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狗男人>第五十三章

  “我没想过要抢,你不用紧张。”被称作仝山的男人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右眼眶,他微笑着向左霏霏招招手,两人并肩站在伞下一路往宠物诊所的方向走,“宗先生的爱物,我不想沾染的,我送你们一程。”

  左霏霏强忍着心里的焦躁,她止不住抬眼去看仝山,千头万绪在嘴边绞成一通乱麻,死死堵住了自己的嘴。仝山见状停下脚步,淡笑着替左霏霏理去沾上嘴唇的发丝:“他不知道怎样变回人形,精神气儿也不大好了,往后你教教他。”

  仝山叹了口气,别过头低声说:“当时他的求生欲太强,我才帮他挡了雷劫……妖丹里本就只剩一魂,现在,都不够我撑着精神去和宗先生道个别。”

  “十几年弹指一挥间,雨还是这么冷,和我睡去之前没有什么变化。”不等左霏霏说话,仝山已经将伞扔在一旁。男人的眼中尽是落寞,他伸手接住雨丝,颓然一笑:“原来我送他的礼物,不过是一个随手可弃在街边的玩意儿,到底是过去了。”

  只听得刺啦一声,火舌顿时吞没了纸伞,它在雨里熊熊燃烧,细看竟是灰烬落了一地。左霏霏浑身战栗,伸手去接,满脸是泪地嗫嚅道:“你就没想过……他是为了叫醒你吗?”

  “叫醒谁?你……左霏霏?”荀非雨只觉得头像被雷劈了一样痛,他一把攥住左霏霏的手腕,他脸上更多是惊讶。

  等察觉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恢复了原状,喉咙也能发出声音,荀非雨眼中竟然汇聚起浓重的失落。他抽咳好几声,猛地甩开左霏霏的手:“……你走吧,我不回妖监会。”

  “等等,宗鸣让我来接你。”

  “……什么?”

  “找个地方躲雨,我会解释清楚,我,不喜欢水。”

  还好一条街之外就有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左霏霏买来毛巾和热饮,坐在凳子上失魂落魄地擦拭着长发。听她解释半晌,荀非雨才反应过来这女人就是宗鸣那只走失的小猫,也是山海经里的异兽朏朏。怪不得待在这个女人身边,他的心情会好,但荀非雨仍是不着痕迹挪远了些,他猜到“解忧”也会有代价:“……他不想见我?”

  “宗鸣怕你见到他膈应。”左霏霏别过头低笑,给荀非雨扔去一瓶热啤酒,“有什么想问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荀非雨几天没吃过正常东西,拿起那罐啤酒一饮而尽。他沉默不语,好一会儿瞥了眼左霏霏的手臂,歉疚地问:“你的手臂?”

  “接回去了,你的眼睛我也能想办法。”

  “……谢谢,对不起,我妹妹不是故意的。”

  “这个我不赞同,但不是你的错。我更想听到你为用枪指着我道歉。”

  “我不后悔。”

  话说到这份上,两个人都翻了个白眼。一时间两人静默无言,左霏霏只能盯着玻璃窗之上的倒影发呆。她在荀非雨身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仝山的影子,一切就好像镜花水月,只是一场雨夜中的梦。不一会儿,荀非雨的疑问才把她的精神拉回来:“为什么……我还是荀非雨呢?你已经混乱了,为什么仝山没有拿走这具身体?”

  左霏霏似乎更加失落了,她回答的很快:“他没那个意思,你不会变得像我一样,至少现在不会。”

  “你和他说过话。”

  荀非雨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记忆有过断层,那缺失的一段时间,左霏霏一定和前代天狗有过交流。但他也与前代天狗有过交流,那个人似乎次次都是善意的,荀非雨只能苦笑:“不如直接拿去……让我,啧,他帮我变回了人形?”

  “你很聪明。”

  “职业习惯而已。”

  “也比以前坦诚不少,希望你对宗鸣也这样。”

  “……他还好?”

  刺穿荀雪芽胸口的白箭也贯穿了宗鸣的身体,自己那时想也没想就一把推开了宗鸣。他是否受伤,妖监会有没有对宗鸣问责,自己居然把这些事情全抛诸脑后。一想到这里,荀非雨生出一阵无力:“我……会给他带来麻烦,我知道没有立场去问他好不好。”

  手中的饮料还冒着热气,左霏霏吹了一口气,恹恹地答道:“这种程度的事还难不倒宗鸣,但他担心你。殷知和岳明漪是同一种人,担心你被带回妖监会……多考虑自己吧荀非雨,你才是岌岌可危。”

  见她脸色有些疲惫,荀非雨只能垂首不语。好一会儿左霏霏突然起身,买了包烟扔给荀非雨。他道了声谢,点燃一支才觉得好些:“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的话,我还怎么解忧呢?说笑的,烟瘾犯了吧。”左霏霏自己也点了一根,长腿翘在桌上一晃一晃的,惹得收银员连连侧目,“你在烦恼什么?有什么问题不能问我吗?还是说,你想知道宗鸣的事情?”

  “也没什么,他不想说,”荀非雨吐了口烟气,斜着看了左霏霏一眼,“他的脸,在你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那是一面镜子,”左霏霏的回答让荀非雨摸不着头脑,她脸上的犹豫越来越重,到最后还是止不住地叹气,连连抽了好几口烟,“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正因为这样,没人能通过面孔找到宗鸣,他想要消失是很简单的。妖监会要找他,以前只能通过找易东流。”

  “我知道了。”

  “不问了吗?”

  沉吟良久,荀非雨才掐灭了烟:“这些就够了。”一盏盏接连熄灭的街灯映照在湛蓝的独眼里,左霏霏竟看出些释然,“我不知道该叫你什么好,就像,我不知道该把宗鸣归到哪一类里。其实哪一类都无所谓,重点是我经常觉得,他并不存在。在他身上我找不到任何真实,就像他的话一样,半真半假,朦朦胧胧。但既然,这就是他的特质,我觉得庆幸。”

  “因为这个特质,”左霏霏顺着荀非雨的话头说下去,“鸣哥或许……很寂寞。就算是我,也不能完全接受,一个没有长相的东西,一个随时都可能消失的朋友。谁愿意接受呢?呵,你要不要回去?”

  不等荀非雨回答,便利店有客人进门的铃声已经响起来。收银员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说了句小姐欢迎光临。荀非雨定定地望向全身湿透的宗鸣,那人脸如锅底,瞪了店员一眼才看向荀非雨。宗鸣的皮衣还在滴水,滴滴答答的声音敲在荀非雨的耳膜上,世界像是突然安静,只剩下两人眼神中的暗涌,正在悄无声息地碰撞着。

  趁白雾蒙住收银员眼睛的间隙,左霏霏变回幼猫跑到了宗鸣脚边。荀非雨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他胸中有歉疚有自责,一直未曾闭眼,凝视给眼睛带来的生涩几乎要让他流出血泪。自己好像找不出任何一句话来打破这胶着的气氛,比起两人前几次吵架,这一次似乎更加过火。

  他想问宗鸣为什么出来,为什么还没有放弃自己,明明自己没有价值,明明自己在妹妹与宗鸣之间放弃了宗鸣。自己一意孤行,没有考虑到带给宗鸣的后果,好像也没有脸面再期待宗鸣说出什么好话。但就算他看不清宗鸣的脸,视线还是像被黏住一般,紧紧贴在宗鸣的身上,那姿态就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不敢吠叫,怕惊了这一秒的沉默,迎来更坏的结果。

  “你……”宗鸣出声的时候,看到荀非雨肩膀明显一抖,他忍不住白眼直翻,“抖什么抖,我还会让你去死吗?”

  荀非雨干笑:“你骂吧。”

  宗鸣嘴角一抽:“我大半夜冲便利店来骂人?我有病?”他话锋一转,几步走到荀非雨跟前,拿起毛巾甩到荀非雨头上,“要我安慰你几句吗?可怜巴巴的,看着我干什么?”

  “我没有。”荀非雨随意搓了几下头发,几度欲言又止,“我就想着,是不是你。”

  “认不出来了?”

  “不会,你身上的味道很特别。”

  “还有呢?”

  荀非雨略有些惊讶,宗鸣一向不按常理出牌,现在脸上那种高兴,倒是一只耀武扬威的孔雀,转着圈儿等荀非雨夸自己。他不自然地咳了两声,伸出手捋了下宗鸣那条滴着水的马尾:“头发挺长。”

  “就没了?”宗鸣拎起左霏霏的后颈皮,一把搡进荀非雨怀里。他捡了张干净凳子坐下,单手撑着下巴看向荀非雨尴尬的脸:“怎么不说我是个好人呢?”

  “你确实……”

  “啪”的一声,荀非雨的脸被宗鸣重重地扇得歪了过去。火辣辣的疼痛配上宗鸣那傲慢的表情,一时间竟让荀非雨愣在了原地。宗鸣故意模仿荀非雨从前生气时的行动,抢先一步走到荀非雨跟前,一把拎起了男人的衣领。

  两人的脸都能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再近一点似乎就能听到牙齿碰撞的声响,宗鸣不断地冷笑,把荀非雨从前的口吻学了个十成十:“不来找我,一个人在外面躲着,真以为你自己很有能耐?以为逞英雄一个人就能查出真相了?你不过就是仗着天狗的能力,威逼了两个妖监会的干员而已。”

  宗鸣退开一些,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不要命的打法,完全不计后果的牺牲。你真的觉得这是勇敢?你有想过你妹妹为什么要死吗?你知道她的死是为了换你活下来吗?你这样对得起谁?废物一个!我看你是完全没有责任心和愧疚感!”

  “对啊……老子就是个废物!”

  荀非雨被踩到了痛脚,他陡然暴起,一把推开宗鸣:“那你说我还能怎么办!我没有愧疚?我愧疚得要死,我愧疚到不敢见你!我还能,哈!他们不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我为什么会对他们刀剑相向!我不负责任?我什么身份?我为什么要承担责任!我……错在哪里?我明明……”

  “既然你觉得你没错,那为什么要愧疚?”

  “什么?”

  “为什么让我骂你,你对不起我吗?有过吗?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

  宗鸣甩开荀非雨的手,摸出一根烟自顾自地点燃。好像挑起争端的并不是他,他一副好笑的样子,伸出手拍了拍荀非雨颤抖的肩膀:“原谅你,轻飘飘的一句话又不用负什么责任,我也会说啊。我不怪你,你会轻松吗?更愧疚吧,对不起我吧,真有意思。不要为了别人牺牲,我说过的,尤其是我。”

  “你这人?”荀非雨被他气得如鲠在喉,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你到底什么意思?”

  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气笑了,宗鸣也别过头低声笑:“你不就吃这套吗?”

  “那你他妈,不能好好说话啊。”

  “你配吗?我好好说,你会把你的想法告诉我?什么都憋着,等发酵酿酒呢?”

  “……”

  所以那一耳光加上谩骂都是激将法,只为了逼出荀非雨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这办法实在太快,不是什么温柔感化,倒像是宗鸣挥着一把板斧,直愣愣劈开了裹住荀非雨的冰壳,为他压抑的情绪破出一道宣泄的口子。

  只听宗鸣淡淡地说:“我不需要你的体谅、成熟、愧疚,也不用你在两难之中选择我。那是弱者的祈祷,弱者才会被选择。”他略略一笑,摸了一把荀非雨的头,“小狗,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