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关渝舟走得太快,介诚觉得离他越来越远,分明一个用跑一个腿走,相隔的距离却没有任何被拉近的趋势。
他要是真把门给锁死,关渝舟遇到事出不来了,到时候谁来带他们离开?
不。
关渝舟不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这也只不过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
或许他真应该听话自己先撤,那样反而会获得安全。他仅仅犹豫迟疑了一瞬,便只剩下自讨苦吃。
这种心思很奇怪。
起初还想着机会来了,这次入梦可得好好报复一回,先让人觉得自己真的放下芥蒂来投靠了,最后再在背后捅一刀以解心头之恨。
对方明明是个曾残暴对待他的人,到头来却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没了警惕心。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就如他那奇怪的心思一样,连自己也无法理解,说不清道不明,死的时候都还不清不楚。
死亡并不痛苦,介诚从未畏惧过,活着才会让人痛苦。
参与者的愿望大多可笑,为了钱,为了爱情,往往都是奢求不来的东西。他原本清高,自认为与众不同,结果这点仍然一样。
人生在世,向来都是围绕生老病死,七情六欲。
可他仍想活着。
被人偶抓住腿往后扯进犹如丧尸潮一般的黑暗里时,他脑海中飞快倒退的画面犹如走马灯,他想起了许愿时的情境。
【你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
——地球毁灭。
他看着自己双手插在兜里,一副烦躁的表情站在星海里,很中二地随口回答。
比起许下什么愿望,他对这个会讲话的手套更感兴趣。但是如果抓它把玩会触犯纪律而导致不怎么划算的后果的话,那还是算了吧。
那纪录心愿的东西晃了晃,不太和善地笑了一声,苍老的声音像一把揉在掌心的沙石磨得人心头沉闷,同时又带着令人震耳发聩的嘲弄意味。
【地球毁灭,你也就死了。】
——死就死了,人活着也没太大意思。
【你死了是不是也等于地球毁灭?】
介诚听明白这东西的意思,是在笑自己自不量力,也笑他的无知和愚钝。
——不许愿会怎样?
【不会怎样,我们讲究你情我愿,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介诚笑了,似乎是觉得挺有趣:那你们还挺讲人类的道理。
【所以,你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
这次他认真思考了。
——我要钱,需要足够我活一辈子的钱。
【这个愿望和你的命是等值的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介诚有些不耐烦了。
【那么祝你好运,希望不久我们还会见面。】
意识模糊了片刻,醒来后他躺在出租屋的铁床上。阳光让窗外明亮,却没有半丝洒进屋内,常年背光的环境让空气都裹着一层无法祛除的潮腐气息,列车驶过,轰隆隆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仿佛与他的脸只隔了一层纸,稍有不慎一个翻身,冰冷的轱辘就会从他身上碾过。
像是硬被这吵闹的声音从梦中拉出来一样,头沉得仿佛灌了铅,就连自己是真去地狱走了一遭还是单纯脑子里做了个噩梦都分不清。
他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迟钝地想起所听到的问题。
这个愿望和命是等值的吗?
他环顾了自己所居住的环境,自嘲地笑了一下。
坑蒙拐骗什么事没做过,不都是为了谋一口饭?他还能糟糕到哪里去?如果有了钱,他才能真正作为一个人,而不是现在这样犹如一只躲在下水道的老鼠。
所以,他并不害怕死亡,只是有些后悔。
他还是不想地球毁灭。
这辈子做尽了坏事,他早就做好被警察逮住枪决的准备了。可惜就可惜在,他最近两天突然觉得其实自己也能做个好人的。
还有就是。
就是。
他挺想和这几人一起并肩作战。
头一回感觉到信赖和依靠,让他觉得路的对面有什么光透了进来,就像他后来用刀在房间墙上凿出来的那个小窟窿一样,虽然列车的声音更加难以忍耐,但光却能照到身上了。
挺羡慕那个小病号的。
也挺羡慕褚津津的。
可惜了。
……
夏濯为介诚的死感到惊讶,虽然之前双方的交流让人不爽,但毕竟这人是关渝舟带进来的。
然而关渝舟对此没什么表示,仿佛死掉的不过是一位陌生人。
按照余子昂的话说,在梦境中所有认识的人还比不过现实中的萍水相逢。
既然选择了在这里相识,那说明也早就已经做好了分别的打算。他们不会在这里结交朋友,毕竟谁都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突然离开,浪费感情还会影响自己的判断能力,他们不需要这种会拖后腿的关系。
唯一有情绪波动的竟然是褚津。
离开红塔后,余子昂在滴滴答答淌雨的屋檐下给他递了半袋面包片。
“吃点,准备进森林了。”
褚津下意识接过来,却又重新塞回了他怀里。
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兴致不高:“我不饿。”
余子昂深深地看他一眼,也没有坚持,只说:“随你。”他把塑料袋扯开一口,送到关渝舟的手边。
关渝舟摇头示意不需要。他看了眼越来越暗的天色,把药箱盖子在两人面前打开:“找到正确的那颗我们再走。”
“这一个个得试到什么时候。”褚津伸伸脖子,半晌问:“狗呢?”
关渝舟扯了扯衣襟,将藏着的博美犬露出半个头来。
褚津一看急了,语调顿时拔高一倍:“本来就喘不过气,你还把它闷在衣服里!到时候不是被病给拖死的,成喘不上气活活憋死的了!”
关渝舟猛一拧眉,低头看了怀里一眼。
不知什么时候起小白狗不再乱动了,只有屏住呼吸时才能察觉到它微弱的呼吸,一双眼睛也紧紧闭着,从湿漉漉的鼻子里冒出来的白气温度高到似乎要把周围的空气都点燃。
夏濯烧得越来越厉害了,尖锐的爪子无意识地探出,紧紧勾着他的衣服,时不时抽动颤抖一下,状似极其不安,犹如被梦魇所绕难以脱身。
关渝舟原本想把衣服重新合严实的手也停在了半空,悬了几秒后飞快地探入箱内,唇牢牢抿成一条缝,脸颊的肌肉因牙齿咬合而紧绷鼓起。
没时间了。
“我就随口说说的,这任务肯定本来就有各方面限制。”褚津赶紧跟上,从余子昂身边挤出个空站脚地儿,边摸光表边慌慌张张地干活,回想起刚才自己的一通乱喊,生怕这人直接把自己丢泥地里活埋了。
没人说话的四周安静下来,只剩淅淅沥沥的水声和物品摩擦的细微动静。
似乎觉得这种氛围太过难熬,没隔多久,褚津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刚刚究竟发生什……”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余子昂打断了他的提问,朝关渝舟摊开手,一颗没什么特别的胶囊躺在他的掌心上。
关渝舟拿过放入仓库,这枚胶囊的说明词条和其他的相比的确有变化了。
道具名称:【W先生的感冒药】
使用说明:主要适用于感冒以及上呼吸道过敏,能够缓解因感冒引起来的鼻塞,头痛,发热等症状。
特殊说明:这枚感冒药快要过期了。
道具属性:非卖品,离开当前梦境失效。
夏濯感到从自己口鼻子里呼出的气流仿佛着了火,又热又潮,积攒了太久的眩晕感耐不住体力的消磨殆尽,在疲惫攀顶时从身体深处瞬间冲溃堤坝。
轻飘飘的手脚感觉不到存在,身体的重量也消失了,连灵魂都在无止境地下坠,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将他朝深渊拉扯。
嘈杂的声音紧紧环绕在耳边,像群鬼声嘶力竭的哀嚎震耳发聩。他只觉得那片声音在不断割裂他的神智,将他活生生地分成好几份。
浑浑噩噩中,嘴被掰开了一条缝。有什么东西被塞入口中,压过他的舌头,一路向里摸索。
有危险。
谁在碰他?
他毫不犹豫地咬了上去,尝到了一点血的腥味。
可他的抗拒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那粗粝的触感依旧存在,继续朝他的喉咙探入,很快就激起本能的呕吐感。
血的味道源源不断刺激着味蕾,顺着食道在身体各处供起猩红的花。
“乖,把药吞下去,听话。”
稍显沙哑的声音响起,温柔的声线将原本不停折磨他的哭喊驱散。
谁在说话?
“小濯?小濯,听得到吗?”
小濯又是谁?
“淼淼……”
……淼淼?
好熟悉。
好像有个人总是这样喊他。
那种感觉刻进了骨子里,只一听就会从头到脚止不住战栗,以悸动来给予出全部的回应。
夏濯眼前的黑色渐渐被刺目的红所替代,头部近乎窒息的痛感山呼海啸般袭来。他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好似这样就能避开痛楚一样,被忽略了许久的心跳随着那一声声的呼唤而“砰砰”跳动不停。
他放松下颚,吞咽了一下。
紧接着,他感觉自己为数不多的理智被迅速抽离。
视觉的红色中央映出一个摇摆不定的黑影,模糊的轮廓扭曲着涣散进周围的暗处,被分割成抽象的雾团,又飘散重组成两片新的光影。
不断重复呼唤他的声音渐渐远去,他看见了一片星海,也听见了一道年轻的声音。
那道声音说:“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命不该才是最重要的吗?为什么在他们眼中,总会有各种能和自己性命相匹敌的东西呢?明明知晓可能随时死去失去一切,还要孤注一掷地一次次进来,真是不能理解。”
这个人不知在和谁说话,另一个影子迟迟没有发出声响,不知是找不到回答的方式,还是对这段话持有相同的态度。
静默了许久后,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哎——可他们都是有假期的,我也好想放假啊。”
“您该出发了,信息已经出库了。”这似乎是个老人,声音紧绷又干涩。
那人絮絮叨叨地埋怨:“怎么又提工作?我是找你聊天的,不是让你替上头来监工的。你说什么时候人才能少点欲望?不然这种一天清除成百上千个恶念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天刹那飘白,一道闪电将昏灰的顶空撕裂成两半,雨势滂沱,水汇聚成柱状顺着缺口倾泻而下。
关渝舟看见夏濯的眼皮颤了颤,隐隐有即将苏醒的征兆。他探了探小白狗的鼻息,温度随药物生效而降下来了。
褚津整个人都傻了,他懵逼地站在那儿,满脑子都在想这关强强刚才对着那只狗在喊谁?小濯?淼淼?这都是谁?短短时间里给狗起的爱称吗?
没想到关强强竟然这么喜欢狗!
看上去冷冰冰的,一开始不理不睬还处处嫌弃,现在不也捧在手心里揣在怀里生怕它冷了饿了难受了吗?
果然再冷硬的男人也会有柔软的一面。
说不定还是个傲娇呢。
“它好没好啊?”褚津问。玩家能使用的药都是立即见效的,不知梦境里针对其他npc的药效是什么情况。
“还没有。”关渝舟不停地试温,轻轻捏着博美犬没受伤的那边肉垫。
十分钟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夜幕降临,小白狗睁开了眼睛。
它看向怀抱着它的男人,软软地叫了一声,眼神湿漉漉的,还带着点刚醒来的茫然。
【检测任务条件达成,奖励已发放】
关渝舟脸色变了,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博美犬,像有什么重大事件无法解决,僵着不知该怎么做。
直到小白狗哼哼唧唧地发出奶音,被攥疼了一样推他的手,他才猛地松了力道。狗脑袋晃晃悠悠片刻,伸着舌头舔了舔他手指上还残留着血痕的伤口。
被这一下烫到了一样,关渝舟手腕一甩,褚津眼睁睁看着他黑着脸把那只刚有好转的小狗甩到了地上。
“哎,你……”你这人怎么翻脸这么快啊!
褚津赶紧把疼得直叫唤的狗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它脸上溅到的污水。
关渝舟淡漠地看着他抱着的东西,眼神又恢复成起初在灰楼里一样,不带情绪,看的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道具。
“去找守夜人,然后离开这里。”他将项链扔过去,撑起雨伞率先走进了雨地中。噼里啪啦的雨点声瞬间占据了他的所有听觉,让他更觉得心烦不安。
夏濯不在这只狗身上了,又是这样,不打声招呼就乱跑。
他得把人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