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缺氧,也许是因为劳动强度太大,等阿莽把自己的下半身从泥里挖出来,他

已经两眼发花,四肢发软了。顾不得身上的泥水,他拿着工具爬向洞口的方向。

  因为泥土不够紧实,他的两只脚不是陷了进去,就是打滑站不稳,最後不得不手脚并用

往上爬。姿势是狼狈了一点,但比较有效率。

  几经努力,差不多封闭的洞口终於被重新打开。洞外大风大雨,看上去还不如洞中明

亮,一时间竟让阿莽产生不出去可能更安全的错觉。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就在阿莽弯下腰,准备从洞口爬出去的时候,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竟将他狠狠拖了回

去。

    "啊——"随著一声惨叫,阿莽再次滚回洞里,油灯也脱了手,跌在洞内一隅。

    仰躺在地上,阿莽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他是半人半妖的体质,如果这洞里有什麽东西不

想让他离开,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可里面明明什麽都没有。

  转瞬间,阿莽从地上一跃而起,直冲洞口。这次却没有遇上任何阻碍,他一下子就爬到

了洞外。

  怎麽回事?回头看著那个小小的洞口,阿莽双眉紧锁,不禁怀疑头次的阻力只是自己的

错觉。

  发现油灯没有带出来,他不得不再进去一次。当他拿著油灯,再次被洞里神秘的力量拖

回去的时候,他总算意识到了事情的症结所在。

  不能出洞的不是他,而是那盏油灯。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试著将油灯从洞口抛出去,结果灯体就像撞上了无形的墙壁一

样,硬生生被弹了回来。

  阿莽不由泄气,忍不住用手狠狠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

  油灯孤伶伶地躺在地上,光芒似幽幽鬼火。阿莽呆望许久,还是决定把它拾起来。

  一不小心,他腕上的金线就被油灯上的火焰给点燃。金橙色的妖异光芒一路逼近,就像

通往地雷的导火索。

  “啊!啊!啊——”

  迅速扩散的剧烈疼痛几乎割裂了阿莽的神经,他挣扎著,惊叫狂呼。凄厉的声音在洞内

回荡不停,却无人帮他消除痛苦。眼看著火焰就要烧到手臂,阿莽将心一横,掏出随身携带

的匕首,用力削断了金线。没有鲜血,但疼痛与自断手足无异。

    "唔……"

    阿莽满地打滚,身体浸泡在泥水里,差点溺毙其中。就在他以为自己再也呼吸不到新鲜

空气的时候,一股力量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

  衣领被人提起,双脚离开地面,阿莽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块正在等待风乾的腊肉。

  这时,断在地上的金线已经烧完了.火焰随之熄灭。四周变得一片漆黑,阿莽看不见抓住他的人。

    "谁?!"

    "你是谁?"

    两人同时发问。对方的声音温润如玉,介於低沉与清脆之间,与四周的黑暗阴冷格格不

入。

  阿莽有些惊慌。山洞里这时跑个人进来是不太可能的,那如果不是人的话……

  没有得到回答,陌生人似乎有些不满。阿莽感觉衣服的领口被他揪得越来越紧,脖子都

快被勒断了。

    "呃——"

    本能驱使他进行反抗,可对方的力气大得很,容不得他撼动半分。

    无奈之下,阿莽只得试著活动左腕上的金线。虽然被斩断了一截,但那些金线的生命力

颇为顽强,不一会儿就再度活跃起来。

  阿莽以牙还牙,用它勒住了对方的脖子。没有听到痛苦的呻吟,也没有遭遇强烈的抵

抗,阿莽彷佛勒住了一块石头,不过,揪住他的那只手总算是放开了。

    刚刚才经历了自残,阿莽的手腕随便动一动都会刺痛无比。不过,为了妻子,他咬牙忍

了。

    "你到底是谁?!"

    面对阿莽恶狠狠的质问,陌生人突然自说自话:"原来你是妖,难怪能解开神火封

印。"

    "我不是妖!"阿莽否认,继续操纵著金线,将对方捆得严严实实:"什麽神火封

印?"

  那人仍在坚持自己的观点:一半人半妖也是妖。"

  "不关你的事!"

  确定对方已经挣脱不了了,阿莽便拖著他往洞口挪了几步。本想藉洞外的光线看看他究

竟是什麽模样,但天上乌云滚液,能投入洞中的光亮少之又少,阿莽没能如愿。

  这时,他意识到,刚才害他折腾了半天的油灯已经灭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很可能

就是重生的"顽石"。

    "长明灯灭,顽石重生。"再次回味这句话,阿莽欣喜若狂:"你是不是"固灵石"变

的?"

    "固灵石?"虽然被勒住了脖子,那人却毫不慌张,"那是蝙蝠精的把戏,与我无

关。"

  蝙蝠精?阿莽"头雾水。

  那人又说:"如果你想带我出去,就必须破坏地上的八卦阵。"

  "地上有八卦阵?"

  "不然你以为?"

  据阿莽所知,古代士术常用八卦阵来囚困妖邪。既然这人被困在阵里,那就肯定是"顽

石"无疑了。

  阿莽不由激动起来,猛地将他按在泥地里,直接问:"你能不能让人还魂?"

  "你想为谁还魂?"被压得不能动弹,那人也不见怒气。

  "我妻子。"

  "还魂需要亡者的魂魄。"

    "这个我知道。"阿莽有些不耐烦了:"你就说你做不做得到吧?"

    "如果我说我做不到,你会把我留在这里吗?"

    阿莽没有回答,只是将金线勒得更紧了。

    再度沉默了一会儿,那人问:"她的魂魄在哪里?"

    虽然阿莽一直随身带著吉儿的魂魄,但他不太确定是不是应该拿出来。他怕这个家伙会

为了离开这里而欺骗他。

  那人看穿了阿莽的顾虑:"如果你怕我骗你,那就算了。"

  想要就此作罢谈何容易。这个人是阿莽目前唯一的希望,他不可能就这麽放弃他:"她

的魂魄被我用收魂咒收起来了。"

  收魂咒只能用在妖物身上,那人很自然地追问:"她是妖?"

  这个问题踩到了阿莽的痛脚,惹得他失控地大吼道:"她不是妖!"

  "那就是和你一样,半人半妖?"

  哪壶不开提哪壶!阿莽不想再与他浪费时间,於是问道:"八卦阵要怎麽破?"

  "地上插了八根银钉,你随便拔出一根,阵就破了。"

  "这黑漆抹乌的,怎麽找啊?"

  阿葬正著急,突然被人抓住了手腕。他心头一惊,刚想还手就听那人说:"我带你

找。"

  也许是妖怪的缘故,黑暗似乎对他的视线没有影响。他牵著阿莽向前走了几步,然後

说:"这里就有一根,你伸手摸摸。"

  阿莽紧了紧捆住他的金线,然後蹲下身,用右手去摸地面。灌进洞里的雨水已经有一定

深度了,手摸下去全是软软的烂泥。

    "没有啊!"

    "你把泥土挖开一点。"

    阿莽依言动手,不一会儿,果然摸到一根一指粗的金属钉。差不多用上了吃奶的力气,

才将它一点一点拔出来。

  钉子离地的刹那,地面上就像有电流通过一样,闪过几道极细的蓝光。

  "这样行了吗?"阿莽问。

  "行了。"那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惆怅,但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扔掉金属钉,阿莽便拖著他往洞外爬。

  "你要带我去哪里?"被绑住的人行动不便,磕碰了几下。

  "出去再说。"

  把洞口的烂泥扒开,阿莽率先爬了出去,这次再没有遭遇任何阻碍。

  迎接他的是冰凉的雨水,雨势强劲,有如瀑布倾泄。雨里噬骨的寒气让阿莽狠狠打个了

哆嗉。抬头望天,阴沉沉的一片,就像这大雨会一直下到地老天荒的感觉。

    "我把你拉出来!"对著洞里喊了一声,阿莽试著将金线回收。

    谁知,金线那头的人没有顺著他的指示行动,害他一个踉跄,差点又滚回洞里。

    "怎麽了?还是不能出来吗?"

    里面的人回答:"没有,我只是想再看看。"

    妖怪也会伤怀感慨?阿莽忍不住想嘲笑他。不过一想到自己半人半妖的尴尬身分,他还

是闭上了嘴。

    很快,洞里的人出未了。见到他的样子,阿莽不禁十分意外。

    不是什麽三头六臂的家伙,相反,那妖怪还颇有人样。应该说,他的外貌比普通的人类

都要强上十倍百倍。眉淡眼长,鼻秀唇薄,发黑肤白,五官好似传统图画一样精致。这样的

外表很美,但也给人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最让阿莽吃惊的是他的年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完全属於稚嫩的少年模样。纤长

的身形配上纯白的衣杉,娇得好像一朵花,任谁见了都会觉得怜惜。

    "你……"干了什麽伤天害理的事才被人锁在这里的?

    阿莽的问题还没出口,那少年像要印证他的猜测似的,突然揪住了脖子上的金线。


    阿莽立刻注意到自己腕上的异常。就像感染了病毒一样,金线原本灿烂的颜色迅速向灰

白转变,而後蓦地断成一截一截。

    "你要干什麽?!"

    闪电悄无声息地从他们头顶路过。白晃晃的亮光将阿莽的脸孔照得煞白。

    少年看著他,眼中充满同情。

    随著闪电赶来的雷声震耳欲聋,阿莽就像一台短路的机器,狼狈地裁倒在地上。

    "为什麽会这样?为什麽?!"

    看到自己已然石化的左手,他仰面狂呼。是的,石化。

    他的左手从手腕到上臂,都变成了石头,真正的石头。

    "没人告诉过你,不要轻易接近妖物吗?"少年不急不缓地说著,一脸忧伤:"因为他

们天性凶残,就算是对同类,也不会手软。"

    阿莽瞪大眼睛看著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不是你、的、同、

类。"

    "随你怎麽说了。"少年蹲下来,用手指敲了敲阿莽的石头手臂,"总之,谢谢你把自

己的妖力送给我,我被困得太久了,正需要这个。"

    "你抽走了我的妖力?!"

    难怪金线会石化。他当初为了弥补邢优的残疾,把借来的妖力种在了他的胳膊上,没想

到现在居然便宜了这小子。

  少年没有解释的意愿,起身就要离开。

  "等等!"阿莽连忙抓住他的衣摆,"你如果真的感谢我,就帮我妻子还魂吧!"

  少年不语,投向阿莽的眼神有些茫然,也有些淡漠。

  明知道处在弱势的时候不宜提出条件,但阿莽还是硬著头皮继续说:一只要你能让吉儿

还魂,别说是妖力,就算是性命,我都可以给你。"

    "你很爱你的妻子?"

    "是。"

    "她爱你吗?"

    "是。"

    "那我如果让她活过来,你却死了。她岂不伤心?"

    还从没考虑过这个,阿莽愣了愣,但很快又坚定地说:"没关系,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她生前死後都受了太多的苦,我只想补偿她,让她好好活一次。"

    "你不是她,怎麽知道她想活?"就像是较上劲了,少年的问题层出不穷。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阿莽耐著性子,努力说服他:"看在我帮你解了封印,又把妖

力送给你的分上,帮帮我吧!"

    少年似有迟疑,思考一下後,再次丢出一个问题:"失去她,你会不会很痛苦?"

    "当然。"阿莽想也没想,立刻回答说:"她是支撑我活到现在的唯一理由。"

    少年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麽,喃喃自语道:"我见过两只大雁,雄雁死了以後,雌雁

就不吃不喝守在它身旁,直到气绝身亡……"

    "什麽?"怎麽突然扯到了大雁身上?

    少年谈淡一笑,说:"把你妻子的魂魄给我吧!"

    阿莽大喜过望,立刻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装了吉儿魂魄的丝绒布袋。

    少年接过袋子,倒出烟球,拿著仔细察看了一番。

    阿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说:"我已经为她准备好合适的身体了,可以现在就带你过

去!"

    "不用了。"

    "什麽?"

    说话间,阿莽看见少年的五指轻轻一收,再放开时,吉儿的魂魄已经变成了一堆石头粉

末。

    "你干什麽?!"

    等阿莽反应过来,一切都已经太迟了。雨水落在少年的手上,将那些粉末——带走,他

只能眼睁睁地看著黑灰的水流融入泥黄的地表,很快便了无痕迹。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能傻傻地质问少年:"为什麽?"

  少年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话,但天空又来一道巨大的闪电,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抬

头仰望,神色几近痴迷。

    "你杀了她……"阿莽挣扎著从地上爬起来,猛地扑向少年,失控地尖叫道:"我要杀

了你!"

    少年不急不忙,动作轻盈地往侧边一闪,轻易躲过了攻击。

    阿莽来不及刹车,失去平衡,再次重重栽倒在地上。

    失去了金线,他就只是普通人一个,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那条已经变成石块的手臂经

不起这样的撞击,立刻就碎裂了。同时,他的左肩上撕开一个巨大的伤口,鲜血瞬间涌了出

来,很快染红了他的身体,还有周围的土地。如此重创让他的身体开始抽搐不停,看上去就

像一头搁浅的鲸鱼。

  虽然再也站不起来了,但他的嘴里仍在不停咒骂:"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少年叹了一口气,轻轻说:"半人半妖的魂魄是没办法用人的身体未还魂的,她没得救

了。"

    "我要杀了你!"

    阿莽用尽全身力气怒视著少年,几乎把眼珠子都挤出了眼眶。这个人毁了他千年的爱

恋、他的夙愿、他生命中仅存的一切!

  心灵的痛苦远胜於肉体的折磨,如果还有一丝气力,他一定会将这份伤痛百倍千倍的讨

还回来。可惜,"如果"只是"如果",他现在已经伤不到少年分毫了。

    "你不用太难过,我马上就送你去同一个地方,让你们永远在一起。"说完,少年将手

放在阿莽的头顶上。

  那张美得虚幻的面孔,就在咫尺之遥,静静地注视著他。

  阿莽很想揉一揉耳朵,再揉一揉眼睛,以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看错。少年在做出那麽残忍的事情之後,居然还敢堂而皇之地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

    同一个地方?哪里会有同一个地方!吉儿的魂魄都被他捏碎了,别说是做人,就是做牛

做马、做猪做狗,都没有机会了。阿莽恨不能吐他一脸唾沫,但最後却只是呕出一滩鲜血而

已。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寒冷慢慢将他包围,直到完全麻木。

  他的伤口凝固了,鲜血不再流消,麻灰的颜色随著满身的庭红蔓延开来。衣服、四肢、

头脸……原本鲜活的一切,开始一点一点变成冷硬起来。

  阿莽没能闭上眼睛,他就这麽眼睁睁的,看这少年将他变成一块石头。灰白的,微微发

黑的石头。

  大雨持续著,就像是老天爷在为他和吉儿哭泣。这对苦命的恋人,纠葛了千年,终於是

殊途同归。

    少年在雨里呆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再一轮闪电划破了天空,才收拾起心情,将变成石像

的阿莽推进了之前那个山渭。然後,他跪在地上,用双手将泥土一点一点堵住洞口,不知是

为了给阿莽做个坟冢,还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迹。

  等他好不容易忙完,人已经累得站不起来了,只好靠在岩壁上稍作休息。

  老天爷似乎也哭累了,雨势渐渐小了下来。乌云不知何时悄悄散了,天空变得澄净而清

透。少年仰头望著,视线在树荫和岩壁之间,饥渴地追逐著遥远的青天白日,直到他注意到

岩壁上的那些字迹。

  长明、长明、长明……

  手指沿著字体的凹陷处慢慢游走,少年的眼神由平静转为愤怒。不,与其说是愤怒,不

如说是愤恨更为恰当。

    比起阿莽死前流露出来的那些,少年此刻的恨意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见他将双手贴

在岩壁上,然後用力一抹,硬是把上面的字迹给抹平了。

  很快,坚实的岩壁被他挖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凡是写有"长明"的地方,他一个都不

肯放过。奈何那些文字的数量实在是太多,想要逐一消灭,工程浩大。

  没等弄完最後一个,他就体力欠奉,不支倒地了。

  荒无人烟的山林中,陪伴他的只有黄黄的泥土和冰冷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