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先生回来时天已经亮了,说是亮也不是亮,这日的天气极不好,浓密的乌云像蜷起的蔓藤,将整个天空都缠绕包围起来了。

公爵显然还没有尽兴,走路时都像是在跳华尔兹,他今天跳了一支又一支,换了一位又一位舞伴,几乎都没有停过。他走到小客厅里,客厅里没有人,茶桌上滴着一滩蜡泪,旁边堆着一叠书。他迳自往自己的卧室去,但是一下子,隔壁法兰西斯科的房间门开了,只穿着一件白睡袍的法兰西斯科闪了出来,他没穿鞋,赤着脚,头发也没有梳理,眼睛是浮肿的。

这让公爵先生感到吃惊:「噢,你怎么了。法兰西斯科?」

「我等了您一夜,公爵先生。」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公爵先生,」法兰西斯科急切地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觉得我以前骗了您,我感到很对不起您,您赶我走吧,我是个骗子。」

「到底是怎么了?」

「我能跟您谈谈吗?公爵先生,您还愿意听我解释吗?」法兰西斯科那双黑色的大眼睛里,眼泪已经快漫溢出来了。

「那好,」公爵伸手揽住了他的肩,往自己的卧室里带,「法兰西斯科,也许我们可以坐下来喝一杯,谈一会儿。」

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法兰西斯科两只手紧握在一起,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噢,公爵先生。」

「法兰西斯科,你想喝什么?噢,我的那瓶葡萄酒怎么突然不见了?算了,再让他们从酒窖里开一瓶吧?」

「不,我不想喝酒,您坐下来吧,我给您倒点柠檬水,怎么样?」

「好吧,一杯就好,你和我坐近一点好吗?」

「可是……」这个黑头发的年轻人用手挡住脸,声音带着哭腔,「可是公爵先生您对我这么好,我却欺骗了您。」

「噢,你别哭了,到底是怎么了?」

但是这句话毫无效果,法兰西斯科伏在沙发上开始埋头哭泣,肩膀一抽一抽地,公爵先生抚着他的背,好让他平静下来。

法兰西斯科扭过头,改为倚在公爵先生的肩上,公爵伸手搂住他,任凭他一边抽泣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讲着自己的事情。

「……我父亲去世后,我母亲把姐姐送到英国这边的亲戚家寄养,就带着我改嫁到那不勒斯去了。我继父他是个那不勒斯商人,他有一支船队,很富有,也肯娶我母亲。可是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会酗酒,喝醉了就大发雷霆,他总爱打我,您看到我身上的伤痕了吧。他总拿鞭子抽到我站不起来为止,我哭到不行,但他边抽边笑。可是他不打我就会打我母亲,而且……」黑头发的年轻人顿了一顿,仿佛鼓足了很大的勇气,「而且,他侵犯我,那时我还很小,噢,上帝!您不知道,那有多么可怕!那是我一生的噩梦,他毁了我!我母亲她也知道,但是她不敢声张,她很怕我继父。她只是赶紧写信不让我姐姐回来,我姐姐比我大好几岁,一直跟着我姑妈留住英国寄宿学校念书,等姐姐一毕业我母亲就找了个婆家把姐姐远远地嫁掉了。她怕继父会连我姐姐一起伤害,可是我呢,母亲觉得我去读教会学校最好了,教会学校管得很严,还可以不用回家。不久后我母亲也去世了,他更是变本加厉地对待我,您想象不到,他总把我打得奄奄一息之后又侵犯我!那是地狱,真的是地狱!噢,上帝,我现在有时做梦都还会被吓醒。」

「可怜的孩子,瞧,在这里,我不会让你做噩梦的。」公爵先生把法兰西斯科抱得更紧些,他抬起对方的尖下巴,轻轻吻掉他滴落的泪珠,「这里会很安全,我向你保证。」

「我继父倒不特别在钱上吝啬我,也许是把我打扮得越漂亮,他打我时就越快乐吧。上帝保佑,他一年有三、四个月时间会出海,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了。我总疯狂地花钱,唉,您知道就是玩乐啦赌博啦这些,后来我欠了很多钱。我继父知道后又发怒了,我想是他最近的船队没赚到什么钱,他一直拿着鞭子追打我,恨不得从那不勒斯这头追到另一头。我完全被吓坏了,趁着他回船队时,我就收拾了一点行李偷偷跑出来了,我得跑得越远越好。我想来英国找我姑妈,可是实际上她早就过世了。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一无所有,又没有钱,甚至不得不到伦敦环院九号那种地方去谋生。唉,要是我没有遇见您,我真不敢想象我会怎么样。公爵先生,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您了。」

法兰西斯科擦了擦眼泪,抬起眸子,急切地问:「公爵先生,您能原谅我吗?我以前都没对您说实话。」

「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些吗?法兰西斯科你不要担心,有任何事情我都会保护你的,可怜的孩子,瞧!这里是伦敦,不是那不勒靳。」

「是的,公爵先生,讲出来我心里好受多了。」

「乌云会散去的,法兰西斯科,我知道过去的事情你很难忘掉,但我向你保证,它们再也不会发生了,你站到我身边来吧,我们或许可以聊点别的。」

「噢,公爵先生,您肯原谅我吗?」

「别这么说,法兰西斯科,至于花钱上面,赌博还是最好不要吧,我年轻时可吃够赌博的苦了。」

公爵先生站起身,走到窗前。他拉开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推开窗,外面的天空一片荫翳,云互相推挤在一起,雨却还闷着,没有下下来。远处一棵高大的毛榉树上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着。他从橱柜里取出一支猎枪,摆弄了一下,随意对准那棵毛榉树开了一枪,枪声清脆得像要撕裂空气般。放下抢,他回过眸子对着法兰西斯科笑了一下。

「下次我带你去肯辛敦农场打猎吧,相信我,那会是愉快的经历。」

但是法兰西斯科注意到,那棵树上一只灰色斑鸠一头栽倒,直线般坠落下来,这时他听到德沃特公爵说了一句。

「我恐怕打中它的眼睛了。可怜的小鸟。」

只不过一墙之隔。

道格拉斯先生这样想,现在他正站在公爵先生隔壁的法兰西斯科的房间里。

这个黑头发年轻人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书架上放的全是艺术类的图书,床头则摆满了乐谱。道格拉斯先生戴上手套,一张一张地翻看起来,但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书桌上只搁着几份帮公爵先生誊抄的档,还没有写完,看来这个年轻人既不喜欢写信也没有记日记的好习惯。抽屉里有他的护照,一些钱,还有一本剪报集。法兰西斯科的行李也很少,衣柜里全是公爵给他买的衣服和饰物。除了随身带的手提箱,另外一个箱子装着他的小提琴,道格拉斯先生拿出来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又照原样摆了回去。他做这些事情很小心,有时候他会停下来仔细聆听一下外面有没有脚步声。不过他完全相信公爵先生可以说很久,他很有讲话的天分。

但是法兰西斯科的眼泪会引动公爵先生的心吗?公爵先生明显地表现出,在这个漂亮的黑头发年轻人身上,他只愿意往最好的方向考虑,而不肯往最坏的方向打算。他是真喜欢他,不是吗?

伦敦的好天气总是短暂的,中午还没有过,乌云就裹着细雨一起飘了下来。沿着泰晤士河走去,从威廉王大街一穿过老伦敦桥,就到了伦敦东区。雨水混杂着漂浮在空气中的黑煤炭粒一起落下来,阴沉沉地连成一片,甚至流经此处的河水都格外污浊些,以至于行人不得不用手绢捂住口鼻,快步离开。

道格拉斯先生正撑着伞快步走过这些街道。这里道路狭窄,旧石灰石的建筑随意堆砌着,路面潮湿斑驳,泥泞不堪。他一直走到白教堂区的伦敦医院门口,才停住了脚步,掏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但这周围除了乞丐就只有醉汉了。

道格拉斯先生突然感到背后被谁撞了一下,他毫不迟疑一把抓住了那只伸向他钱包的手,往后使劲拧去。

「我不能保证会不会把你这只胳膊拧断,小艾伦。」

他将这只手的主人扯到他眼前来,那个叫艾伦的少年戴着帽子,遮不住他那一头灿烂金发。道格拉斯先生稍一用力,这个孩子立刻不可遏制地尖叫起来:「噢、噢--上帝,校长先生。」

「你总有一天会上绞架的,艾伦。」

「反正不是现在,上帝,我求求您松手!」

「得了吧,很遗憾当时公爵先生没有一枪打爆你的头!」

「噢,反正我迟早是要上绞刑架的,校长先生,您用不着费心了。」

「那你可得早点,艾伦,议会有个提案是取消在公众面前施行绞刑,晚了我们就看不到了。别忘了,我差点因为你的事情辞职哩。」

「您也有责任不是吗,啊--求求您松手,我的胳膊要断啦!」

「好吧,」道格拉斯先生松开了手,「艾伦,你还这么年轻!你为什么不能去找个正经工作做,也好过在这街上游荡,那些员警们不是每次都会失手的。」

「不瞒您说,我前阵子失手才被抓到过,那时可真惨,所以没能去找小爱德华玩。噢,您千万别告诉他这个,他会担心的。」

「你可真是……」

「得了吧,我可跟小爱德华不一样。您要是在济贫院待过一天,您就能明白我为什么宁可在这街上晃荡一年!您相信您找我不是为了说教,不是吗,校长先生?」

「没错,你能帮我一个忙吗?」道格拉斯先生掏出一张小卡片,「帮我问点事情,怎样?」

「噢,好吧。」艾伦看了一眼卡片上的字,「可是我不保证一定能成,校长先生。」

「没关系,你到时候发电报给我就好,我就住在德沃特公爵的庄园里。」道格拉斯先生盯着小艾伦看,「你另外那只胳膊怎么了,受伤了吗?」

「一点小伤。」艾伦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那您还是早点回去吧,天一黑,这边街上乱得很,对了,您代我向小爱德华说,我过几天就能去找他玩了。」

乌云阴沉沉地压下来,伦敦下起了绵绵细雨。下午茶时分,德沃特庄园来了位不速之客。公爵端着茶杯,他刚收到了来自前妻伊莲娜的回信,还没有来得及拆,客人已经冒昧地敲响了他的书房门。公爵微微皱起眉,对这位冒雨前来的访客感到十分诧异。

「抱歉来打扰您了,公爵先生。」来者取下头上的兔皮高筒帽,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可真稀罕啊!」公爵先生放下茶杯,望着对方,「迪肯警长,咱们竟然有机会在一个这么优雅的环境下见面。这可真难得,太难得了,今天几号?我真得要记住这个日子了。」

「噢,我倒是一直期待能在一个体面的场合拜见您。说起来,之前每次见到您,都是些令人不快的地方。」

「您就是为了满足这个心愿,所以大老远冒着雨,从苏格兰场赶到我的庄园来吗?那我可真是太荣幸了。」

「不不不,您别这么说。」迪肯警长搓着手,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上露出些愁苦的表情,「事实上是有些事情所以前来打扰。」

「噢,到底怎么了?我这里没人报案吧?」

公爵先生立刻警觉起来,他让法兰西斯科沏茶上来,迪肯警长情不自禁地望了他一眼,这让公爵感到有点不安。

「他怎么了?」

「不、不,只是这个年轻人太漂亮了,瞧,我可真失礼。」

「噢,他是我新雇佣的秘书而已,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事情是这样的,公爵先生是不是大约五、六天前,在东方拍卖行买了一座雕像?」

「是的,那又怎么样?」

「唉,现在出了一点事故,啊,公爵先生!我真想不通,他为什么一定要死在伦敦?他再坚持走一两步路,就可以死在沃特福德了。他要死在伦敦也就算了,他为什么要找霍布恩教区的布朗神父?谁不知道这位神父的嘴和别人的耳朵是长在一起的,有什么事情告诉他就等于在广场上对着人群大喊一声了!」

「迪肯警长,我得说,我还没明白您的意思。」

「什么意思?出了点大事件,唉。」迪肯警长是个得过且过、但是也容易紧张的胖子,他一边掏出手绢来擦汗,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这可真够倒霉的,费尔丁爵士急着邀功请赏,要命的是女王陛下也知道了,这原本是件很小的事情的……这位断了气的家伙是个船长,他一直在英国和中国之间跑船,他的船不大,卖点鸦片、茶叶什么的,还捎带走私点古董。噢,他们可不只是走私古董!他和一位传教士,还有一个中国人,中国人!我上哪里去把他们找出来!您知道中国的苏州吗?我想您可能没听说过,我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据说那里仿造赝品,做工好得很!而且没有什么不仿的!他们合伙搞进这些假东西,然后把它们当真玩意儿到处贩卖,您知道的,现在这些东方的古器火爆得厉害!好吧,继续来说这位船长,他本来是打算回布莱克本看他的女儿的,结果经过伦敦时,又忍不住风流快活了几天,这老家伙口袋里有不少钱,后来在木槿花旅馆就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眼看就不行了,旅馆给他找了医生,医生只瞅了一眼就说先找神父再找送葬的吧,然后他们就胡乱找了位神父塞给他。

唉,布朗神父那张人嘴!他临终时把这些秘密全说出来了,还说他们靠这个挣下了几万镑的身家,然后神父就将此事宣扬得全教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现在就连女王陛下要送回她的婆家比利时的一件古董,也被怀疑是假的了。」

迪肯警长掏出记事本,翻了翻,「他们卖过仿夏商周的青铜器,还有些其它乱七八槽的玩意儿,据说他们还花钱雇了位英国化学专家来,把古物仿得像真的一样,这此玩意儿都统统卖了高价。」

他咽了一口唾沫,望向德沃特公爵。

「倒霉的是,这位仁兄提到,他本来留了一个鎏金小佛像在手上,今年年初把它卖给了东方拍卖行。现在被公爵您收藏了,噢,公爵先生,请问我有幸看上一眼吗?」

「我想也许可以。」公爵先生勉强笑了一下,从书架上取了一个红绸盒子,递给对方。

迪肯警长打开后瞥了一眼,又问:「就是这么个小东西吗?您花了多少钱?」

「噢,五千镑。」

「五千镑!上帝!我得十年不吃不喝才供得起这小玩意!您可真大方。五千镑买黄金都能买这么大一块了。这是鎏金雕像吗?这比纯金的还要贵上一百倍了。」

「那你是要把这个拿去苏格兰场吗?」

「噢,不,我现在不能拿走它,我可不敢拿,这太贵重了。公爵先生,我怕担不起责任。」

「那你找我是为了提醒我这个可能是赝品吗?可是我请皮克斯爵士和皇家艺术学院的专家门鉴定过了,他们都说是真的。」

「不,不只是这个原因。」迪肯警长越说越热,汗越擦越多,「事实上我是来找雅各·道格拉斯先生的,他现在在吗?我听说他暂住您的庄园里。」

「噢,不,他现在不在,他出去了。可能晚一点才能回来。」公爵先生忽然感到有点不安,他重新合好盒子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但是他仍旧保持着镇定,「要不迪肯警长你先回去,一会儿道格拉斯先生回来之后我告诉他,要他再联系你?」

「不、不,要是那样的话,我直接派人送信过来就成了。何必我还冒雨跑一趟呢?不,我得亲眼见到他,并且带他回去。」

「噢,有什么特别紧要的缘故吗?」

「当然、当然,这案子催得很急,道格拉斯先生是一位化学方面的专家,不是吗?」

「噢,他是。」

「他以前就主要研究锈蚀,什么铁锈啊,铜锈啊,伦敦造水晶宫那阵子怕材料在这种阴雨天气里会生锈,还特意请了他去看哩。」

「我倒是觉得他研究很多东西,反正我都不懂,可是我觉得他最近几年主要在康弗里津公学担任校长,很少做研究了。」

公爵先生一边轻松地说着话,一边飞快地撕下信笺,提笔写了张短便条,摇铃叫了秘书进来,低声耳语了两句。

做完这一切,他回过头,依旧微笑地说:「那迪肯警长你说不定要等到晚餐时间了,要留下来用晚餐吗?」

「噢,那实在太麻烦了。难道道格拉斯先生要很晚回来吗?」

公爵先生的一句「当然」还没有说完,门口就响起了道格拉斯先生的声音,紧接着他穿着黑色长外套的身影也出现了。

「怎么了。难道有人要找我吗?噢,迪肯警长你竟然来了,这可真是稀客啊。」

德沃特公爵差点叫出声,不过他很好的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噢,雅各,难道你没有收到我的便条吗?」

「便条?什么便条?」

「没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经过皮卡迪利街书店时帮我买两本书回来。」

公爵先生勉强笑了一下,他那位秘书老威廉先生恐怕又把时间磨蹭在跟平底靴作斗争上了。

但是道格拉斯先生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变化,于是望向了屋子里的客人。

「难道是迪肯警长要找我吗?」

「是、是的,道格拉斯先生。」迪肯警长慌忙站起来,伸出手来跟道格拉斯先生握手,「我是为一批古董的案子来找您,请快跟我们走吧。」

「好。」道格拉斯先生掸了掸帽子上淌落的雨水,镇定自若,「我现在就可以动身,迪肯警长。」

「那实在太好了。我雇的马车还一直等在外面呢。」

公爵先生睁大眼睛,霍地一下子站起身,道格拉斯先生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了一句,随即戴上帽子,往外走。

迪肯警长则一边往外走一边挥手:「噢,真是打扰您了,公爵先生,可不能劳驾您来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