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时,夏成峰发觉自己回到了高尔夫球场的贵宾休息厅。
四肢健全,呼吸顺畅。
他隐约记得曾经在落地后陷入过一个黑暗的空间,似乎还在那里与可颂和望有过对话。
但一旦他试图回想起对话的内容,残留在脑海里的就只剩下一些没有意义的只字片语。
夏成峰不是一个会被轻易扰乱心智的人,可那段记不起全貌的对话就好像头顶起了一团黑雾,让他身心都被笼罩在巨大的阴霾中。
他又试着回想了一会儿,依旧是一无所获。
最终,夏成峰决定放弃做无用功,带着坏到极点的心情离开了高尔夫球场。
直到回到别墅接到球场打来的电话后,夏成峰才意识到,他竟然把塞着他游戏匹配道具的球包落在了路易湖畔。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变得容易被情绪左右了,他甚至开始认真思考徐旖旎的建议。
只是他舍不得那两个孩子。
夏成峰叹了口气。
他坐到吧台前给自己倒了杯苹果汁。
金色的液体浇灌在球状的冰块上,落入杯底,像极了一杯威士忌。
冰块发出噼噼啪啪的碎裂声。
夏成峰拿起手机,想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打个电话,思索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
徐旖旎却在此时给他发了消息。
小旎子:你没事吧?
夏成峰:我没事
小旎子:吓死我了,那人有病吧!他为什么要推你啊?
小旎子:成峰,我们下回能不能不去了?
小旎子:把那球杆扔了吧
小旎子:光扔了有用吗?
夏成峰:再说吧
小旎子:都这样了你还去?
小旎子:成峰?
夏成峰捏了捏鼻梁,没有再回复,关掉了手机屏幕。
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起身上楼,准备洗把澡,洗去今天一身的疲惫和阴霾。
-
等他从浴室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手机里又躺着许多条徐旖旎发来的信息。
她似乎以为夏成峰并没有离开球场,还发了一张照片。
夏成峰点开看了一眼,照片里的人侧脸和他确实有几分相似,但此人双颊凹陷,比他本人要消瘦憔悴不少。
夏成峰:我一出来就走了
夏成峰:球包也落在俱乐部了
回复完,夏成峰就躺到床上闭目养神,在血糖的作用下,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他又回到了积木城,回到了银色月光下的圆形空地。
只是这回,月牙状的摇椅里躺着的不再是可颂与望,而是他的儿子。
年幼的夏凡亚手里捧着一本童话故事书,眼巴巴望着他,好像在等他过去给自己讲睡前故事。
夏成峰心里一阵软。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享受天伦之乐是什么时候了。
妻子带着儿子远走他乡的时候,他正忙于新公司的开疆扩土。
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争夺儿子的抚养权,也没这个打算。
渐渐地,儿子本就不太活泼的性格变得更加阴郁,视频里年少的夏凡亚总是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看着自己,那目光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进夏成峰的心里。
时间久了,埋得越来越深,深到夏成峰都不记得有那么一根刺。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隐隐作痛。
夏成峰也逐渐减少了和夏凡亚视频通话的次数。
最终,儿子这两字在夏成峰的生命里,从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了电话那头冷冰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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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成峰被一阵手机震动惊醒,他瞥了眼屏幕。
一通来自徐旖旎的语音电话未接,随后她还发了一条消息。
小旎子:成峰,你别吓唬我!
夏成峰回了一句“怎么了?”,却迟迟等不到回复。
他干脆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那头的徐旖旎很快就接通了电话。
一接通,就听徐旖旎劈头盖脸喊道:“成峰,见鬼了!”
“到底怎么了?”夏成峰摁了摁额角,他讨厌这种没来由的一惊一乍。
“刚才我发给你的照片你看了没?”徐旖旎对着话筒焦急地问,却不等夏成峰回答就接着说,“那个人是不是跟你长得很像,就是……”
“不像。”夏成峰一口否决。
世界上长相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何况那个人虽然五官与他相似,气质体态却完全不同。
“像啊!就像你的孪生兄弟那样!”徐旖旎叫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夏成峰逐渐不耐烦。
“不是的,成峰,你听我说,那人还拿着你的匹配道具,你说会不会是回廊里带出来的妖怪?”徐旖旎想象力本就天马行空,碰上这么个怪事,她更加越想越害怕,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7号球杆在高尔夫球场不是人手一根吗?我的又不是什么特别的牌子,别人也有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是别的球杆,就是你的那根,那上面还贴着一模一样的标签。”
夏成峰的球杆每年都会送回厂家进行维护,毕竟是匹配道具,为了保证拿回来还是同一根,他总是让厂家贴上一个特别的标签,有送厂维修的日期,还有一个二维码,扫一下有他助理的联系方式。
夏成峰琢磨着事情确实有些蹊跷了,但自己的球包又落在了球场。
他的球杆不是什么名贵货,偷去卖钱肯定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他特别宝贝这根球杆的事被别人知道了,有人想偷了这根球杆来勒索他,倒也不是不可能。
“你说的那个人现在还在球场吗?”夏成峰问。
“应该在的,刚才他看到我就跑过来想跟我说话,我吓死了,幸好有个保安经过,他看到保安就逃走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保安听了我的话去找了,现在还没回来。我还在贵宾室门口等消息。”
“那行,有消息了,你再打给我。”
“好……成峰啊,你说这跟那个游戏有没有关系啊?”
夏成峰没有回答。
这次游戏里他自己发生了意外,出来又碰上这怪事,要说全然没关系,也太武断。
他捏了捏鼻梁。
“喂,成峰,你还在听吗?”徐旖旎听那头的人没声音了问道,但突然就听她高喊,“哎呀!”
语音通话被挂断。
夏成峰愣了一下,赶忙回拨过去,但无人接听。
他又给球场打了个电话,但晚间没有客人预约打球的情况下,球场一般只有保安在。
如今保安被支去抓人了,电话就没人接听。
夏成峰想了想,决定亲自去一趟球场,顺便确认一下他的7号杆是否还在球包里。
-
车子下了闸道口,前方的信号灯转红,夏成峰放慢了车速。
停下车趁着红灯,他开启车内顶灯,打开了副驾的置物柜,找随手扔在里面的路易湖畔高尔夫球场的VIP卡。
他鲜少去那里打夜场,夜场的保安不一定认识他,还是先把VIP卡准备好比较妥当,夏成峰想。
早年应酬时,男人们更喜欢去一些灯红酒绿的地方找那些莺莺燕燕。
近些年,身边的人各个都混得有头有脸了,风月场的事情就都戒了,搞起了修身养性。
打高尔夫球自然而然成了他们聚会的常备项目。
但夏成峰去年年初被查出了黄斑病变,虽然是初期不严重,但这病没有根治的方法,眼睛的状况只会越来越差。
对于一个上市公司而言,掌舵人的健康状况是公司股价的风向标,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股价发生波动,从而对公司造成巨大的损失。
夏成峰这个老狐狸是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打从他得知病情后,他就瞒着所有人,包括他的儿子,还开始有计划地减少晚间的应酬活动。
大家都以为夏成峰是年纪到了开始养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其实是为了防止在夜晚光线不好的情况下,暴露了他的眼疾。
信号灯进入倒计时,夏成峰终于在一摞纸里找到了那张黑黝黝的VIP卡,他舒了口气,正准备起身,一个玻璃瓶从杂乱无章的置物柜里滚了出来。
瓶盖在落地的瞬间弹了出去,瓶里的液体瞬间撒满一地,车子里顿时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味,那味道里还隐隐混着些海棠花的香味。
那是徐旖旎的东西,她最近热衷起DIY香水来,这瓶是她调配时要用的酒精,但不知怎么就忘在了夏成峰的车里。
夏成峰皱眉看着那个玻璃瓶,瞄了眼变绿的信号灯,发动了汽车。
车子很快转进了通往路易湖畔的那条路,夏成峰放低了车窗,拿起那个玻璃瓶往外一扔。
玻璃瓶无声地掉进了路边的草丛。
再次关起车窗时,夏成峰发现自己手上沾满了瓶子里漏出来的液体,他顿时觉得全身瘙痒。
夏成峰有酒精过敏。
这个毛病确实让他在创业初期碰了不少灰,毕竟那时候的风气还是流行在酒场上把生意谈下来的。
如今他事业有成了,酒精过敏反而成了他的护身符,为他挡下过不少不必要的应酬。
刚才这种程度的酒精接触其实并不会对他的健康造成严重的影响,最多只是起一些皮疹,虽然明知这些,但心理作用还是让夏成峰止不住地浑身难受。
他加快了车速,想要快点到达目的地,去厕所清理掉手上的过敏源。
一心急脚下难免就没了轻重,车子很快就超速了。
幸好这是新开的路段,路边还没来得及安装监控。
但俗话说的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手上的红疹越来越痒,黄斑病也在此时发作了。
车子即将抵达目的地,高尔夫球场的入口就在几百米开外,夏成峰眼前却突然出现了黑影,慌乱中他急打方向盘。
一阵刺耳的轮胎抓地声,超速行驶中的车子发生了倾斜。
视线重新变得清晰时,夏成峰看到的是路灯下世间万物的天旋地转。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在回廊里死了就失去了所有的可能性……”
下一瞬,时间好像停止了,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
那一年,他遇到了还在高尔夫球场做迎宾的徐旖旎,她脸上天真烂漫的笑容让他着迷。
……
那一年,他去了一个叫回廊的地方,小男孩对他说,只要赢了游戏就能走运。
后来他也真的获得了想都不敢想的运气。
我幸运吗?可能是吧,夏成峰想。
……
那一年,他意气风发,带领着公司团队去了大洋彼岸敲钟。
在这历史性的光辉时刻,他回过头,却在人群中找不到儿子的踪影。
后来他才知道,在那之前的一天,他的发妻在疗养院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这个发妻一生养尊处优,未尝人间疾苦,直到生命的尽头,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恨一个人,害一个人。
最终她选择以最愚蠢的方式进行了反击。
而他那个年轻有为却沉默寡言,和他形同陌路的儿子,选择在他站上人生巅峰的时候,离他而去。
……
光明渐渐黯淡下去,鲜血模糊了双眼,夏成峰看出去,眼前是一片红色的花海。
那一年,在一片海棠花下,夏成峰对他的发妻发誓,说会爱她护她一辈子,他的发妻对他笑,那笑容灿烂如夏花。
她那双没有见过世间丑恶的眼睛纯净真挚,夏成峰曾经真的深爱过那双眼睛。
只是后来他任由自己的心魔作祟,用出轨作为利刃刺向了他的发妻,亲手将他一生的挚爱逼进了仇恨的深渊。
……
“赢了这个游戏会带给你很多很多的运气。”
可颂的话回荡在耳边,马上又被叫嚣着的耳鸣取代。
但夏成峰却觉得世界安静极了。
他艰难地扯起嘴角,仿佛想要模仿爱人们脸上那份曾经让他着迷的纯真笑容,却模仿得狰狞丑恶。
一切归于宁静,光明随之永逝。
一股热流涌出夏成峰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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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花下早已无人在等。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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