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卫过当,三年。”朐施然说。
宋海林听到这个结果之后怔愣了一下,好像他理解中的和朐施然说的并不是一件事儿似的,“什么?”
“防卫过当。”朐施然一字一顿,勾着一边的嘴角笑,像个流氓。
十多年之前被刻意隐藏过的恩怨,没有人提起来,所以严格来说,明面上,苏慎并没有杀害秦明轩的动机,只要当事人不承认,这事儿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反而,他之前在和秦明轩的接触过程当中,不怀好意的那个,的确是秦明轩。
而且苏慎自己留有证据,那天晚上的确是秦明轩把他约过去的,那把水果刀本身也是秦明轩打算用来杀他的,所以,防卫过当,似乎站得住脚。
唯一的疑点是可以避过监控的动机。
还有出现的另外一个清洁工打扮的人。
在这件事情上,苏慎的解释是,那个包裹严实的清洁工他不认识,和他也不是一伙儿的,那天是秦明轩亲自下楼接他,背着他从楼梯上楼的,可能是秦明轩想杀害他,自己心虚,所以才避开了监控。
而苏慎之所以没有对走楼梯提出反对,是因为秦明轩托辞电梯坏了。
如果以秦明轩早有预谋杀害他为基础,这些解释似乎都站得住脚。
警方几乎确信了,那个清洁工这个方向本身就是不对的。
直到后来,秦明轩家对面的那家不常来的住户报警家里招了贼,警方才最终确定下来,这清洁工是一个小偷,无意间被警方盯上并将其卷入了一个刑事案件里。
也有人提出疑问,只是偷点东西,这小贼的阵仗搞得实在是有点大。
不过这个疑问不了了之。
在朐施然的引导之下,颠倒黑白,把所有线索都顺理成章拆分重组圆成了另一件事情,完成地十分成功。
成功把他自己择了出去,变身成了一个技术高超且无迹可寻的小偷,成功把秦明轩这个受害人给变成了凶手,成功把苏慎策划、他辅助的一起谋杀变成了防卫过当。
判决之后他都忍不住为自己鼓掌。
“苏慎他自己不觉得自己有错,我也不觉得,我甚至觉得判这三年都算委屈了他,”朐施然说,“但你知道苏慎为什么自首吗?他这是为了你。”
宋海林不想听朐施然说下去,摁了一下钥匙就去开车门,朐施然挡了一下,把车门推回去,挡在了门前边,“你要去见他?”朐施然目光咄咄逼人,“他之所以不认罪,是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有罪,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的,你会毁了他!”
宋海林伸手在他脸上砸了一拳,他往一边栽了一下,堪堪稳住了。
他好脾气地没计较,但是语气又多了几分一针见血,继续说:“苏慎身边的人都很讨厌我,比如你,再比如老家那个叫田二吉的,他觉得是因为我的出现才把你们心目中那个完美的苏慎给拉下了地狱,是不是?你也是这样想的是不是?可是你们心中的那个所谓完美苏慎本身就是个假的,我只是把真的他给解放了出来,你们不能容忍,只是因为我打破了你们心中自以为是的幻想。同样的,我也讨厌你们。”
他用舌头从里边顶了顶那块儿被打了一拳地方。
宋海林竟然难得平静了下来,“不对,我从来没有对他存在固有的幻想,我讨厌你,是因为你暗示引导他把他原本的恶给放大了,甚至放大到了接近丧失道德的地步。我知道他本性怎样,也不是非得给善恶定一个标准,我爱苏慎,不会因为这些改变。”
“说的好听。”朐施然轻嗤。
“我就是讨厌你们都说的好听。”朐施然说,“把自己的道德观强加在他身上,不是你们干的?我只不过是暗示他遵从自己,从来没想过要改变他。你不是说的好听又是什么?偏偏苏慎就特别把你当回事儿,你会害死他的。”
“会害死他的,是你。”宋海林说。
朐施然摇头,“你问问你自己,这一次苏慎在你们的矛盾当中选了妥协,以后呢?你要让他妥协一辈子?”
宋海林不说话了。
“所以,我希望你能放过他。”朐施然说。
“你说的有点过分。”胡宇然扒着车窗户,对着刚从宋海林那边走过来的朐施然说。
“长痛不如短痛,”朐施然坚决不承认他那番话里有一大半都是认真的,而且还带有私人膈应的因素,“苏慎不会介意的。”
“你真这么想吗?”胡宇然突然认真地问他。
“什么,苏慎会不会介意吗?就这么想啊,反正刀子都扎了,深浅有什么关系。”朐施然说。
胡宇然说:“长痛不如短痛,你真这么想吗?”
似乎意有所指。
朐施然没说话,面无表情地打开车门发动了车。
走到半路的时候,他突然说:“对我来说,我不在乎什么痛不痛,我就喜欢把握现在。”
胡宇然用他听不到的声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希望你放过他。
放过他?宋海林不明白,为什么他和苏慎就必须是这样的你放过我我放过你的地步,好像他们两个之间没有一条可通的路似的。他想不明白,但又不得不承认,朐施然说的很有道理。
苏慎不认为自己有罪,却为了成全他,去接受他自己本身所不认同的制裁,这样,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打扰他呢?
放不开,但是又抓不来。
法院的这次放鸽子,让宋庆把宋海林一顿好骂,宋海林也干脆趁机摊牌,他不会辞职,但是最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再回局里上班,算是和宋庆各退一步。
赋闲在家的这段日子,宋海林还是重拾了小时候的游戏,他一身系统自带的装备配合着出神入化的操作,直接一跃成为本服的一匹黑马,把那些人民币玩家都给杀得片甲不留。
慢慢的开始有新手搭讪求带,但是他一概不理。其中最执着的一个,当属满身装备泛着五彩光的人民币玩家,白居易同学。
这个白居易同学敲出的第一条私信与众不同,“大黑子,你看天上那朵云,像不像咱俩般配的昵称?”
宋海林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笑了。
这人贱贱的语调,非常熟悉。
他没搭理。
但从那以后,他每回登上游戏,屁股后边都会跟上一个闪着七彩圣光的小人,跟着他到处溜达,有时候还捡捡他看不上的装备。
不光如此,白居易同学还持之以恒,定时定点骚扰他。
“大黑子你为什么叫大黑子呢,是因为本人很黑吗?”
宋海林心想,这人怎么这招人烦呢。
“你装备灰扑扑的是因为穷吗?”
宋海林:你以为钱那么好赚啊,你们这些花着父母钱充游戏的米虫!
“大黑子你操作这么棒,要是装备上去了,绝对能活成本服的大神。”
宋海林:大神?那是你不知道老子大号,你出门左拐问问老子大号早就是本服传说了好吗!
“大黑子,我生病了,输液整整输了二十四小时呢,从晚上八点输到上午八点,你安慰安慰我吧。”
宋海林:怎么可能会有输液能输二十四小时啊。
“果然网上都是骗人的,说好的只要说得病了私信就会被回复,果然是骗人的。”
宋海林:网上的东西本来就是骗人的。
“大黑丝,新的一年要开心啊。”
宋海林一瞥电脑右下角的日历,这么长时间无所事事地过,都把日子给过混了,这竟然都已经元旦了。他揉了揉眉心,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一行小字儿,忍不住撇了撇嘴,这人的祝福也太草率了吧,连字儿都打错了。要是苏慎的话,才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
这话从脑子里蹦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都愣了。
苦笑一声。他根本骗不过自己。不管这段时间他再怎么想彻底把苏慎拿出他的生活,再怎么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他,但其实他的潜意识里,每时每刻,都是他。
他每天都会翻翻这个白居易同学的私信,无非也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和苏慎有一点点像。
一点点。
第一句打招呼的语气尤其像。
就为这,他还心存侥幸地顺着那注册的游戏账号顺藤摸到了那人的社交账号,那人个人空间里的动态从好几年前就一直更新,全是些我们班谁谁喜欢谁谁,我喜欢谁谁但谁谁有喜欢的人所以我不打扰她,还有几张自拍,宋海林看了看,是个长得挺帅的小学生,能看出来家庭环境挺好。
想也是,家庭环境不好也没那么多零花钱把自己的游戏给包装成七彩圣战士。
他看过之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些失望。
难道还指望这是苏慎吗?醒醒吧,怎么可能。
他正盯着面前的对话框出神的时候,聊天框里突然蹦出了一行字儿,“啊错别字,大黑子不是黑丝。”
“大黑子,新的一年要开心地过。”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宋海林鬼使神差第一次给他回复了,“你这祝福忒不走心。”
白居易同学:“啊啊啊大黑子回我了,老师说的没错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我越王勾践终于没白吃|屎,泡到游戏大神了啊啊啊啊啊。”
宋海林看着他不加标点符号的一大段话,看得眼睛都疼了。
不过心里竟然有点想轻轻笑一下的冲动。
这狂放的说话风格,别说,真他妈像苏慎,相似程度可以和第一回 的“你看天上那朵云”媲美。
从那以后,宋海林就算是默认了带着白居易同学打游戏,有时候还带着他去高级区刚几只大怪,装备都让他先挑,还好言相劝,让他不要再拿着父母的钱买那些只发光其实没什么实际用处的装备。
白居易同学每回都答应着,但阳奉阴违,还是裹着一身七彩光跟在他身后蹦跶。
宋海林可能一辈子都想不到,白居易同学这么个钢铁汉子买装备不是为了提升战力而是单纯喜欢那些光效。
白居易同学不光成天跟在大黑子后边,为了炫耀并宣示主权,还乐滋滋儿花钱买了称号缀在自己昵称前边,【大黑子大神的专属小徒弟】白居易同学。
没几天服里就传遍了,新晋贫民窟黑马大神大黑子收了一个土豪小菜鸡,疑似被包养。
白居易同学一听就不乐意了,蹦出来就是一顿唇枪舌战。
“什么叫菜鸡啊!土豪我认了但什么叫菜鸡啊!这么严格的吗!我不要面子啊。”
众网友差点都把整理好的被包养的蛛丝马迹给甩出来当实锤了,结果白居易同学这一手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关注点原来是在“菜鸡”上的吗?
可是不吹不黑,这白居易同学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菜鸡。
甚至,给他个菜鸡的名号甚至都是对菜鸡这个群体的侮辱。
那一手操作简直就像个双手特级残废才能打出来的。
宋海林经常毫不留情地骂他垃圾。
白居易在逞口舌之利这方面可一点不菜鸡,回回理直气壮,“我这操作还废?你看看这满场新手,我是不是那个最牛逼的!”
这一股子迷之自信也和苏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苏慎苏慎苏慎,宋海林骂自己,想什么苏慎,想什么想,别再想了!
这个小学生牙尖嘴利。
据他自己的原话说:以前我打游戏废,老是被人骂,我痛定思痛报了个班努力学习,后来…………那些人终于骂不过我了。
宋海林的反应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个段子,我五百年前就听过了。
白居易同学目瞪狗呆:不可能!这是昨天才从空间看来的!
宋海林:《论小学生信息接收的滞后性》。
小学生?
宋海林突然反应过来了,这对面是个小学生啊!那他是怎么做到和他这个歇业游民一样每天都挂在游戏上的。
他严肃地问了白居易同学这个问题,并且准备好好教育他“垃圾游戏毁我青春颓我精神”的道理。
一向对他都是秒回的白居易同学心虚的好几分钟都没说话,好一会儿才回了几行字儿,“就……寒假啊。”
“现在小学生寒假放这么长时间?”
“是……是的吧。”
“吧?”
白居易同学发了个擦冷汗的表情,“行吧实话说了吧,没放寒假,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的么,我生病了,现在不上学。”
输液二十四小时的那次?真的生病了?
宋海林正想着对面这小学生得病这事儿呢,突然右下角弹出来了一个新闻推送,他把鼠标挪到小叉号上正准备关掉,谁知道无意间一瞥黑体字大标题。
“珠城省长胡明成意外横死,生前竟是恋童癖。”
胡明成死了?
宋海林哆嗦着打开了网页。
胡明成横死的这条消息已经是几天前的了,因为人死,所以树倒猢狲散,生前那些被刻意掩盖下去的丑事都被抖搂了出来,这几天才铁板钉钉了残害小女孩儿们的事实,网友们炸了锅,不择言辞抨击激烈,特别是那些之前被他开新闻发布会给蒙蔽的群众,比一开始骂得更凶了。
原来在他庇荫之下的官员们也纷纷被牵扯进去倒台,里边唯一躲过了这一劫的是宋庆,靠着贺家这棵大树堪堪保住了自己的乌纱帽,不过就是往后不大可能再晋升了。
宋海林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朐施然和这事儿铁定逃不了关系他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不大安稳,总觉得可能和苏慎也关系匪浅。
他拿上外套就要往外走。
一打开门,正看到在他家门口来回踱步的薛之沐。薛之沐正犹豫着要不要摁门铃呢,看见他打开门之后,愣了一秒钟然后尴尬一笑,说:“二头儿,早啊。”
宋海林抬起手腕对着她,“中午了已经。”
薛之沐缩了缩脖子,一咬牙,说:“二头儿,我知道你正休假呢,但这个案子我实在没办法了,之前边队组里因为胡明成的案子处理了不少人,他们现在死活不接,我们组又缺人,你请假了朐队又辞职了,上边施压让我们三天之内解决这个案子,我是实在没头绪了才来找你的。”
她气儿都没歇几口,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通,得亏宋海林记忆能力理解能力都个顶个的好,才能听明白。
宋海林本来也是为这事儿要去趟警局,正好薛之沐上赶着来了,他就没多说什么,直接朝薛之沐挥了挥手,“进屋说。”
薛之沐进屋之后看了几眼他家,嘿嘿笑,“二头儿你家还挺干净啊,不像个糙汉子住的。”
宋海林没说话,拿出纸杯去给她倒水。
“诶二头儿你家怎么物件儿都是两套的,不是吧,你有女朋友,藏这么深?”薛之沐坐在沙发上,把茶几上边的一对儿傻不拉几的情侣杯拿起来看了看。
“你再多说一句,”宋海林纸杯放在茶几上,“我就把你扔出去。”
薛之沐立马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锁的动作。
“先别着急拉上,”宋海林说,“先给我说完案子。”
“哦对正事儿,案子。”
薛之沐从包里把资料拿出来。
“就胡明成的事儿,二头儿,有大反转!”薛之沐故意说半句,想吊宋海林的胃口。
让她没想到的是,宋海林像是早知道似的,反应平平淡淡,说:“和案子无关的事儿不用提了,直接说这件案子。”
“哦。”薛之沐失望地开始说:“胡明成在三天前横死于自己家的地下室——就是之前那个解救小女孩儿的地下室,”薛之沐说到这里又偷偷看了一眼宋海林的表情,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样子出现,她继续说,“之前他洗白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那栋房子虽然在他的名下,但是其实是他的一个亲戚住着,小女孩儿失踪案都推给他那亲戚给他抵了罪,这回好了,他人直接死在了那里,彻底暴露了。”
宋海林敲敲茶几,“说重点!”
“哦哦说重点。”薛之沐指了指尸检报告,“死于氰|化物中毒,凶手反侦察能力很强,现场勘探过了,没有发现异常,现在杨大海和柳诚正在查监控,我和郑勇顺着一个初步锁定的嫌疑人查。”
“嫌疑人?”
“黄云,在事发之前曾经联系过胡明成,并且当天去过那栋别墅。”薛之沐把整理好的记录拿出来递给宋海林,“据黄云说,她曾经是……嗯……受害人,她小时候曾经被胡明成囚禁了几年,后来长大之后才被遗弃,运气好活了下来,前一段时间听说之前那件事儿之后,回来想拿真相威胁胡明成。”
“因为威胁不成反而杀了他?”宋海林说。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她不承认。她说那天只是去要钱,我查了她的账户,的确有二十万进账,她说以后还想长期勒索胡明成,没理由杀了他。而且,用上了氰|化物,这不像是冲动杀人,像是有预谋的。”
宋海林想了一会儿,“这么看来,反而是胡明成想杀她了?”
薛之沐说:“对,而且那黄云掌握的真还不少,胡明成死之后她就把那些黑料都给爆出来了,现在网上都是。”
“氰|化物中毒的话……黄云现在做什么工作?”宋海林问。
“在美容院工作,”两个人搭档久了,宋海林一出口薛之沐就知道他到底是想问什么,直接回答了,“按理说,应该很难得到氰|化物。”
“二头儿,我倒是有个想法,”薛之沐突然说,“会不会是那胡明成想用氰|化物杀黄云,结果被黄云给反杀了?”
她说完之后,宋海林居然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来挥了挥手,说:“走,去现场看看。”
薛之沐还坐着没反应过来,“二,二头儿,你不休假了啊。”
“那你都来都来了,来之前怎么没考虑我的假啊。”宋海林揶揄她。
她蹭的站了起来,嘿嘿笑。
“诶对了,”宋海林边往外走边问,“朐队为什么辞职?什么时候的事儿?”
薛之沐跟在他后边,说:“就前段时间,秦明轩那个案子结束之后,他好像是和那个犯人有交情,对了,那个犯人就是之前周倩案的时候她们班上那个大学老师,之后好像拿了什么精神诊断证明,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走了走关系,保外就医了。”
薛之沐唠唠叨叨,大半天没说到点子上。
“那人据说本来就病得严重,该动手术的时候没动,紧赶着就被抓了进去,后来朐队把他弄去了医院,听说手术没成功,死在外边了,然后朐队也没回来,辞职都是打电话辞的。”
薛之沐走着说着突然就撞上了宋海林的后背。
“你说什么?”宋海林突然转身,两只手扳着她的胳膊,表情像个恶鬼,“你说什么!”
“就电话辞职……”薛之沐小声说。
“死了!是什么意思!”宋海林冲她喊,把她吓得一动不敢动。
“死了,是什么意思?”宋海林突然放开了她,自己呆呆地嘟囔。
一遍一遍地嘟囔。
死了,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