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钢丝线上的百亿星尘>第5章 画皮骇客(2) 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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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人绝对不是彦予航!长得极像,但听声音绝对不是一个人。

  “彦予航呢?”汪洋条件反射似的吼道。

  地上那人不说话也不反抗,只是顺从地无奈地笑。

  “说话!”

  那人骨节作响,笑出了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四指宽的钢箍护住气管和动脉,上面刻有名字“20370-俞临渊”。

  汪洋把俞临渊从地上拽起来,他曾经在卷宗中看过一种叫“画皮”的作案手段,罪犯通过仿生技术将别人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就像易容一样,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眼前这个假扮彦予航的人的脸上一定有这样一张皮。

  “别乱摸啊……”俞临渊倚在水族箱的边缘,头顺势往后靠着玻璃,脖子上的钢箍在锁骨上磨出红痕,他眯起眼睛竟有几分享受。淡蓝的水纹在苍白的脸上波动,他的嘴唇微张,因与地面的猛烈撞击而显得充血,声音如水一般潮湿,“别动……”

  汪洋的手僵直,不敢再下手。他在俞临渊脸上、脖子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愣是没找到仿生皮的接口。房间里太暗,汪洋看不清楚,但俞临渊告诉他房间太亮的话会吓到那些鱼。

  来时的那扇门被锁死,完全打不开!

  汪洋瞬间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双重密室,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服务生只负责带路,不允许进房间,从你跨过门槛开始,系统已经自动报警了。要不你猜猜,他们会在几秒钟赶过来,把你拖出去毙了”,俞临渊吹了声口哨,眼神勾人,“三秒,你还有三秒钟。”

  汪洋回瞪了他一眼。

  “两秒。”

  沉默。汪洋在换上服务生的衣服时已经检查过衣服没有定位装置,恐怕最直接的定位系统安装在房门钥匙里,最坏的打算不过如此。他下意识地摸向后腰。

  “哈!”俞临渊大笑,舌尖舔过牙齿,“你不会在等我喊‘一’吧?”

  是啊,如果真想抓我,不会等到现在。汪洋想。

  “蓝磨坊的房间都并联在一个系统里,但20370的房间数据是假的,它和我的精神系统链接在一起。我好不容易请你来一趟,自然不能让你轻易被别人收拾了,”俞临渊像把自己的秘密分享给挚友一般开心。

  “餐厅系统记录里的20370可是模范员工房呢!我不仅满勤、每月只休三天,我还日常通宵工作、客人好评如潮。”

  他双腿修长,从长衫下伸展随意摆动,肌肉线条紧致,脚趾因常年走钢丝的缘故保持蜷缩的状态,时时刻刻拼劲全力钩住地面,生怕掉下去。

  汪洋避开目光,俞临渊脖子上的钢圈就像他名字前的“MP”一样,烫人的眼。他想不通俞临渊如何做到坦然的面对耻辱,那份从容让他恶心,尤其不能接受鱼缸边的这人披着彦予航的皮。

  “看我。”俞临渊说。

  “你看我!”他命令道。“看着我!”

  “像吗?”咯咯的笑声压在他嗓子里,“汪队,你看我像彦予航吗?”

  汪洋不想看他。但他躺在幽蓝色的波光里,那些愚蠢而美丽的大鱼仿佛从他皮肤表面游过,让人移不开眼。

  “师兄,那天的咖啡好苦啊。”

  苦?汪洋想起自己21号和彦予航在中心公园的锈湖咖啡店见面,那杯咖啡确实苦。

  “师兄,那天坐窗边的有个齐刘海的姑娘,挺漂亮。她看了你好几眼,你怎么不理她?”

  “她明显有话要说,师兄,你应该看到她手腕上绿色三角形的标记了吧?不觉得眼熟吗?你妈妈死的时候不也——”

  汪洋猛地将他抵在水族箱的缸壁上,扣住脖颈钢圈的指节发白,“是你在监视我。我家里那些东西也是你安的?”

  “监视?用不着监视,”俞临渊偏过头,“那天去锈湖咖啡见你的人,就是我。我亲自去的。很有诚意。”

  俞临渊的目光像藏匿在阴沟中的啮齿动物,锋利。

  那天在锈湖咖啡“彦予航”的举动、表情、说话方式都和真的彦予航没有差别。亲师弟,汪洋怎会认不出来?!即便是专业的模仿,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做到如此相似!

  短时间内……汪洋头皮发麻,心里像被紧抓了一把。地下二十层,果真是比地狱更深的地方。

  “……彦予航呢?”汪洋手上加力,俞临渊的脑后重重撞在玻璃上。

  “我问你,彦予航呢?”汪洋的声音很沉,沉得有些发抖。

  俞临渊扬起下巴,“你有没有觉得香味儿更浓了一点?”

  进屋时汪洋就闻到淡淡的香味,现在房间里那种味道确实比之前浓烈!汪洋下意识的闭气。

  “请你来的时候,忘记提醒你戴口罩了,”俞临渊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后脑抵在鱼缸缸壁上,腰身发力弹坐起来。“有些手段很原始,但很好用。尤其是对你这种正经人。”

  一呼一吸间,一阵酥麻从汪洋的脊椎蔓延。

  中招了!汪洋想。俞临渊跟自己说这些话,恐怕就是为了拖到药效发作。

  “这里有备用的呼吸器,但我应该不会借给你用,”俞临渊瞥了一眼阴暗的墙角,挑衅似的示意汪洋他所说的呼吸器就放在那里。反正汪洋拿不到。

  俞临渊的手仍反剪着,他的骨节作响,一双手臂无骨一般怪异的扭曲,手铐在他的皮肤上摩擦,紧接着当啷一声砸在地上。他舔着自己手背上的伤口,像猫。

  麻痹香对他毫无影响。而汪洋已经四肢酸软,连站立都吃力。俞临渊把他别在后腰的枪抽出来,丢在地上,踢开。

  “你不是问彦予航吗”他指向房间一角,那里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亮了一些。汪洋看到墙上挂着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彦予航。同一面墙上还有装了几个模样相同挂钩。

  “看到了?他旁边那个位置是给你准备的。”

  墙上的彦予航了无生息,汪洋咬牙向前扑去,不料俞临渊和他一个错身,竟将从他背后截住,重新按回镜面的水族箱上,力道大的出奇!而玻璃缸壁竟然如同橡胶一般软化、凹陷下去,将两人吞进了水族箱!

  这层缸壁和鱼缸之间有一层过滤膜,膜上伸出的纤细触点吸附在汪洋身上,导管从箱顶垂下插入他的口鼻,一股甘草味的冰冷液体灌进来。汪洋大口喘息,缸壁上的呵气随呼吸消长,他的身体彻底疲软下来。

  鱼缸的夹层是一圈储物柜,汪洋像摆件一样被安置在其中的一格,其他格子中陈列着头颅、手脚、四肢、躯干,分门别类,尺寸型号性别各异,都是由水族箱顶部的生物纺织打印机制作出来的。其中有一颗头颅是那个走钢丝年轻人的面孔。

  俞临渊按住颈侧的钢圈,从另一侧的接口处抽出固定用的金属轴,双手扶住耳后的关卡,只轻轻一转,彦予航的头就从颈子上摘下来,头颅下端的接口淋下粘稠的组织液。俞临渊从储物柜中取出一颗新的头颅安在脖子上,然后依次肢解换上新的四肢。

  通常俞临渊需要将像汪洋这样的“原件”放进鱼缸里,之后捕捉原件的体征、骨相数据,之后一比一完全纺织出一个“复件”。

  汪洋逐渐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了一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脸——俞临渊换上了他的头。这颗头新鲜出炉,上面残存着生物纺织机的余温。

  传说中的“画皮”原来是可拆分可拼接的仿生生物组织!“浮士德仿生科技公司出品”的标记印在它身上的隐秘部位,像猪肉出厂时盖的印章。

  汪洋不知道名为“俞临渊”的这种东西能不能算作人类……

  这是他最后的清醒时刻。

  *

  俞临渊费力地将汪洋从水族箱中拽出来,昏迷的躯体“嗵”的一声砸在地板上。

  鱼缸恢复了透明的颜色,那些银色的鱼仍旧笨拙地游着,它们能看到一切,但它们记不住,据说它们的记忆只有七秒。俞临渊瞥了一眼栽在地上的汪洋。

  人都有弱点,俞临渊喜欢抓住别人的弱点,用来维系那点来之不易的卑微的安全感……他多看了汪洋一眼。

  “你今天状态不对啊,收拾彦予航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多废话,”水族箱中升起一个球形空气舱,舱体的顶部悬下来一个折叠机械臂,它五指张开跟俞临渊打招呼,掌心处有一张嘴巴一样的镜头。

  “你同情他?”那只手指了指地上的汪洋。

  俞临渊那一副时常似笑非笑的脸冷下来,嘴角紧绷,和欢场上的他判若两人。剥去模仿别人的皮囊,他其实并不太清楚该如何做自己。

  “同情他不如同情自己,”俞临渊关掉麻痹剂的开关,将地面上冰冷的空气抽进地下室。他感觉胃里一阵恶心,抱着马桶吐,但吐不出来任何东西。

  为了这场精心的策划,他已经几天吃不下东西,他暗自嘲笑自己的狼狈。明明是仿生人,为什么还有遭受人类才有的饥饿和恶心?

  “浮士德出品”意味着品质精良,但他不是合格出栏的“猪肉”,而是被批量销毁的众多“废品”中的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还记得那条《仿生人宪章》吗?为了防止仿生人替代人类,禁止将仿生人制作过于逼真,混淆人类识别检测。我就是那种逼真到不合规矩的,是汪工设计的,”俞临渊对汪洋说,他以为汪洋已经听不到了。

  “工”字是工程师的简称,“汪工”就是汪子诚。那张引汪洋上钩的古董照片是俞临渊和他的创造者唯一的合影。

  那时俞临渊刚刚觉醒,他以为自己是个普通的人类,因为汪子诚一直把他当人看,像是办公室邻桌的同事、下班喝杯小酒的朋友。直到有一天汪子诚把他和另外几个陌生的实验体藏起来,他才知道自己原来不过是人工打印出来的一坨肉,连户口都没法上。

  他,他们需要被藏起来,见不得光。

  俞临渊记得当年汪子诚说:“他们开始着手销毁第一批实验品了!你们躲在这里很安全,千万别出去!”

  他们几个仿生人连同生命纺织设备被藏在蓝磨坊的地下二十层,一藏就是三年。而汪子诚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魏擎阳死了——

  11月19日当晚,有人黑进蓝磨坊的安保系统给俞临渊传了一份文件,上面列出监督调查组成员,以及32个人的详尽资料。附件中写:“想办法推迟‘凌迟案’结案,推迟商会主席竞选,能救汪子诚。”

  名单中重点圈出了四个人:安琪、彦予航、汪洋、李胜丰。

  名单发布的一刻钟之后,魏擎阳的死讯传遍全网。

  如果代表团公证人失踪……

  如果成功介入案件调查……

  合情合理、光明正大的搅局,完全可以做到推迟结案、推迟竞选、救汪子诚……俞临渊想,他试着调节自己的面部表情——如果是汪洋现在正在考虑这件事,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俞临渊剥下汪洋的衣物穿在自己身上,脖子和球状关节的接口严丝合缝,不着痕迹。最完美的复刻品不过如此,高度的自我认知和学习能力,这是以往任何时代的人工智能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他把汪洋的枪别在后腰,沉甸甸的,他心里感到踏实。

  “记住了,从这扇门出去,你就是汪洋,”机械手握住汪洋的脚踝,把他向角落里拖去,一米,两米,五米,十米……

  俞临渊整理衣领,他学着笑,直到完全适应汪洋这张眉目温文的面孔,和原主如出一辙。“对他好一点,”俞临渊忍不住说道。

  机械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缩回鱼缸的顶部。

  地下室的门开了,俞临渊走出去。他将离开地面之下的牢笼,面对一个新的世界,有一段不错的人生。

  虽然这段人生是“借”来的,而且所谓“借”的手段并不高明,但他不在乎。因为他知道门里和门外一样的黑,那些指引人们前行的光往往来自心底的另一个深渊。

  “安琪、彦予航、汪洋、李胜丰……汪洋……”俞临渊在心底默念,咀嚼着名字。

  “汪洋”这两个字回味无穷。

  创造者汪子诚说过的每一句话俞临渊都记得,可内存全部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哥哥”二字,只有“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