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沈姹和她的乐队完成演出,从另一侧退场。

  主持人上台跟观众互动:“沈姹老师刚刚这场演出可以说颠倒众生了,我都能听到现场的心跳声了,大家觉得美不美?”

  观众高声捧场,主持人又说:“接下来有请最后一组合作的导师和乐队,大家一起喊出他们的名字好不好?”

  “秦青卓”和“糙面云”被观众高喊出来,混在一起分不明晰,高热的气氛迅速在整个演播厅内蔓延。

  秦青卓不动声色地深深吸一口气,看向乐队三个人:“走吧。”

  “导师走前面。”江岌侧过身给他让出位置。

  这种场合没什么好让的,秦青卓走到江岌前面,带着乐队三人上了场。

  他们一露面,台下的呼喊声被瞬间点燃一般炸裂开来,声势更大。

  见几个人在舞台站定,主持人继续跟观众互动。

  “大家还记不记得上次在舞台上见到秦青卓是什么时候?”

  “四年前!”观众高声回答。

  “那还记不记得上一次听到秦青卓在舞台上唱的是什么歌?”

  “《陷入我梦里》!”

  “那大家期不期待这场久违的演出?”

  “期待!”

  “接下来,请大家准备好耳朵,来聆听这场由糙面云乐队演奏、秦青卓导师演唱的《陷入我梦里remix轻啄》!”

  台下顿时掌声爆发,犹如雷动。

  秦青卓却彻彻底底地愣了一下。

  前面主持人跟观众的几句互动,他虽然觉得不舒服,却也只当主持人在热场。

  然而现在是什么情况?明明跟施尧说好了提前知会主持人,自己只负责吉他部分,为什么从主持人口中说出的,却仍是由自己演唱?

  棚顶的几束灯光瞬间聚拢到秦青卓的身上,时间似乎忽然静止了,站在台上,秦青卓能看见台下所有注视着自己的面孔,几百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神态各异。

  有真心期待的,有假意应和的,有面带兴奋的,还有一脸冷漠等着看热闹的。

  好像忽然回到了四年前的演唱会舞台上,台下观众的每一声回应都震耳欲聋,落在他的耳朵里,却像是隔着一堵厚厚的墙,沉闷而微弱。

  与之相对的,体内的声音却聒噪地响了起来。

  先是左耳耳鸣,然后右耳也开始发出持续的呲呲啦啦电流般的声响。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飓风灌到耳朵里。

  心脏也发出巨大的跳跃声响,一下又一下,如同铁锤般沉重地敲在闷堵的耳膜上。

  一道声音忽然脑中浮现出来——“青卓,我也很想跟你说这种情况能够完全康复,但事实是,它很难根治,非常难,所以我们只能努力降低它复发的频率……”

  四年了,每一次要重新唱歌的时候,它就总是会如约而至。

  比什么都来得准时。

  明明这次没想唱啊,为什么它还是出现了?秦青卓有些烦躁地想,没完没了了是吗……

  手臂忽然被碰了一下,秦青卓倏地回过神,转头看向江岌。

  江岌注意到秦青卓的状态不太对劲,全然不似平时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看上去有点焦躁,还有点难受。

  “怎么了?”江岌朝他做口型,“不舒服?”

  ——亦或许不是做口型,秦青卓想,只是自己听不清而已。

  秦青卓摇了摇头,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抬手调整了一下耳麦耳麦,对现场的观众说:“各位观众,实在抱歉,节目组的信息可能传递有误,我已经提前跟导演说过,这场演出由江岌负责演唱,我只负责吉他部分。”

  说完又用手指调了调耳麦,明明说话时声音不高,在他听来却响得难受。

  他话音刚落,台下观众顿时一片骚动。

  先前的期待值已经被吊高到了天上,这会儿听他说不唱了,观众席中顿时起了一片抱怨——

  “什么啊,白期待了!”

  “太扫兴了吧……”

  “怎么说不唱就不唱了!”

  “凭什么就你不唱,别的导师都唱了啊……”

  “尊不尊重节目规则啊!”

  ……

  呲呲拉拉的耳鸣声越来越大,堵在耳朵和外界之间的那堵墙也越来越厚重。

  台下议论纷纷,落在秦青卓的眼里,却犹如一场电影默片,只能看到看到几百个人一张一合的嘴唇,却听不清他们发出的声音。

  大抵因为耳朵听不明晰,于是观众抱怨的表情和嫌恶的眼神,便更能看得一清二楚。

  起先这些抱怨声还只是在小范围内蔓延,大多数人也只是在跟自己周围的人窃窃私语,但忽然地,观众席前排的一位观众站了起来,扬起声音朝台上高喊着质问:

  “秦青卓,四年了,你都没有开口唱一句,你对得起支持你的粉丝吗?你为什么就不能为我们开口唱一次呢!”

  这声音盖过了整个窃窃私语的现场,全场观众不约而同地静止下来,目光聚拢在秦青卓的身上,等待着他给出回应。

  尖锐高亢的脑鸣声兀自在大脑深处响起,如同坏掉的电器发出的持续而刺耳的嗡鸣声。

  头骨犹如被一把很钝的锯子在来回切割,闷而钝的痛感连同耳膜的刺痛一并清晰传来。

  秦青卓左手按着耳麦,脑鸣带来的强烈眩晕感让他全然无法思考,就连站稳都有些费力。

  旁边忽然伸过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有力地扶住了他——是江岌。

  “糙面云乐队放弃这场演出。”

  江岌握着秦青卓的手臂,对着话筒说。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没等所有人做出反应,江岌拉着秦青卓,带着他大步离开了这个舞台。

  彭可诗和钟扬对视一眼,也快步跟了上去。

  江岌拉着秦青卓走得很快,有工作人员从后面追上来,但他没理,径自往前走。

  有那么一段路,秦青卓完全不知道在朝哪儿走,脑中混乱一片,装着的是几百张嫌恶的脸,那些脸的数量还在增加,连同四年前台下的上万观众也一并装了进来。

  大脑被塞得满满当当,高亢的嗡鸣声还在持续,像是在酝酿一场剧烈的爆炸。

  只能感觉到江岌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腕,脚步迈得越来越快,最后快得要跑起来。

  杂沓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吸声、嘈杂的议论声、滋滋的电流声、尖锐的嗡鸣声……各种声音混在一起,让他分不清到底哪一种声音是脑中的,哪一种声音又是真实的。

  江岌拉着秦青卓走进电梯,钟扬和彭可诗快步也跟了进来。

  电梯门合上,秦青卓靠上身后的墙壁,闭了闭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气。

  江岌侧过脸看向秦青卓,秦青卓面色苍白,嘴唇上的血色也褪了个干净,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微蹙着眉,看上去还是很难受的模样。

  像极了那天早上他发烧的模样。

  江岌松开他的手臂,将塞在他耳朵里的耳麦取了下来。

  秦青卓的耳骨很薄,灯光下几近透明,能看清上面细小的绒毛,还有三个很小的耳洞。

  他动作很轻,秦青卓睁开眼,看见江岌正皱眉看着自己,眼神忧心。

  对面的彭可诗和钟扬也是一副担忧的模样。

  目光看到江岌嘴唇张合,好像说了句什么。

  “什么?”秦青卓将目光移到他的嘴唇上。

  一瞬间,江岌脑中忽然有了某种猜测。

  数个画面浮现出来——秦青卓得知季驰出轨而喝醉的那晚,还有次日发烧那个清晨,以及自己第一次亲吻秦青卓之前……

  最初他注意到秦青卓盯着自己的嘴唇时,还以为那只是秦青卓的某种习惯。

  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你……”

  “你”字说出口,他却止住了话头,没把后面半句“听不清吗”说出口。

  “好点了吗?”他换了个问题。

  “嗯,”秦青卓看着他的嘴唇,点了点头,“没事了。”

  逃离了舞台,总算觉得好了一点。

  也多亏江岌及时把自己拉走了,否则继续待在台上,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失态模样。

  这会儿耳麦被取下来,周遭也安静下来,脑鸣声没那么尖锐了,滋滋啦啦的耳鸣声虽然还在持续,但周围的声音总算能透进来了,只是还像隔着一堵墙似的那么闷弱。

  “抱歉啊,”他看向乐队三个人,“这场比赛……”

  “不比了不比了,”钟扬插进话,“什么破先发优势,我们才不差那几票,狗日的施尧,肯定是故意这么安排的,等哪天我单独碰见他,非叫他……”

  钟扬语速飞快,秦青卓只听了个模糊的大概,他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少说这种废话。”彭可诗打断了钟扬,转头看向秦青卓,“青卓哥,早些去医院吧,不要耽误,让江岌送你。”

  “不用了,”秦青卓勉强忍住不适感,看了一眼电梯的按键,“去负一层停车场吧,让司机送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你们也上楼跟陈嘉好好说说,看这场比赛能不能让你们继续演完。”

  “这你还让我们接着演啊青卓哥,你脾气也太好了吧。”钟扬不满道,“节目组就是故意的,还提什么四年前,青卓哥你不就是因为四年前那场演唱会才……”

  江岌皱着眉瞥他一眼。

  钟扬顿时醒过味儿来,自觉说错话,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江岌,示意他来接着说。

  沉默片刻后,江岌开了口:“你不用在意我们,拿不拿这五十万票,或者拿不拿这冠军,对我们来说都无所谓,离了这节目,我们照样能活。”

  秦青卓有些头疼,他当然希望糙面云拿冠军,但若只是为了冠军,也还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他真正担心的是,江岌因为自己而愤然离场,会让他遭受猜忌和谩骂,也会让糙面云三个人被打上肆意妄为的标签。

  一旦有了标签,江岌他们可能就会和自己一样,再也走不出来了。

  “我也知道你们的想法,但是……”秦青卓没继续往下说,看向了彭可诗,这三个人里,彭可诗是最成熟的,也是最理智的那个,“可诗,你还是去找一下陈嘉吧,节目组应该不会太为难你们。”

  彭可诗却摇了摇头:“青卓哥,你就别想演出的事儿了,早点回去休息吧。直说吧,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靠出卖你的尊严去获得这种机会,声名远扬也好,臭名昭著也罢,各有各的活法,都那么回事吧。”

  她语气坚定,秦青卓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是年轻人,也就是他们,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也到底,这节目没白来。

  电梯下到负一层,几个人朝外面停车场走。

  秦青卓这才察觉到江岌还握着自己的手臂,他没说什么,由江岌握着自己。

  等在停车场的司机远远看见秦青卓,走过来替他拉开车门:“秦先生这是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秦青卓转头看向乐队三个人,“我上车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

  “我送你回去。”江岌看着他。

  “江岌,你们一起回吧,”秦青卓说,“我没事。”

  “我送你回去。”江岌又重复一遍,这次又加上了理由,“顺便把江北接回来。”

  这理由找得实在正当,秦青卓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矮身坐进车里。

  江岌把摩托车钥匙扔给钟扬,说了句“帮我把车骑回去”,然后从车后绕到另一侧,坐到秦青卓旁边。

  跟彭可诗和钟扬道了别,关上车门,秦青卓抬手揉了揉左耳。

  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仍旧没完没了地响着,难受。

  司机坐到驾驶位,回头问:“秦先生,要去医院吗?”

  “不用,”秦青卓摇头,“回家吧。”

  “那行。”司机应着,启动了车子。

  江岌侧过脸看秦青卓,秦青卓的脸色仍旧泛白,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

  而且不像是单纯的身体不适带来的疲惫,更像是一种从心底泛出的、有些厌世的消沉。

  认识秦青卓以来,他还没见过秦青卓这种状态。哪怕是那天早上发烧,秦青卓也没表现得这么消沉。

  “还难受?”江岌问,“还是先去趟医院吧。”

  秦青卓没说话,依旧是轻轻摇了摇头。

  想了想,江岌看向前排的司机:“赵叔,去普济一趟吧。”

  他不知道秦青卓为什么抗拒去医院,只是眼下这情形,去医院显然才是对的。

  “江岌,不要自作主张。”秦青卓忽然稍稍抬高了音量,语气也变得略微强硬,“我说了不用。”

  他语气里透出的不悦让车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僵。

  江岌没说话,仍是看着他。

  能清楚看到秦青卓说话时眉目间掠过了一丝烦躁——秦青卓一向温和,这么长时间以来,烦躁这种情绪似乎从没在他身上出现过。

  但很快地,秦青卓闭了闭眼,敛去了眼底的情绪,语气也很快恢复如常:“还是回家吧,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他说完闭上了眼睛,脸侧向车窗的方向,不再说话。

  江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