发泄情绪都要被记处分,而那些有特权的人却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权?”

  “校长室在八楼右拐,你跟校长反应去,啊,边岩同学。”教导主任拍拍边岩的肩膀。

  “我们是违反校纪了,可我们给学校造成什么损失了吗?但是方啸被冤枉犯规可是能影响人生的事情啊,学校不给自己学生伸张正义就罢了,还不分青红皂白就给学生记过,这就是八中校训上强调的严谨求实吗?”

  “哦,你说我不严谨不求实是吧?夜不归宿被记处分,这是校纪上明文规定的,你还要我找你看看是吧?”教导主任对着我们一挥手,“你们仨先回去上课。”

  我们都站着不动。

  “怎么着?都戳这想给我示威啊?”她横眉竖目地对我们吼。

  “你们先回去。”边岩转过头,低声和我说。

  我刚想开口说话,他又悄悄拍拍我的手,用更低的声音说:“一对一更好解决,放心吧。”

  不知怎么,他这话像一剂安定剂,让我一颗焦躁不安地心顿时平静下来。

  我们仨出了办公室,带上门。

  方啸抱头蹲在一边,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完了,我真害你们被处分了,这怎么办啊?”

  “不就一小处分嘛,又不是毕不了业。”刘杨弯下腰,拍拍他后背。

  “可这记在档案里,会不会影响边岩保送啊?”

  我站在墙边,想听清屋子里面的对话,可全被走廊上嗡嗡的背书声湮没,什么都听不见,只能急得来回走动。

  我真害怕教导主任一个光火,就把边岩的处分记为大过。夜不归宿加顶撞老师,这理由就更充分了。

  等了好一会儿,早自习都要下了,边岩终于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门一开,我就勒着他的脖子把他拎到一边。

  刘杨和方啸也赶紧凑上来问:“没事吧?再说什么没?”

  “没有啊,”他一脸惊奇地看看我们,似乎一点都不理解我们怎么一脸慌张,“我是留下讲理的又不是要和她打架的。”

  “那种人你和她讲什么理啊?”我轻拍了下他的后脑勺。

  “还是有用的,她说检讨要写,处分照记,但如果我们仨能达到一本线,方啸达到二本线,处分就自动撤销。”

  “真的啊?”刘杨睁大眼睛,几乎是有些崇拜地说:“牙牙,你太牛了吧。”

  边岩笑了一下,分别拍了下我和方啸的肩膀:“一本,二本,没问题吧?”

  我俩一脸苦相。

  “怎么愁眉苦脸的啊?不是有我这个老师在嘛,唉,没有学不会的学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师,很容易的。”

  他在前面走着,拍拍自己的胸口,看起来很有信心似的。

  走到楼梯口,方啸犹犹豫豫叫住他:“哎,牙牙……”

  “不准说谢谢。”

  方啸不知所措地摸摸后脑勺。

  “二本,加上你之前那些名次和奖状,”边岩握起拳头,在他前胸打了一下,“就算市运会没名次,也够上个好体院了。”

  方啸抿起嘴唇,看着他认真点了点头。

  在楼道分别的时候,我俩分别朝一东一西两头走。

  我使劲忍住才没回头看他。

  唉,边岩怎么能那么好啊,他根本就不需要我来保护,甚至他还能反过来保护我。

  此时此刻,他一定是被阳光包围着,金光闪闪的,像个英雄。而我呢?只能沉默地、毫无存在感地站在他旁边,依靠着那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离他近一点。

  那如果我不是他的邻居,不和他一起长大,他还会愿意和我天天混在一起吗?

  我从没像这一刻这样,想变得好一点,想变得优秀到足以和边岩比肩站在一起,就算没有竹马加成也能理所当然地揽他肩膀、和他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