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卓脸上掠过一丝错愕,几乎不知该作何反应。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江岌说的这个人竟是自己。

  记忆如同一罐被拉开了拉环的碳酸汽水,那个早已被他遗忘在十年前的夏夜,此刻犹如细细密密的气泡一般浮出水面,发出轻微而细碎的爆裂声响。

  十年前,润城,那把吉他和那个男孩……实在是太久远的记忆了。

  那年秦青卓十九岁,还没正式出道,只是在自己的音乐主页里发布过几首原创歌曲,积累了一小批乐迷,但离成名还差得远。

  大提琴专业实在是枯燥得很,每天除了练琴就是练琴,再要么就是研究各种古典音乐流派和乐理知识,所以大一这一整年,他过得实在是吃斋念佛、清心寡欲。

  临近期末,专业课老师每天耳提面命,他离经叛道的念头愈发强烈。

  于是润城音乐节发来邀请的时候,他课表都没看一眼,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这个邀约,再不出去透口气找点乐子,他觉得自己非得憋疯了。

  他的好哥们段崇当时在读艺管专业,那一阵子忽然迷恋上了洗剪吹事业,热衷于给自己的头发染成各种光怪陆离的颜色,远看胜似一只五颜六色的野鸡,好在这人长相尚可,近看勉强能算一只英俊的野鸡。

  得知秦青卓要去音乐节演出,他说什么也要发挥毕生功力给秦青卓染个适合演出的发色,秦青卓几番推脱不能,最后只好从了。没想到段崇那次超水平发挥,在经过了一系列诡异的调色操作之后,居然给他染出了一头相当漂亮的灰蓝色,简直是段崇洗剪吹事业的一大巅峰——至于洗了一水之后就褪成了绿色,那便是后话了。

  不过这灰蓝色虽然挺漂亮,但总归有点乍眼,走在路上总是频频有人回头看过来,于是临出发前,秦青卓戴上了一顶棒球帽。

  润城离燕城不算太远,坐高铁四个小时,从高铁站出来,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不长一段时间,秦青卓租了辆敞篷跑车,开着车在附近的老城区内闲逛。

  路过一家琴行,一闪眼,他看见橱窗上挂着一把吉他,红色的,还挺漂亮,于是他把车停下,推门下车走进了店里。

  门口有个男孩半蹲在那儿,正用手指轻轻拨着倚在门边的一把旧吉他。虽然一听就不是完整的曲子,却弹出了一种很轻盈的节奏。

  这画面让秦青卓觉得有点可爱,走进去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琴行导购热情地迎上来,问他需要什么琴。

  “看看吉他。”秦青卓说着,踏进了店里。

  其实秦青卓不缺吉他,乔伯那儿的吉他只要他喜欢,说一声就能拿走,唐叔更是有名的制琴师,不管什么样的吉他,只要他提要求,一准儿能给他做出来。

  秦青卓这趟来润城,带的就是一把从乔伯那里拿来的吉他,新的,唐叔亲手做的。

  走进店里,秦青卓打量那把吉他,虽然做工的精细度远不如唐叔做出来的吉他,但造型挺特别,红色的釉面他又很喜欢,让导购取下来试了试音,音色不算惊艳,却也尚可。

  这个做工,要价三万块,妥妥是把买主当冤大头了。

  但耐不住秦青卓中意,他又不擅长讲价,便甘心当了这冤大头。

  走到前台,正要从钱包里抽出卡付钱,门口突然传出一句暴喝:“谁他妈让你碰这吉他了?!”

  他闻声回过头,琴行门口,刚刚那个蹲在那儿拨弄吉他的男孩被一脚踹到了几级台阶下面,踹他的是个身材壮实的男人,正站在台阶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大概是摔得太狠,那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男孩撑着地面,紧皱着眉,像是在忍疼,好一会儿也没能站起来。

  男人却还不肯作罢,走下台阶又往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我他妈告诉你几次了,别来碰我的吉他,老子最近生意不好都是因为沾上了你的晦气!”

  导购往门口看过去,皱了皱眉,嘀咕了一声“又发什么疯”,看来是司空见惯的模样。

  秦青卓却实在看不过眼,说了声“等会儿”,收起钱包,快步走出琴行。

  走下几级台阶,他俯身将那男孩扶了起来,蹙起眉头看向那男人:“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他妈就是个小偷,”男人一脸嫌恶,“天天琢磨着怎么从我这儿偷走这吉他,手贱,一天不碰就他妈手痒!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东西!”

  “就是那把吉他?”秦青卓看一眼倚在门边的那把破旧的吉他,又看向眼前这男人,“你是这家琴行的老板?”

  “怎么了?”男人看着他,“你认识这兔崽子?”

  秦青卓没理他这问题:“你那把吉他,我刚进来的时候,还以为是一把没人要的破琴。”

  “你什么意思?”男人神色不悦,但顾忌着秦青卓是从店里出来的客户,语气还算平和,“你要是不认识他,就别多管这闲事儿了。你不了解情况,他爸就不是个好东西,坑了别人一大笔钱,现在不知道躲哪去了,家都被法院查封了,我要不好好教育教育这兔崽子,长大了准得跟他爸一样,吃牢饭的货。”

  “只是碰了一下你那把破吉他,怎么就跟吃牢饭扯上关系了?”秦青卓听得来气,站直了看他,眉头蹙得更紧,语气也愈发不客气,“对着一个小孩子泄愤,还满嘴的仁义道德,我看你这种人渣才早晚有吃牢饭的一天。”

  “你……”男人攥紧了拳头,看样子想揍秦青卓一拳,但到底没敢动手——秦青卓身高一米八多,染着一头张扬的发色,这会儿皱着眉面色冷峻,看上去不太好惹。

  更重要的是,他开的那辆红色跑车价值不菲,让人无从判断他什么来头。

  于是男人只干瞪着他,没敢挥出这一拳。

  “欺软怕硬的废物。”秦青卓骂了一句,然后俯身牵起男孩的手,温声道:“走吧。”

  店里的导购见他要走,快步追到门口:“先生,这吉他……”

  “不要了,”秦青卓语气不佳,“我不从人渣这儿买琴。”

  牵着那男孩走到车子旁边,秦青卓半蹲下来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脸上倒是没受什么伤,白白净净,眉目周正,是个很漂亮的男孩,且看上去一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模样,挨了揍也腰板挺直、傲气不减,跟刚刚那男人口中说的“吃牢饭的货”完全沾不上边。

  秦青卓又握着他细瘦的手肘轻轻掰过来看,除了刚刚磕出的一大片血痕,还有不少结了痂的旧伤,这男孩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疼么?”秦青卓轻声问。

  男孩自始至终也不看他一眼,眼神落到地面上,摇了摇头,用了点力气从秦青卓手里抽出了自己的胳膊,不领他的情。

  秦青卓注意到他的膝盖上也受了伤,裤子都被水泥路面磨破了,血迹透过布料渗了出来,让秦青卓不忍细看。

  “你会弹吉他?”秦青卓又温声问他。

  “不会。”男孩没什么语气地说,听起来有点冷漠。

  “那是喜欢吉他?”

  “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去碰那把吉他呢?”

  “我手贱。”

  秦青卓心里挺不是滋味。刚刚踏进琴行时,他注意到这男孩拨动琴弦的动作,很轻,是小心翼翼怕弄坏的模样,而那不过是一把琴行报废的破吉他而已。从那几下被他拨出的琴声来听,那把吉他早已经走音很严重了。

  除了这男孩,大概没人会那么小心翼翼地、宝贝似的触碰那把旧吉他。

  他忽然挺想买一把吉他送给这男孩,只是琴行老板这副德性,让他不想再踏足这家琴行,更不想白送他一单生意。

  倒是可以带他去别的琴行看看,只是自己时间不多,原本是打算买下这把吉他就赶去音乐节的,若是耽误太久,可能会误了演出。

  想了想,他只好说:“我带你找个诊所把伤口包扎一下吧。”

  没想到男孩却摇头,礼貌而疏离地说:“谢谢,不用了。”

  说完后退一步:“我得走了。”

  秦青卓抬手要拦,但那男孩已经转过身,迈开步子跑走了。

  他跑得很快,没几秒就跑出老远,估计是因为膝盖受了伤,跑到巷子尽头时他踉跄了一下,回头朝秦青卓看过来一眼。

  秦青卓直起身,远远看着他,那男孩什么都没说,下一秒就别过脸拐进了巷子里。

  秦青卓叹了口气,没再追上去——追上去大概也没什么用,这男孩看上去倔得很。

  那晚的演出非常成功,秦青卓在台上唱了三首歌,很尽兴。

  他喜欢在台上唱歌的感觉,或许说喜欢还不够,是迷恋。

  他迷恋人声与乐器共同营造出的情绪和氛围感,好像通过音乐就能把所有人短暂地拉入一个虚空而安全的密闭空间。

  而令他惊喜的是,临出发前他在自己的音乐主页上随口提了一句演出的事情,没想到居然有不少人为了他专程跑到了润城看这场演出。

  从台上下来,有乐队来找他喝酒,若是在以前,秦青卓一准儿会应下,但今晚他却推掉了。

  傍晚遇到的那个男孩频频浮现在他脑中,让他不由地有些心里发堵。

  一个那么小心翼翼地对待一把旧吉他的男孩,怎么会被人那么粗暴踹开呢……他的伤有没有事?他以后会不会都不喜欢吉他了?他是经常这么被人欺负么?

  一连串的问题在脑中挥之不去,秦青卓做了个决定——他想回去找到那男孩,送他一把吉他。

  他开着车从音乐节离场,沿途找了几家琴行,但时间太晚,大多店面都已经打烊了。

  好不容易碰到一家还在营业的琴行,走进去逛了一圈,却没能找到一把让他看得上眼的吉他。

  一直开到傍晚那家琴行附近,他也没能买到合适的吉他。

  正心道要不算了,就算买到了,也不一定能再遇到那个男孩。毕竟下午经历了那件事之后,那男孩应该也不会再到琴行附近转悠了,而自己又不知道他住哪儿。

  没想到车子拐弯驶了几条街后,他居然看到那个男孩坐在石阶上,正不知盯着哪里出神。

  这可真是巧了,一时间,秦青卓有种又惊又喜的感觉。

  这里看上去是一条荒废的、待拆迁的老街,连路灯都没有一盏。

  他把车又往前开了一段,开到了那个男孩面前。

  将车停稳后,他推门下车,拎过搁在副驾驶的那把吉他。

  ——就送这把吉他好了。

  虽然这把吉他连他自己都没弹上几次,真送出手还有点舍不得,毕竟这吉他的音色他真的挺喜欢,比一般吉他要更清澈一些。

  不过,他那儿的吉他多得数不胜数,他又喜新厌旧,今天喜欢这把,明天喜欢那把,与其留在自己那儿跟其他吉他争宠,倒不如送给一个能珍视他的人。

  拎着吉他走近那男孩,秦青卓迈上台阶坐到他旁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男孩轻抿着嘴唇不说话,嘴角微微向下,一看便是有些倔气的模样。

  他不说话,秦青卓也没打算非得问到答案,正打算说起别的,没想到他却开口了:“等我妈妈下班,这里不安全。”

  “所以你要保护你妈妈?”秦青卓轻笑道。

  男孩低低“嗯”了一声,又转头看向他:“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找你啊,”秦青卓拿过那把吉他,递给他,“这把吉他送给你。”

  男孩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地,他摇了摇头:“我不要。”

  “你都不看看么?比你下午碰的那把可漂亮多了,黑色的,特别酷,”秦青卓拉开琴包,从里面拿出吉他,“是不是?”

  男孩看着那把吉他,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音色也更好听,”秦青卓笑了,“来,弹一下试试?”

  男孩又摇了摇头。

  秦青卓想到傍晚目睹的那一幕,伸手拉过他的手,握着他的指尖在琴弦上拨了几下:“好听吗?”

  又是片刻沉默,男孩低低“嗯”了一声。

  “我发现你的手指很长啊,很适合弹吉他,”秦青卓想起他蹲在门口拨出的那一小段韵律,“以前有学过吗?”

  “没,”顿了顿,男孩低声说,“我爸答应我,过完今年的生日,就让我学吉他的……”

  那语气有些低落,秦青卓脑中响起琴行老板说的那几句关于他爸爸的话,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事,哥哥教你用这把吉他谈一段旋律吧,很简单的,包教包会。”

  对方抿着唇不说话。

  秦青卓抱起了吉他:“我先弹给你听听,你觉得好听就学,不好听我们就不学了,好不好?”

  说完,他低下头,手指轻轻拨动了吉他的琴弦。

  轻盈而跃动的小调被他弹出来,这漫长无尽的黑夜好似忽然被点亮了一瞬。

  坐在一旁的江岌觉得心情变好了一些,江克远消失半年,他已经快忘了心情放松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转头去看坐在旁边的这个大哥哥,从傍晚到现在他其实都没怎么正眼看过他——这半年来他一直在有意逃避别人看过来的眼神,因为他讨厌那些怜悯的目光,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出于恶意,他全都不喜欢。

  但是这个人……好像有点不一样。江岌想。

  虽然他戴了一顶棒球帽,被帽檐的阴影遮了大半张脸,让江岌看不清他的样貌。

  吉他声停下,那双眼睛看了过来,弯出了很好看的弧度:“好听么?”

  江岌轻轻“嗯”了一声。

  “那我教你弹,好不好?”

  明明一向抗拒接受别人的好意,但这次,江岌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