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江风夜雀>第120章 席勒颂歌(14)

  “春姐,给你介绍一个帮手,你看看行不行?”

  在面前投来的这道犀利目光中,缪美芸羞怯地低下了头,往男友王连身后多了半分,却被他一把捉住手腕,推到了那个女人面前。

  史宜春的脸搽得很白,唇却妖冶似血滴。那烟熏妆的眼线很重,让人看不清她的真正面容。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白净清纯的缪美芸,眼露几分欣赏。

  “王连,福气不小嘛。这姑娘挺水灵、挺漂亮的。”

  王连讨好地笑道:“哪里哪里。要是能被春姐看上,那才是真的漂亮。”

  他回头瞪了一眼缪美芸,道:“还不叫春姐?哑巴了么?”

  “春姐好,我、我叫缪美芸,叫我小芸就行。”

  史宜春手上的烟还点着,缭绕的烟气钻入她的波浪发梢,让她的妩媚中也暗藏了令人心怯的危险。

  她抽了口烟,一番吞云吐雾后点了点头,笑了两声,道:“王连,你欠钱想法子还,这份心意我懂了。不过,我这里是不能拿人抵债的。我这里讲的是你情我愿,你卖个人给我,我也不敢要。”

  王连连连摆手,说:“这哪里是卖人,姐想多了。我就是想着,上次听见姐说缺人手,这不是让小芸来帮帮忙嘛!小芸手脚利索,肯定让春姐满意!”

  史宜春闻言,再次把眼光落到了缪美芸的身上。

  缪美芸不敢抬头,眼中只能看到地上各种头发的碎末,在耳边女人们的娇俏的嬉笑怒骂中,想象着空气里各种人留下的混杂气息。

  这小小的发廊仿佛是国际贸易的交通港埠,忙碌、嘈杂而混乱。而那些精油和香水的厚重气息也带有了异域风情,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陌生得让她害怕。

  这里是传统道德的暗角,是温柔的泥潭,一旦她踏入就是万劫不复。

  可是,如果她不这么做,贫困的痛楚同样也会把她撕裂得遍体鳞伤。除了身体和自由,她已经一无所有。

  就在缪美芸犹豫的这几秒钟里,史宜春低头掐灭了烟,礼貌地笑了笑,打算送客。

  “强迫人的事,我不会干。人在做天在看,我只做互帮互助的生意,不想日后被人怨,也怕被咒天打雷劈。王连,带着这位妹妹走吧。”

  王连急了,见事情要黄,转身就扬手要抽缪美芸的脸。

  她也慌了,赶忙躲过去,扑到史宜春身边,哀声道:“姐,春姐,求求你留下我吧。我有个弟弟,他成绩好,要读大学,我要供他继续念书,这样我们家才有希望……我、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求求你,可怜可怜我!这份工作我可以的,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我要好好活着,求求你了姐,留下我吧!我是自愿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一定听话,求求你……”

  缪美芸哭起来的时候楚楚动人,有如梨花带雨。泪眼朦胧之中,她感觉到有一手冰凉纤细的手挑起了她的下巴,轻轻地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真是可怜见的。”

  史宜春轻飘飘地说道:“正好小凤最近身体不爽,缺人手。你留下吧。”

  王连见有了转机,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余光瞅见了缪美芸又要哭,掐了她一把,骂道:“晦气货,还不快谢谢春姐!”

  缪美芸吃痛,赶忙皱着面孔挤出笑脸道:“谢、谢谢春姐。”

  就这样,她迈出了成为宜春发廊“招牌按摩师”的第一步。

  缪美芸来宜春发廊之前,在一家小服装厂做后道工序。厂里的小组长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女人,对她们这些初中辍学的打工妹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其他员工也尖酸刻薄地排挤她们,每天日子都过得很艰难。再加上厂里老板也天天要求加班,实在太辛苦,缪美芸干了一个月就实在干不下去了。

  可是,老家的弟弟要娶媳妇,好吃懒做的王连也说没钱娶她。存款被王连榨得精干,缪美芸只能住在破巷子漏风的瓦房里。而房东催租催得野蛮,差点把她的行李直接扔到巷口的垃圾堆里。

  迫于生计,她只能再找工作。

  有一天,王连告诉她,他欠了人钱,要求她去到人家帮忙打工还债。谁知知道,竟然是把她卖到了这种发廊店!

  可一切比缪美芸想象的好一些。史宜春比以前服装厂那个母夜叉小组长好多了,手把手地耐心教她怎么剃简单的发型,如何洗头发、刮胡子、掏耳朵。另外,还有各种按摩的手法,跟人打交道的技巧。一个星期缪美芸就全上了手。

  除此之外,史宜春还经常对她嘘寒问暖,把自己的旧衣服改成适合的尺码送给她。

  当然,不光是对她仅仅一个人,史宜春是真的把这群发廊小姐当成自己的姐妹,掏着心窝子对她们。

  缪美芸发现,宜春发廊似乎不是魔窟,只要不愿意,没人能强迫谁,哪怕闹得难看了,史宜春总能出面打圆场。

  宜春发廊手艺好,姑娘漂亮,老板娘健谈,因此,生意特别好。而这里的发廊小姐干活轻松,挣钱多,对于缪美芸这样的女人来说,确实是能够救命的营生。

  可她一直是犹豫的。

  在发廊深处的按摩房是一个一个昏暗的小单间。男人们脱下衣服躺在皮质的软垫上,袒露着粗糙油腻而肥厚的身体,用着色眯眯的眼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他们说着下流的黄段子,有意无意地触摸缪美芸的手指和大腿,还会装作不小心撩起她的裙子,随后哈哈大笑,或者在起身后突然抱住她不撒手。

  缪美芸一开始很反感,但只要她不愿意,史宜春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处理完后再提点她一句:“你不给别人睡没关系,不过钱也没有你赚的份。”

  赚不到钱,王连轻则辱骂、重则上手,老家的弟弟要成家也没找落,爸妈以后养老也没办法……有时候,缪美芸缩在角落里只想哭。

  在发廊不到半个月,就有一个戴着眼镜十分斯文的男人总是点她按摩,三天两头就会来一次,但从来不对她动手动脚,看她的眼神中是有情义在的。

  那是她第一次下定决心。她主动喊住了这个男人,对他感激地笑了笑。而一切就这样顺水推舟地发生了。

  她没想到,看起来那么斯文的男人,实际上却那么粗鲁。她被一把压到了沙发床上,头被甩到了床沿外,卡住了嗓子,让她不停地想咳嗽。

  她想,或许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

  缪美芸绝望地数着沙发一耸一耸的次数,却突然发现,床底下躲着一个看上去八、九岁的小男孩。

  他眨着大大的眼睛,其中有惊恐,也有几分同情。

  缪美芸疲惫地笑了笑,悄然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示意他不要出声。

  很快结束后,那男人再次戴上眼镜,从皮夹子里给她拿出二百块,收拾收拾出了门。

  缪美芸出神疲惫地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听见那人在门口跟史宜春说道:“看她那么纯情,我还以为她是个雏,不过也就是这样。虽然这么说,还是挺不错的,春姐,下次再来。”

  史宜春笑着送完客,转身也沉下了脸。

  她回了房间给呆愣楞的缪美芸擦了擦眼泪,轻轻拉着她到浴室洗澡,洗完给了她一面小药丸。

  缪美芸乖乖吃了。史宜春道:“那个东西在两边的柜子里都有。下次要坚持让男的带,别染上病,更不能轻易怀上孩子。”

  她心里一跳。

  “还记得我留下你的时候,说有一个小凤身体不舒服吗?她就是生孩子去了,现在在屋里休息。”

  缪美芸小心翼翼地问:“客人的?”

  史宜春笑了:“那不然是她老公的么?我们做这行的,除非上岸了,肚子里的也只能是野种,找不到爸爸的。”

  缪美芸想起刚才屋里躲着的那个小男孩,心里也有几分凄然。

  史宜春还有其他事情要忙,起身拍了拍缪美芸的肩膀,道:“不过你也不要害怕男人不要你,这里永远是女人的大本营。真的怀了孩子也不要怕,要是打算生下来,就大家一起养,一起保护他们。”

  “我们现在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小宇、小豪是男孩子,刚出生的小雯是女孩子。等什么时候带你去见见那小宝贝,真的是可爱极了。”

  缪美芸有些惊讶,想着想着有几分鼻子发酸,抹了抹眼泪,又出去帮客人洗头去了。

  而在拐角尽头处的小屋子里,有两个小男孩正在埋头画画。

  屋子背靠着一条宽河,光线比其它屋子亮多了,可是窗子却被厚厚的窗帘遮掩住了。

  屋子里有一套上下床、一张小桌子和几个小折叠椅,可屋里的两个小男孩儿却就是喜欢趴在地上乱画画。

  地上的蜡笔和油彩涂得到处都是,虽然杂乱却意外有一种别致的风格。

  “小宇哥哥,你刚才跑去哪儿了?春妈妈还找你来着,让你不要乱跑。别人看见就不好了。”

  只见被叫做“小宇”的男孩儿却一直埋首画画,对身边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见哥哥不理自己,小豪面露几分不开心。

  很快,小宇把自己的画作拿给小豪看。“这是新来的妈妈,她很漂亮,我一直在画她,现在终于画好了。”

  画纸上的绘画笔触仍有几分稚嫩,可是画意中已经有了韵味。

  只见画的中心有一块巨大柔软的蓝色云朵,一个毫无遮掩的女人仰在上面,让自己所有洁白的肌肤都坦诚地接受着阳光的轻抚。而她的左胸上有一片小小的心形胎记,让这份圣洁的图像也多了几分妖娆。

  小豪指着胸部上的胎记,惊讶地说:“你看到她了?”

  “放心,春妈妈不知道。”他轻轻地抚摸着那片胎记,道:“这是她山茶花的标志。她是秦可卿。”

  “这么说,春妈妈的十二金钗都齐了?”小豪兴奋地说道。

  他年纪还小,只记得大人好像开玩笑的时候说过类似的话,便喜欢学舌。

  小宇没有说话,只是微笑。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这幅画,十分满意。

  他弯腰把桌子下的小箱子拖了出来,把上面做掩饰的《红楼梦》等图画书挪开,把这幅画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的作品集里,心满意足地把一切再回归原位。

  他今年十岁多了,已经攒了三叠画了。他要继续画下去,把这些漂亮女人的多样美丽永远记录下来。

  那些优美的肢体,婀娜的曲线,精致的表情,那些笑声和眼泪……她们漂亮精致的脂粉是世界上最优雅的颜料,而每一个人都有独特的香气和温软的触感。

  现在的他还无法用贴切的语言描述这一切,也无法为她们写诗。但他知道,他想要把这一切都好好珍藏……

  女性,温柔坚韧的女性,他这一生都注定沉溺在女性的美丽当中。

  从窥视,到小心翼翼地触碰,再到收藏她们的物件,他的欲望也进一步地扩大,他的依恋也进一步的加深。

  他的艺术灵感和冲动就像是永不会熄灭的火焰,而这里,他的母亲们、挚友们、爱人们,就是他的火种之源。

  可世事陡然变化,第一个女人得病死后,一切就开始不一样了。

  小凤是第一个提出离开的女人。

  她拉着小小的女儿,逼着自己硬下心肠,看着史宜春道:“姐,之前都无所谓,可是当妈以后,一切都只想着孩子了。我也攒了一点钱,打算换个营生,不想让小雯再过这种日子了。她还小,记不清事,还来得及。”

  屋子里的女人都在哭,只有小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一个跑过去抹掉她们脸上的泪。

  在第三个女人离开之后,史宜春在夜半抽完了一整包烟,最终决定,让一切都到此为止。

  “这些年,我也攒了点钱,在外面提起我,也有几分人情,愿意的话我也会帮你们打点工作的事。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包了个红包,以后出去好好过日子。”

  凭借美貌营生的女人吃的都是青春饭。几年下来,“十二钗”以往的风韵早也都渐渐淡去了。

  大家都暗自思量过往后的打算,却没想到,春姐竟然为她们打算好了一切。

  “既然是洗心革面、告别过去,出了这个门,咱们以后就别联系了。我会在这里再开个小卖部,就这原来的地方。要是实在遇到困难,春姐一直都在。”

  女人们一个又一个地拖着箱子离去,那车轮磕在门口的低洼处发出呜咽声。

  小孩子的眼帘成为了离别电影的幕布,再睁开眼的时候,这场风月太虚梦已然烟消云散。

  只有缪美芸,因其家人得知真相后与她断绝关系,男友也把她的钱财全部卷走后将她抛弃,求得史宜春的暂时收留。

  她整日躲在小屋子里以泪洗面,在绝望中渐渐枯萎。后来,她一直卧病在床,精神也更加萎靡不振。

  小宇经常陪在缪美芸的身边,眯着一只眼对着她的身影用铅笔比划,再低头勾勒速写。

  看着小宇画画,是她唯一快乐的时光。她会问:“小宇,我还漂亮吗?”

  男孩儿会笑着拨开她的额前碎发,笑着说:“很漂亮。”

  她叹声气,道:“小宇,你长大了。你快像个男子汉了。”

  “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跟那些普通的男人不一样。我知道你们的好,我很爱你们,我会好好珍惜你们的。”

  她们是浸淫在男人情欲中的花朵,可正因如此,却格外懂得珍惜男人们一闪而过的、真正的爱。

  她们为了身边的男人,那些赌博的父亲、窝囊的弟弟、懒惰的男友,燃烧着自己,那么坚韧,那么努力,那么美丽……也那么蠢笨。

  缪美芸的笑容越来越虚弱,轻声道:“小宇,你抱一抱我,抱一抱我……”

  她在他的怀里柔软脆弱得像是一张宣纸,曾经那么温暖的气息也渐渐消失了,她的花期终于到了尽头。

  那天深夜,缪美芸上吊自杀。

  而她的骨灰,也成为了他第一份正式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