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狗男人>第一百二十一章

  警察内部因为白落梅一事分出了明显的派系,在昨晚问话之时谭嘉树就已经注意到这一点。来回三拨人,第一拨挖坑钓鱼,试图从他这个“白落梅熟人”的嘴里获取一些不利证据;第二拨人义正言辞,透露出诸多细节,想要论证白落梅是清白的。第三拨人,一老一少,年迈一些那位很有威望,自我介绍说姓朱名毅,是已经离休的老局长。

  谭嘉树明面上的身份,至少在普通警员眼里,是白落梅的暧昧对象。而这位老局长挥退其余人员,坐下来擤了把鼻涕,望了谭嘉树好一会儿,伸出满是后茧的手,与谭嘉树握了握,不由得皱眉:“常用枪?……的人,越发大胆了。”

  没有发声的三字是妖监会。盯了眼自己手上被枪磨出的茧子,谭嘉树挑眉颔首,向朱毅鞠了一躬。问询室内灯光很暗,朱毅满头白发,面容倒显得更加清晰。他左脸上有一道长疤,导致左侧嘴角微微上提,始终无法很好地闭合,老人递来一根烤烟,浅浅抽了一口之后才说:“天亮前我放你走,那边让你安分待着……陪我说会儿话吧。”

  “那我找个话题?”谭嘉树抱起手臂,叼着烟笑了笑,“没猜错的话,白落梅是你调去特案一队的。”

  “是我,”朱毅拿出眼镜布,先挨着眼角点了一下,“我一直觉得,她这样的人,待在特案一队才是最安全的。小白是当年警校各项第一,明明该做刑警,却被调到打拐办公室……并不是因为她没有能力,而是这人……”

  谭嘉树嗤笑:“她不够圆滑,在你们腐败的上层里,这种人活不下去。”

  朱毅扫了谭嘉树一眼:“你小子不太礼貌。”

  谭嘉树晃了晃自己被拷在座椅上的左手,笑而不语。他被叫来警局问话时,当时兵荒马乱,显然发生了什么大事,那必然是白落梅跑了。这疯女人被指控和向南勾结,如果没有决定性的线索,必然不敢这样栽赃白落梅这种烈性子,那这一环,谭嘉树用脚指头都能想清楚——白落梅最近定然和向南有联络,她贸然偷跑,去见向南的可能性极大。

  导致白落梅遭到陷害的,不仅是白河所查到的东西,那些所谓的利益输送并没有实据,不能精确地指向某个人。而向南,这个会说话,能行动的凶嫌,才是上层最大的威胁。如果再加上一个满脑子正义道德的白落梅,想要压下来,怕是只有杀人灭口一条路。念着旧情才把白落梅关起来,这种陷害,某种意义上能看作是保护,毕竟向南只有死路一条,而白落梅说不定还能洗脱嫌疑。

  “她太傻了。”谭嘉树拧着僵硬的脖子,戏谑地瞟了朱毅一眼,“你是这么想的吧?最清楚荀非雨和白落梅关系的人,是不是她的老上司你?”

  “那她离开医院,又是否受到你的协助?”朱毅眼神一凛,“那边和我们,一直都是亲密的合作关系,只有你。”

  “何必这么紧张?”谭嘉树眯眼一笑,“真不想配合,你们的人还能找到我?”

  “态度一致就好。”

  “我倒是有点儿好奇,您年纪这么大了,图什么呢?”

  “……”

  “钱?权?两只脚都踩进土里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晚节不保。”

  谭嘉树哼笑一声,冷冷看着朱毅:“看来有的人张不开嘴了。”

  “她没有珍惜机会。”朱毅的笑里带着惋惜,灯影之中虚虚实实,谁又说得清出真假。

  他起身走了两步,背手侧目盯着谭嘉树,嘱咐跟随自己而来的警员:“明天八点放他出去,”朱毅皱了皱眉,苦笑着说,“谭家的孩子,你看着办吧……她叫我一声朱老师,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一个受伤的女人能不能在全城搜捕中躲藏下来,谭嘉树真不敢相信白落梅的水准。这段时间内白落梅到底能不能见到向南,她能不能都搜集到足够触碰真相的线索,这一切都是未知,是一个赌局。赌明天八点之前白落梅没有被抓到,赌八点之后谭嘉树能找到白落梅——想必五神宫那些人已经表明了态度,不干涉此处的破事。

  而自己,作为态度与五神宫不一致的人,才会被叫到警局来问话。因为左贺棠必然能说动明漪,却绝对无法说服自己。受制于警察,自己的动作代表妖监会时,谭嘉树才会被牵制住,才不敢违抗命令轻举妄动。他盯着那副手铐苦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朱毅:“为了一句老师就要放我,你相信她么?还是相信我?”

  “这事情,必然会有了结的一天。”朱毅拉开门,扶起滑脱的老花镜,“不过是我死前死后。把手机给他吧,长夜无聊,年轻人都爱玩手机。”

  不出半小时,谭嘉树接到了左贺棠的电话。那男人刚说服了明漪,语意都带着掩不住的得意:“谭少爷,安分待着,别惹事。这边儿,你叔想办法捞你,等等吧。”

  “捞我?我水果吗?”谭嘉树一声哼笑,“左叔,我又不是鬼,你说点人话听听?”

  “小时候你就挺没礼貌的。”

  “瞧瞧,说的话都一个味儿,是你吧。”

  “……”

  “让我想想你怎么跟岳叔说的?”

  “谭嘉树,为大局考虑,别一股热血冲了脑子,明天日蚀,你清楚得很。”

  “她可能会死,”谭嘉树冷笑,“其中的危险性,还要我来说?”

  左贺棠回以嘲笑:“你这么信不过各项第一的好警察?”

  “你都放弃她了,可不是没那能耐吗?”

  “……”

  “别说了,我不会轻举妄动的。我不要这张脸,也不能打你们几个的脸子啊……毕竟你们除了这张脸,也没什么看重的东西了。”

  “你!”

  “挂了,多关心一下霏霏吧。”

  不参与其中,明哲保身?这些都是鬼话。妖监会那帮人,各个都是人精,说得不好听,为什么上层那么忌惮妖监会?还不是因为这组织跟芦苇似的,看谁强,看谁给的好处多,就会依附于谁。北京对五神宫的敲打,更多是让这些人看清自己的位置,这样一想,明漪这野心家竟然比左贺棠更加忠诚。

  至于明漪信不信左贺棠的说辞,谭嘉树并不担心,他们那些人,只要目的是一致的,不会在意其中的过程。左霏霏势必会被明漪限制在西南分部,而明天,有谁会去找白落梅呢?

  上午9:45,谭嘉树才被人放出来,他飞速冲出警局,初亏已经开始。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挤满了围观日蚀的人群,谭嘉树却感觉到几分怪异的阴冷。他裹紧外套挤入人群之中,没注意到却撞上一个人,谭嘉树刚想说声抱歉,却僵在了原地:他刚刚,从那个人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操!”

  谭嘉树立刻扭过头,却看到了浑身是血的朱毅,那个老人下颌上有一个枪眼,还冲谭嘉树笑着。周围的人都看不到这副骇人景象,唯有谭嘉树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朝着朱毅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地铁1号线的通道口——那条线,会通过天府三街。

  老人身上弥漫着鬼气,周围昏暗的巷道里鬼影徘徊,那是鬼潮的前征。

  明明妖监会已经在城市各处布置了抵御鬼魂的阵法,为什么鬼潮仍然如期而至?哪里来的那么多死人?哪里来的那么多鬼魂?谭嘉树这才记起殷知当时来四川的不适,此处养阴,就算能动的鬼魂都被杀死或超度,它们留下的鬼气仍然盘亘在城市的暗处。

  “岳叔,你在什么地方?把左霏霏放出来,情况不对劲。”谭嘉树边跑边打电话,他抬头看着周围涌动的阴影,“这些鬼是从哪里来的?阵法不是已经修补过了吗?为什么还会出现在城市里?那些人会受影响……陷入黑暗的话……”

  “你看太阳。”

  明漪已经登上了人民公园那个亭子,他目露震惊,身旁有个小女孩儿拉住了自己的父亲,指着太阳说:“爸爸,你看!有人从太阳上掉下来啦!”

  月亮的阴影里挤满了狰狞的鬼魂,它们向外攀爬,如跳水一般落入尘世,激起一圈鬼气形成的涟漪。谭嘉树双眼通红,周围的孩子总是格外敏锐,飞鸟扑腾,走兽嘶鸣,众人却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常。明漪面容惨白地笑着,掏出几只蝴蝶递给小女孩,摸着那孩子的头说:“叔叔给你变个魔法,你扔出去,太阳上就不会掉下人来了。”

  “真的吗?”小女孩刚被父亲训斥一通,红着脸冲明漪点点头,“你也看到了?那我相信你!”

  蝴蝶翅膀上的粉尘散落到城市各处,流光笼罩在鬼气与尘世之间,小女孩开心地拍着手,同明漪要了一大把纸蝶,和其他小孩一起将那些蝴蝶撒了出去。那些纸蝶被风卷走,三层纸被风吹开,一只变作三只,逐渐绕过建筑,覆盖每一个角落。明漪红着眼睛,握住电话的手微微颤抖着:“嘉树啊……”

  谭嘉树伸手接住一只正在燃烧的蝴蝶,面色沉重地苦笑:“……剩下半句不用说了,使命嘛,我懂。”

  让普通人活下来,还要让他们活在安稳的幻梦之中。

  银灰狼犬冒着暴雨撞开了祝望山陵园的大门,江逝水正扶着谭嘉树踉跄地往山下走。她摔得一身泥水,身上每一个关节都被冻僵一样疼,见到荀非雨那一刻便摇摇晃晃地跌了个趔趄:“狗哥……我,好疼啊……谭哥哥没有心跳了……”

  “别……”

  荀非雨一个箭步冲上去,他变回人群接住谭嘉树,将人平放在地上,跪下来不断按压着谭嘉树的胸口。耳侧的雨声中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声,他听不到谭嘉树的呼吸,感受不到这个人的温度,那些曾经作为人的证据,此刻才让荀非雨感到弥足珍贵。一个人的生机,在他徒劳的按压下不断流逝,顺着无情的雨水,被冲入泥土,带入河流,离自己越来越远。

  直到现在,荀非雨仍然不敢相信白落梅已经死了,但他不敢去思考,因为无论怎么想,好像都是自己离开成都,才导致了现在这种惨烈的光景。暴雨带走了他身上的温度,大脑在自责之中丧失了理智思考的能力,荀非雨只是绝望地做着心脏复苏,他望着谭嘉树仿佛沉睡的脸,两行血泪落了下来:“你他妈……能不能,别死……”

  接二连三的案件不断冲击着荀非雨面临崩溃的精神,一次又一次的反转,所谓的真相几度将荀非雨逼进无法呼吸的真空。他的生活充满着死亡和虚假,一切都是暧昧不明的,偏偏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都有自己的理由,让他们无法将真相宣之于口。可是谁来看看荀非雨呢?谁来让荀非雨这颗悬吊了五年的心落到地上,谁来管顾一下荀非雨的绝望?

  都要他去理解,都要他去思考,都看着他,可是荀非雨已经精疲力竭了。

  急火攻心,冲上来的鼻血滴落在谭嘉树的胸膛,荀非雨怔然流着眼泪,膝盖一滑跌坐在地。绝望的嘶吼声灌满整个陵园,鬼魂为之震慑,撕裂成片黑翳,连雷云也为之躲避。江逝水愣愣地看着荀非雨兽化的双手,冲上去将荀非雨推开,一巴掌扇上去:“你的爪子扎进去了!”

  她抱住失魂落魄的荀非雨,埋在他肩头放声大哭:“狗哥,狗哥……别按了,没事的,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