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狗男人>第一百七十三章

  刚被红线银铃阵传回妖监会,云扉便看到了十方阁那一侧的混乱。不待它多做反应,易东流已经往江逝水所在的方向跑去。云扉正犹豫自己要不要跟上去,却忽然在这五神宫中嗅到一缕古怪的气味——那是海风里的常会传来的味道,甚至有些像死鱼的腐臭。它循着气味一路小跑,最终跑到了白玉石阶中段的蓝花楹树下,云扉不可置信地望着那棵树,一阵花雨落下,它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混乱的人群之中。

  丝绦如彤云绕于蓝花楹枝干上,一双洁白赤足夹住一朵落花,轻轻踢向云扉所在的方向。它向上看去,一位头顶纯白鹿角的女人正扶着蓝花楹的主干,坐在碗口粗的横枝上。碧色衫裙被一串暗金珍珠系在胸口上方,绛紫上衫外头缀着段薄红半透软纱,更衬女人那雪玉般的肤色。抹着紫灰蔻丹的指甲拨弄着碎晶耳饰,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向云扉抛去如丝媚眼,泠泠的声线如清泉入耳:“认不得我了?朏朏。”

  “蜃……”

  若说黄花美得慈悲,蜃则美得妖异,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情。她绕着一缕青丝,半眯着眼吹出一口紫气,外头的人便像是看到了更加恐怖的东西,慌乱朝着五神宫正殿的方向跑去。蜃冷哼一声,身影自树上落下,缓步走到云扉面前蹲下:“对你来说,应该是好久不见吧。”

  云扉良久才憋出几个字:“……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是你。”

  没有任何文献记载过,护卫妖监会不被世人发现的幻阵到底从何而来。似乎是从千年前起,先祖们就依靠着花树来隐匿自己的行踪。花树能接受帝流浆迅速长大,却始终无法化形为人。人们总是无法确定花树的种属,直至近年才确定了这是蓝花楹——一种原本应该生长在巴西,2003年才首次被引入国内的花树。

  向来都与植物打交道的左家本应感到奇怪,但蜃的幻术并不是“制造出不存在的幻觉”,而是在认知基础上扭曲事物的固有属性。在蓝花楹所覆盖的范围之内,任何不合常理的之处都会被扭曲。就像走进由海水构筑而成的海市蜃楼,人无法意识到这是海水,从而获得了在水面行走的能力,而蜃一旦撤走幻术,一切回复常态,人便会坠入狂浪,被海水吞没。

  依靠着这种来路不明的幻阵,妖监会截取了花树的枝干,数次用帝流浆灌溉,现今每个分部、每处要地都布满了蜃的眼睛。她干涉着此处所有人的认知,无论是人还是妖,都无法发现这株花楹木下因敬畏而颤抖的妖兽。

  云扉往后退了两步,倒抽一口凉气,如果它没有记错的话,第一棵花树应该是由仙官儿赠予妖监会先祖的。而那段时间,蜃龙已经在南海中为庇护鲛人而死。本应死去的蜃在妖监会中隐匿千年,由帝流浆修补她所丧失的力量,因为她是比人和妖更高的存在,所以根本就用不着化形。

  “你怕我?”蜃低笑着摸了摸云扉的头,“也是,你从前就不喜欢与我相处。”

  废话,云扉躲开蜃的手,这位神祗并不像黄花一样好相处。她性子张扬好斗,素来喜怒无常,时常滥用神力为鲛人掀翻渔民的船。姣好的面容也无法掩盖蜃龙身上的腐臭,那是仇恨的气味,腐败又肮脏,与圣洁的神祗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已经因为这浓烈的怨怼堕落了。

  “仙官儿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让我于此处等待,一等……等到他堕落崩解,又过了千年。”蜃毫不在意云扉的战栗,她咯咯地笑,“千泷终于做到了!我,还是等到了这一天。”她越笑越疯狂,佝偻腰背抹去眼中流下的血泪,“哈哈哈!可笑啊,实在是太好笑了!被神眷顾……害死了所有偏向你们的神,还指望着神眷!”

  女人抛出彤云丝绦,搅乱思绪认知的迷烟随风往黄金台吹去,她冲云扉淡笑:“陪我在最佳位置观赏一出自相残杀的好戏吧。”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癸级干员,他们奉谭嘉树的命令前去追查殷千泷和商冬青的踪迹,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五神宫的大门。明明已经迈过红线银铃阵,下一刻却又出现在了流云塔下。飞鸟就像失去了方向感,只能在五神宫这片天顶上胡乱盘旋。沿着五神宫走了好几圈,冯丕竟然没有找到任何一处可以走出去的方法。

  纸人尚能勉强保持行动,纸蝴蝶已经失去效力。他只能带队原路返回,告知众人幻阵产生的异状。方才还因为必须毁掉抟转而犹豫的人群此时一片静默,继而各种情绪接连爆发,王柏文更是提起了岳夏衍的领子,声声质问幻阵为什么会出问题:“你就是想让我们死在这里是不是?!”

  “反正都要死……”几个年轻人怨毒地盯着江逝水,“我也要拉你们垫背!”

  “嘉树……咳咳!住手!”岳夏衍被勒得满脸通红,他瞪向即将爆发的谭嘉树,颤抖的双手覆在王柏文的手上,“王,家主……此事,并非我和嘉树所为……我,不希望任何人因抟转而死……”

  “得了吧!”

  “谭嘉树这疯子还有什么可信的!”

  “要不……还是听听他说的……”

  “你疯了?他们两兄弟说的一个字都不能信!”

  一直垂着头的江逝水紧紧咬着牙,鬼气逐渐缠绕在她的手上,易东流还来不及出言提醒,源于他身上的鬼气已经被江逝水攥住,狠狠往王柏文身上掼去。只一瞬间,瘦弱的女孩已经将王柏文压倒在地,江逝水双膝直接压在了王柏文肩膀上,她木着脸拽住王柏文的舌头:“你再说一句试试。”

  那把小刀被她反握在手中,上头缠绕的鬼气让人不寒而栗。王柏文又惊又怒,各家长老连声斥责,却没有一人上前。谭嘉树扶起不住喘气的岳夏衍,单手拽住江逝水的领子:“不嫌脏了自己的手。”

  岳夏衍却没有站起来,他推开谭嘉树的手,扑通一声冲着众人跪下来。男人满眼含泪,眼眶中又浮现出了血痕,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匍匐在地上乞求道:“请你们相信我,我知道,我无法取信于各位……”岳夏衍抬起流血的额头,苦笑着说,“但眼下最紧要的事不该是争斗,作为妖监会现下最熟悉阵法的人,请给我时间查清幻阵的错乱。而且,我们并不是没有办法破坏抟转。”

  “所有人都在这里了!”众人根本不信岳夏衍说的话,“我们被幻阵困住没法出去,谁来击破抟转!谁能进你们谭家的偏屋!”

  面色铁青的李寅冷冷扫视一圈,终于用委员长的权威制止了所有闹事的人:“谭家大部分人都还没有赶到。”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除姬家之外,谭家祖宅距离五神宫最远。作为岳夏衍和谭嘉树的外公,谭琅逸多次受到顶撞,本想通过拒绝参加九家会议让谭嘉树难堪,却阴差阳错躲过了幻阵变动。此时他们才走到八宝山公墓附近,本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石牌坊却被一座坟茔取代,阴风阵阵,吹得老人一阵毛骨悚然。

  “叔公……”

  “四叔,这……”

  “四爷爷,妖监会怎么回事?”

  “我们应该怎么办?”

  岳夏衍留在谭家的纸蝶被谭琅逸握在手中,那只不再颤动的纸蝶让老人眸中一片哀戚。他久久凝望着满山坟冢,握紧手中的纸蝶,转头厉声吩咐:“立刻回谭家准备驱云祭祀,今夜一定要见到月亮!”

  手机失灵,飞鸟走兽也无法离开,负责传讯的纸蝶也丧失了效力。就算找到了拯救所有人的方法,要如何传达到谭家人耳朵里?那些半是乞求半是怨怼的眼神纷纷压向岳夏衍,瘦削的男人举起云环月家纹,望着谭嘉树苦笑:“仅有岳家的家纹可以冲破幻阵,因为岳家的月灯能运用月的眼睛,突破一切障眼法。外公应该明白,如果看到妖监会异常,他们会立刻举行祭祀驱走浓云,只待月色降临。”

  眼下没人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再不服岳夏衍,那些闹事的人也只能接受。李寅努力镇静下来,指挥各级主管带领干员回到岗位,并让负责保护家主的甲级干员前去寻找幻阵的突破口。谭嘉树叫上了江逝水一同处理正殿中的尸体,他五味杂陈,看了岳夏衍一眼,对易东流说:“麻烦你帮我看着一下我哥。”

  “嘉树……”岳夏衍正要追上去,却被岳家人拉住要前去查看蓝花楹,他只能冲着谭嘉树的背影喊道,“你听我解释……”

  谭嘉树侧过头笑笑,俯身背起地上的尸体:“犯不着,先做你应该做的事。”

  “我……”

  “半小时之后我在兔子笼等你。”

  “嗯,好……”

  江逝水偷偷瞄了一眼岳夏衍,面不改色拎起地上滚落的人头,追着谭嘉树跑了出去。他们计划夺取妖监会的话语权,江逝水却没有预想到会突生异变。殷知和陆沺双双死去,天狗被困在天堑渊,而他们又被关在了五神宫当中,这情况实在是太过于不利,难免让她越加焦躁。但这种时候谭嘉树居然还在帮那个死人整理衣服,江逝水咬牙将人头扔进谭嘉树挖出的土坑:“这种人就该死。”

  “确实。”

  “……”

  “怎么不说话了?”

  “以为你会骂我呢。”江逝水鼓起腮帮子,在温泉中洗掉手上的血,她望着水中的倒影,有些出神地说,“你……不难过吗?”

  “你指什么事?”谭嘉树将人头摆正,拉下尸体的袖子,他半眯着眼将土铲回坑里,“兰因?”

  “狗哥。”

  “……”

  “他误会你了,你不难过吗?”

  易东流告诉了江逝水那个问题,未来的计划里是不是没有荀非雨呢?姬兰因无法回答,江逝水却记得谭嘉树在病床上说过的话。那个落脚点,那个能让她和岳夏衍活下去的庇护所。

  江逝水抹掉脸上的泪,听完殷知的话,她反应了好一会儿。那些事确实是谭嘉树这种人能做得出来的,但这是为了谁?总之不是为了谭嘉树自己。要说这是虚情假意,江逝水并不认同,她看了谭嘉树一眼,那男人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写过不少恋爱故事,角色……也设定过很多类型。”江逝水拔着地上的野草,声音又轻又细,“你知道吗?看客的心,在判定感情的时候是很不公平的。”

  不擅长表达爱意的人叫作无口,傲娇,有反差萌。他们对主角言语上的刺伤都无足轻重,只要最终悔过,诚恳地道歉就能取得谅解。但那种在感情里玩心计的角色,通常都被贴上了恶名:绿茶,心机,婊子,人渣。人总在要求纯粹,似乎掺杂手段就会影响这段感情的真诚,就会怀疑爱的“正确性”。

  “这样的角色得不到谅解。”江逝水苦笑着看了谭嘉树一眼,“可我不认为……那就不是爱……因为如果不是出自于爱,谁会那么细心地记住他的每一个喜好?谁有精力去制造偶遇?谁能给出无微不至的关切?”

  谭嘉树压平最后一片土壤,无奈上前揉了揉江逝水的头:“不要把我的行为合理化。”

  “我不需要看客的评价。”他蹲下来捏了把江逝水的脸,“但你要知道,不管因为什么,错了就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