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狗男人>第二百零五章

  失去一切钳制的鬼蛊自少女身上爆裂而出,恶鬼易东流将散落在四周的血肉吞噬殆尽,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绝望的殷文,眼眶中涌出的泪水带走了嘴边的血痕。殷文似乎根本就没有料想到,江逝水会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阻止抟转,那不仅是殷柔灵魂的事情,殷柔对殷家来说,就是希望的象征。虽然这种希望早已经是过去式,但亲眼看着那孩子在自己眼前破灭,他的胸膛竟迟钝地痛起来。

  那个属于商冬青的灵魂还在祭台上叫嚣,可抟转似乎因为殷文动作的停滞,没有丝毫运转的痕迹。哪怕那些分身巫祝吟唱的声音再大,得到的回应也只是宗鸣身上掉落的残片,雷云在月影旁边浮动,下一瞬恐怕就要垂降下来。

  曼陀罗已经消解掉荀非雨大半的血肉,他无力赶到江逝水身边,只能看着又一个人在自己的面前死去。那一瞬的恐惧和怒火让天狗一声长嚎,月神似乎也打破了自己的规则,柔和的月光悬垂下来,点点弥补荀非雨身上的伤处。银灰狼犬冲破灰雾,叼住半空中的岳夏衍朝湖畔扔去,它怒目低吼,一头撞向寒冰祭坛。

  被鬼手托举的祭台开始摇晃,殷文却始终跪坐其上,望着商冬青的灵魂久久不语。自主攻击的鬼手举起骨刃扎向荀非雨的身躯,却被天狗灵活地避开,他嚎叫着冲撞祭台,要将这个已经走火入魔的神祗从神坛上拉下来:“殷文……你睁开眼睛看看,让你站上祭坛的到底是什么!”

  鬼手托举才能让殷文与宗鸣平视,把人推到神的位置,托举的始终都是人。狗群冲入湖水之中,哪怕被鬼手拖下水,也化作犬鬼撕咬着祭坛的支柱。鬼魂不断地哀嚎,它们高举起自己的手,攀上祭坛向前挥舞,手上出现了眼睛,又浮现出成千上万张嘴。

  东面的天际线终于在天狗止不住的冲撞下泛起了一阵白光,而东面的寺庙中一声浑厚的铮鸣似乎驱走了哀嚎中多余的声音。殷文抬起失神的双目,看向逐渐退去的大雨,他终于听清了哀嚎中的话语。

  神啊,救救我们吧。

  神啊,我们到底有什么错呢?

  神啊,我们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让你满意呢?

  这些话,当自己是人的时候,分明也是说过的。千年前他跪在祭坛上叩问苍天,问这弥天大雾为什么非要取人性命才肯降下福祉,问这老天为什么要夺走那些祭品的性命。那个会原谅他人,会被人尊崇的殷文似乎从被凌迟处死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了,那位白衣的神明也产生了变化,他的神心,一早就被灰雾污浊。

  殷文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腔,里面的神心脆如琉璃,却看不出有任何被腐蚀的痕迹,他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宗鸣,可他竟无法从灰雾中读出任何东西。宗鸣微微一愣,看向自己的右手,低头寡淡地笑:“白泽说,殷文是一个好神,殷文能为人做到更多的事,比所有非人的神祗,都更能理解人类,所以……殷文的神心就算被浓雾污浊,也要让他存在久一些。”

  因为这一份愿望,白泽偿付了巨大的代价。它以为自己替人类留下了火种,却不曾想过这位最接近人的神祗,身上那属于人的痕迹从未被抹去。宗鸣化作一片雾,转瞬之间就出现在了殷文面前,他悲哀地笑着:“你后悔……我也后悔了。”

  破碎的身形挡不住初升的朝阳,寒冰正在融化,从宗鸣身体的裂隙中,殷文接住了那温暖的阳光。他仰头怔怔望着宗鸣,惨然一笑,轻声问:“你在后悔什么呢?”

  宗鸣身体的断裂停止了,他看了殷文一眼,眼角微抽,竟然流出了一滴泪:“我……后悔让你成为了神。在,那时候,死去……殷文,还是殷文,不是,那个会被……欲望消解的神。”

  咔嚓数声,寒冰祭坛四分五裂,恶鬼将畏光的鬼魂吞噬,在阳光中烧灼嚎叫。殷文望着远处湖畔上的岳夏衍,回头看向日光中的宗鸣,他的身形修补的速度越来越慢,背后的都市中似乎已经死去了很多人。自己手中的灵魂是一个杀人犯,过去也是重罪之人,他却愚蠢到为了自己那虚无缥缈的意义,断送了许多无辜者的寿命。

  明明曾经是人,却完全忘了,忘了自己和那些人也是同类,曾经虔诚地跪在灰雾面前。

  “让你承受这么大代价的人,竟然不是我。”殷文黯淡地笑着,“旧友,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的目的里也真的包含了给你一个解脱。”

  看着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人说神的一年就是人类的一天,但其实不然。神的一年,还是要熬过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都有故人去世,每一天都能看到新的悲伤,新的罪恶,迎来新的际遇和离别。每一天,都是这样。久而久之,想要留住些什么的想法,也变成了自己想要一个结束。

  “我以为你也这样想。”

  “……”

  “我以为我们曾是挚友,原来我始终,最了解我自己。”

  没有等宗鸣说出那句话,殷文以骨刃击碎了自己的神心。祭坛自浓雾中重新凝聚,神语飞速变动,拧转湖水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宗鸣被冲过来的天狗叼住,跌回湖畔。殷文的姿态在天空中烧灼,岳夏衍怔怔地看着,看着神祗以自己的鲜血迅速写出一排又一排的神语。

  “江逝水只有一点说错了,”宗鸣颤抖着反握住荀非雨的手,“殷文,确实是天才。”

  修改抟转的循序,将由人到神的升格,一瞬改为由神到人的降格。他在以自己的神心为祭,将自己的所有降格至那些祭品之中。而商冬青的灵魂坠入漩涡之中,瞬间被仇恨的鬼魂绞成了碎片。这时,站在三人身侧的易东流突然向宗鸣鞠了一躬,鬼影一瞬没入西山湖那汹涌的漩涡之中,只留给荀非雨一片抓握即散的衣袂。

  “别拦他,”岳夏衍浑身颤抖,“这是……轮回。”

  抟转即盘旋而上,转旋而下,不就是从天而下的轮回吗?

  没有超度灵魂的方法,只能让他们获得神的一部分,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殷文的躯体逐渐化作晶屑,点点落到那些鬼手之上。这种感受就像是过去从那场死亡中醒来,星星点点的光芒汇聚成了自己,它们也不过是回到了来处。但被夺走的生机始终无法补全,一个神的躯体根本不足够拯救所有人,他只剩下风一吹即散的身影,远远看着岳夏衍,口型是荀非雨读不懂的文字。

  下一瞬,最后一点余烬落入湖水之中,殷文被风吹散,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位旧神祗,迎来了自己的终末。

  三个月后,明漪抱着一束花走进了京郊树葬陵园。

  他沿着台阶一路往上走,绕过一棵白桦再上台阶,终于走至陵园的最高处。两株凤凰花树刚冒出些花骨朵,一只雪白幼犬蜷在后侧的松树下,枕着一束香豌豆花酣睡。明漪杵着拐杖缓步前行,他的头发已然全白,面容也似是衰老不少,倒显得怀中的花更为娇艳。他抬眸轻笑,在凤凰花树下放好食盒,打开之后都是江逝水和左霏霏喜欢吃的东西:“叔叔记得……叔叔记得逝水喜欢吃辣,霏霏喜欢味道淡的。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盯着辣子鸡一直吃,左贺棠就给霏霏剥海鲈鱼,那时候……叔叔做的还不够好吃。”

  他看向花树后头的松树:“但谭嘉树,你个臭小子全吃了,怕你吃多才骂你,结果你说你在长个子,还让谭青行给你说情。”回忆起这些,他不禁笑了出来,可眼眶却止不住地湿了,“叔叔老了,过了三个月还一直想起来……那句你能原谅自己吗?我……只能原谅自己,不然怎么能在没有你们的世界里活着呢?”

  雪白小狗汪了一声,叼着一包纸巾跑到明漪脚边。这时明漪才发现,荀非雨静静站在松树后面,手上还拎着一打没有开过的啤酒。他沉默地走过来坐下,接过明漪递过来的筷子,用嘴咬开了啤酒盖子,浅浅啜了口泡沫:“不是故意听的。”

  “没关系。”明漪笑了两声,拍拍荀非雨的肩膀,“本来准备一个人在这边,陪他们吃点东西聊聊天……没想到你也过来了。”

  荀非雨夹了一筷子辣子鸡,含糊地说:“毕竟今天……日子比较特殊,有话可说。”

  明漪叹了口气:“是啊……但你怎么没去看雪芽?”

  “家里人会去,”荀非雨神色一黯,“我……没有身份去那边。”

  他拿出手机打开微博,点开新闻的视频播放着,里面冰冷的画外音正在讲述四川扫黑除恶的结果。这些树木之下都没有尸骨,灵魂也不在天上,放出来也只是为活着的人找个寄托,可荀非雨还是觉得这三棵树在隐隐震颤,他仰头擦掉脸上的泪:“这里这么安静,谭嘉树会喜欢吗?有他在的地方,太吵。江逝水也很吵。”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明漪却笑着说:“一切轰轰烈烈,最终都会归为平静。”

  商秋枫昨日凌晨去世,殷商集团等保护伞的审查结果终于得以公布。集团副董事长商冬青涉嫌二十余起强奸杀人案,其主导了向家叔侄进行利益输送,以慈善晚会为名义邀请女艺人进行潜规则等。同时,此人为杀害小卖部老板吴辉和向南的真凶。警方和纪委在商冬青与其相关官员的私产和会所中搜出近千万现金、以千克计数的金条、价值有待鉴定的古董及数百件走私缅玉。经盘点,涉案金额高达千亿人民币,受害者累计上百人。

  孙梓去往瑞士取得并提交的证据帮助警方成立了专案组,对商冬青所有的被害者挨个追查,但主犯商冬青和从犯殷千泷已经被警方击毙于西山湖,有些受害者或许永无昭雪之日。他受邀参加法治频道的专题节目,陈述自己深入四川探查保护伞的历程,但又在采访中数度泣不成声:“本来,应该是两个人……”

  西山湖异变第二日,谢林被发现死于谭嘉树的出租屋中。官方对外公布四川多地出现了传染性疾病,及时封锁消息,将死难者的遗体收敛葬于祝望山陵园。公安厅死伤惨重,线人荀非雨被认定为商冬青为灭口杀死,与其他警员和白落梅一同追认为烈士,而调查记者白河也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如果没有白河先生冒死传递出的证据,”孙梓红着眼眶说,“如果没有那些……像是炬火一样的人,燃烧自己照亮了我的路,我们,没有办法查清所有。”

  荀非雨没有继续听下去,只是垂着眼眸说:“可是炬火也只能照亮黑暗中的某一块地方。”

  “只要那块地方能容留足够多的人,那就够了。”明漪笑了笑,“荀非雨,妖监会未来会跟公权机构融合,建立全新的组织。夏衍近来就在忙这些,我也该回去了……这一次没有威胁,我诚挚地邀请你,和我们一起重建它吧。”

  “火把要留着驱散浓雾。”荀非雨一口干了剩下小半瓶啤酒,抱起地上的狗朝山下走去。

  男人孤独的背影逐渐被陵园中弥散的灰雾所吞噬,朦胧之中似乎亮起一道火光,映照出另一双灰蒙蒙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