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林被锁在他姥爷家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里,他两耳不闻窗外事,成天就只能被拷在床柱子上发呆思考人生,门外边站着仨徇私的武警荷枪实弹就为了他把给看住。
不过,他不知道,不代表就没事儿发生。这几天,外边天都翻好几轮儿了。
先是都知道的,警方一举深入罪犯窝点,救出被害幼女十余名,各大报社连夜发通稿第一时间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犯人的兽行,一时间激起民愤,搜索引擎后台一度瘫痪。隔天,有胆大的记者拍到了别墅地下室的场景,照片流出,声讨愈演愈烈。
因为当天逮捕犯人当天晚上泄露了风声,记者围堵,给警察抓捕人犯制造了困难,导致人犯逃脱,不过据唯一一位深入腹地见到人犯真面目的刑警赵浩指认,犯人正是当今的省长胡明成。
至此,以陆飞白的家长为首,社会上掀起了质疑公信力的热潮,声称胡明成一日不死人民一日难安。前一段时间甚嚣尘上的热门话题,恋童、保护孩子、州官放火再一次重提,大有不肯罢休之势。
警局再次成了众矢之的,背负了公众的主要视线。
警察们不眠不休就为了找出胡明成的下落。
薛之沐往眼睛里滴了两滴眼药水,继续监控着胡明成的手机信号,她瞥了一眼手机推送的新闻大标题,一下子就火了,拍了一下桌子,“这群记者真他妈敢写,还官官相护警察包庇高官?要不是那天他们这群毒瘤堵在现场坏事儿当场就抓着人了!”
妈的!最该抓的应该是这群不知好歹的记者。
骂归骂,工作还是得继续。
本来追查人犯就已经忙不过来了,不明真相的群众也不知道被什么给煽动了,一口咬定警察包庇恋童高官,聚众来了警局门口示威,给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的警察又增添了一项额外工作。
谁知道,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巨大反转。
胡明成出现了。
他还是往日出现在本地新闻上那副不怒自威的样子,站在镜头后边被武警保护着,先是鞠躬道歉。道歉,为的是在自己管理的辖区内出现了如此天理不容的恶性事件,而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没有第一时间站在群众身边,因为这一阵子都因公出差,在首都开会,现在才刚刚赶回珠城,所以没有给予案件及时的关注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和民众站在同一战线。
三言两语把自己给择出去了——那小警察口口声声亲眼看到了人犯,声称那是胡省长,可是他这个月明明一直在首都参加会议,压根没在珠城。
为了证明清白,他甚至都没正面回应,就是想给大家一个他问心无愧根本不当回事儿的印象。
隐晦地说明了自己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之后,与此同时他一脸悲痛地对受害人进行了慰问,满脸的沉痛竟然不像演戏,透过镜头还隐约能看到眼眶子里水光闪烁。
最后,胡省长深情地说:“我自问,在职期间兢兢业业,帮扶困难群众,解决就业问题,解决养老、教育问题,虽然并无什么大建树,但是推行的政策无一不是从根本上、从点滴小事上解决人民的问题,可以说,我对人民,问心无愧!我不知道这次出公差的一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让大家不再信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竟然能买通警察不惜用这么多小孩子的安危来往我身上泼脏水,可是我和大家始终是站在一起的,不管大家对我还有无信心,我始终希望大家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处理好这件事情,处理完之后,我自愿停职,到时候,不管大家对我有什么意见尽管再提,可是现在,真的希望大家能再最后给我一个站在人民背后为你们撑腰的机会。”
最后是深深的鞠躬。
镜头里几乎能看到这位老省长头顶的白头发。
闻着、见者无不动容。
舆论开始倾斜。
看到新闻的朐施然冷笑一声,老狐狸玩得一手好牌。
说出来的这些话,不知道被多少人反复修改好才最后在镜头前边由他绘声绘色表演了出来。
朐施然本来想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但看到新闻后边插播的对民众的随机采访之后,他拳头攥紧了,能看到骨节的轻颤。
那被采访的市民正抽搭着鼻子回忆胡省长治下实行的一系列利民政策。
看到那人抬手抹泪的一瞬间,他手里的遥控器脱了手,直接砸在了电视机屏幕上,遥控器和电视机自相残杀,两败俱伤。一个粉身碎骨,一个黑屏昏迷不醒。
胡省长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算是大获全胜。
网上质疑不少。但也出现了不少支持他的声音,认为他就是被政敌迫害,呼吁大家不要用舆论逼死一位勤勤恳恳为民谋福利的好官。
这两种声音对半而分。
最多的还是呈观望姿态,两种说法都不支持,静静地等着警方的调查结果。
胡省长站出来开完新闻发布会之后,那位目击刑警赵浩就以作伪证为由被停职逮捕。
这时候,距离他成为英雄的那天晚上,刚刚才过去了三天。
就在他昔日的同事朋友都对他避之不及的时候,有人坐到了审讯室,见了他。
“我早跟你说了,我是不是人不一定,你快不是了。”那个人说。
赵浩瞪红了眼睛,两只手被固定在座位上,他乱挣着,在皮肉伤留下了红色的印痕,他想弄死眼前的这个人!
“你不是人!”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喊。
那人随意倚在椅背上,扬着下巴笑得低调。
“你会遭报应的!”赵浩喊破了嗓子,在他最后转身出去的时候,发自内心,恶狠狠地诅咒他。胡明成!
事情到这儿,危机才勉强算是度过了。
宋庆这几天一直在警局活动,就为了拉拢之前留在这里的老势力,给胡明成这边多加点筹码。
处理完事情之后,他开车去了岳父贺鸣长家。
直到现在,所有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当天主要参与进去的警察都在被逐一暗中处理了大半,他还暗自心惊同时又暗自庆幸。幸亏那天晚上他正巧在岳父家,幸亏那天晚上门卫在宋海林进大门的时候传呼了家里,幸亏宋海林没在抓捕行动中出风头。
那天晚上他正和贺鸣长下棋,接到门卫的传呼之后,两个人其实都很开心,但碍于各自的家长威严,都装着不动声色。
可是,一局棋下完了,宋海林还是没进门。
姥爷爸爸两个人这才有点坐不住了。
直到宋庆接到信儿,才知道坏了。他知道这事儿胡明成必胜无疑,那么涉事警察一定就会被推出来顶包,忙不迭借贺鸣长的名义带了几个人去把宋海林给绑了回来。
幸好宋海林也没往上凑,只是把小女孩儿给救了出来,镜头也没拍到多少。
他是在隔壁房子的空地上找到宋海林的,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掐着一个人的脖子和那人滚在草地上你一拳我一拳打滚儿,打法儿像是小孩子,发泄似的乱打。旁边围着几个人,都不说话不动弹,单纯观战。
边上的几个人,别人他不认识,但是苏慎,他认出来了。
儿子年少干下的荒唐事儿,其实他不太放在心上,总是觉得小孩子那时候不成熟,等成熟了总会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他小时候不还嚷嚷着非当什么专职玩游戏的人么,到最后不还是考了警校?一个道理。
只是,苏慎,还有另一层意义。这是他最原始的愧疚来源,所以,看着那孩子投射在他身上的直刺刺的恨意,他有些难以面对。
宋海林在打斗间隙看到了他。
立马推开了那个和他打架的那人,直接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眼里冒着火,疯了似的冲他大喊:“你和胡明成一伙儿的!他今晚上跑不了,你也跑不了!”
那喊声一出来,他当机立断,让人把他制住绑了回去。
临走的时候,他好像还能看到苏慎的眼神。好像钉在了他后背上,绵延不绝。
这些天里,宋庆一直没敢面对宋海林。
宋海林那天喊出来的话,到现在为止都回荡在他脑子里。
从七年前开始,他就隐约感觉到宋海林知道了些什么,所以父子俩这些年也并不怎么亲近,他不敢求证,只能装聋作哑。
可是,宋海林喊出来那句话的时候,他就清楚了,他这个儿子,知道的要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得多。他很惭愧。像是自己努力在儿子面前保持一个刚直不阿的局长模样,可其实,这个形象早就坍塌了,可是他还是像一个小丑似的,继续演着刚正不阿。
怀着这些复杂的心思,他把车开进了小区,走到了宋海林的房门口。
打开门的时候,宋海林正坐在床边的地上,没被拷住的那只手正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眉毛蹙得紧紧的。
听见门响,他连头都没抬一下。
宋庆有意让气氛缓和起来,关上门之后,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为了不让你玩游戏,也这么铐过你。”
这句话没有起到任何回忆起小时候温情时刻的作用。
宋海林慢慢腾腾抬起了头,直接问:“三天了,解决了?颠倒黑白成功了?”
宋庆哑口无言。
“能让我出去了吗?”宋海林的语气一点都不咄咄逼人,反而很温和,想是只是在询问能不能吃一块儿糖似的。
宋海林在这种语气之下反而说不出拒绝的话,但他还是带了些抱歉的意味,说:“不能。”
“为什么?”宋海林伸直了腿,“我不会出去把你们的丑事儿都给抖搂出去,再说,都这么长时间了,我出去说,谁还信呢。”
宋庆没说话。
他的心突突的疼,宋海林误会了,但是他作为家长的尊严又不允许他直接解释。他关着他,不是怕他把真相说出去,只是为了保护他而已。胡明成这个人他最了解,做事滴水不漏,宁可错杀一万不会放过一千,他怕胡明成为了绝后患对宋海林不利。可是,他怎么说得出口。
宋海林见他很为难的样子,倒是没多做为难,而是直接盘起了腿,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拍了拍床沿,示意他爸爸坐下,问:“爸,我想听你从你的角度,把事情完完整整跟我说一遍。”
宋庆叹了口气,没坐在床上,而是直接席地而坐,坐在了宋海林对面。
“你知道,我出身不好,咱宋家也没什么背景,都是农民,我能爬到今天,没人撑着,做不到。”他开头先说了这么一句。
宋海林耳朵里听着,眼睛却在打量他爸爸。
头发根儿上竟然没有点黑色的痕迹了,染发剂只管了一部分用处,新长出来的白头发都还没来得及染上颜色。
“我小时候和你苏叔叔关系很好,当时村里就我们俩成绩好,他每回都考全校第一,我都是第二,没有一次能比的上他。高考那回,也没比上。处处不如他,连追女孩儿也比不上他。”
“我小时候考试考不过他,说真的,我不是很计较,还拿他当朋友,但是这事儿啊,坏就坏在俺俩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儿。”宋庆说到这段儿,无意间漏了句方言,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时候似的。
“他俩结婚的那时候,你妈正在追我,你妈她出身好,从小到大就没遇到什么不顺心,我早早就跟她说了我有喜欢的人,可她就是不信邪,觉得她没有办不成的事儿,正巧那阵儿我因为阿霖结婚的事儿心情也不好,就答应了你妈。”
“其实你姥爷看不上我,不同意,可你妈铁了心,后来查出来怀了你,你姥爷才松口。”
“你姥爷家在珠城本地势力大,可我不愿意搭贺家这趟顺风车,你姥爷还为这个觉得我有骨气,对我刮目相看了,但其实,为啥啊,我不是为骨气,我就是膈应,说句不好听的,膈应你妈。”
宋庆说到这里,适可而止,停了。
这事儿,这么些年了,他从没提过。对宋海林他妈也好得没话说,外人眼里是个绝对的好老公。宋海林一直觉得父母感情好,从来也没想到过他爸爸心里原来是这么想的。
“说真的,我那时候心里不平衡,就觉得凭什么我什么都比不过阿霖,我不服。”
“事儿就是这时候开始的。胡明成那里玩儿死了人,他表兄弟正好有个矿,他们就联合用了劣质□□,制造了一起矿难,把这事儿给盖了下来,谁知道这事儿让阿霖给掺和进来了,还掌握了不少证据,所以那时候,胡明成对我伸了橄榄枝,我就接了。”
“我是真不知道他们一家子都在车上,我没以为……”
他话还没说完,宋海林就猛的站了起来,瞪着眼睛,一脚踢翻了身后的床头柜。
“你以为?人命就是让你们这么玩儿的?”他喊。
外边守着的人听见动静一下子推开了门。
宋庆尴尬地往外看了一眼,摆摆手,“没事儿,你们离远点儿吧,不用守着了。”
宋海林的嘴角不动声色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
宋庆没听见他的质问似的,继续自顾自往下说。
“我这些年,就除了这一件事儿,问心无愧。”
“我当年立马就后悔了,所以这些年一直在帮扶着苏家,阿霖应该是把当年查到的证据交给了他妈,这些年他妈也一直以为我献殷勤是为了得到那些东西,对我一直爱搭不理,但其实,我真就只是单纯想补偿他们。”
宋庆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根本没注意到宋海林。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宋海林制住了。
因为刚才他把外边守着的人给撵了,这会儿屋里的动静没惊动别人,宋海林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撬开了手铐,反手给铐在了他手上。
他站着,居高临下。
“爸,我早就不是那个被你一关就无可奈何的小孩儿了。”宋海林开了窗户,临跳下去之前,回头说:“小时候您想把我给铐服了就没成功,何况现在呢。”
宋海林趁他把还没把人给招来,落地之后就蹿了出去,直奔东区。
幸好,他停在这里的车,还在。
一直把车开到了市中心的大路上,他才突然垮了劲儿。
他自己找了个停车不违章的路边,打开窗户点了根儿烟。
这些天被关在卧室里,他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来回消化了好几遍,像是老黄牛反刍,但是他不愿意深想,不愿意推测其实近在眼前的答案。他想让苏慎亲口说。
但是又不敢听他亲口说。
所以那天晚上,他才没敢问苏慎任何问题,而是选择了先和朐施然打一场没有缘由的架,先发泄自己的烦闷。
实际上,栾景年摘下面具的那一瞬间,苏慎的心理防线就已经全面垮塌了,如果宋海林这时候问他——任何问题,他都会原原本本说出来,不辨不瞒。
可当时,垮了心态的不光是他一个人。宋海林也是一样。
宋海林不得面对的事实是,如果ugly就是栾景年,那就证明,她之前所说的,句句属实。
不用去问她要证据,这个受害人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栾景年摘下了面具,没有直视苏慎或者宋海林其中的任何一个。
她看着刘诚曦,跟她说着,我是谁。
“我真名儿叫,栾景年。”
“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栾景年。”
她的开场白还是高中一开始自我介绍那段儿,宋海林忍不住回想起了那时候的栾女侠。穿着小女孩儿们都喜欢的裙子,带蕾丝花边,发箍上有蝴蝶结,喜欢粉红色。厌世脸,死鱼眼。性格不讨人喜欢,为人处世很笨拙,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小时候长得很漂亮,光彩照人把全校女生都远远甩在后头的那种漂亮。长得很洋气儿。
哪个小女孩儿不在乎自己那张脸呢?
可是现在,那张脸上,全是被烧伤的丑陋疤痕。
“我爸爸是个杀人犯。”她继续说,“从小时候,我爸出狱开始,我就一直在调查一桩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瞟了一眼朐施然。
两个人,没商没量,但却无意间,从小时候就执着地做了同一件事情。
“那件事最后被我调查清楚了,可是晚了。这件事儿到最后谁都没落着好,我爸之前被雇佣着恶意撞死了一对夫妻撞残了一个小孩儿,后来又间接害死了小孩儿的奶奶,所以那小孩儿要给他全家报仇,一把火烧了我家。”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胡噜了一把脸,继续说。
可是再说起来,她不愿意再用第一人称了,悄无声息换上了第三人称。
“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选那天放火,他报复的是杀人犯,罪不及家人。那天他亲眼看到了杀人犯的妻子出了门没在家,他以为主屋只有杀人犯一个人,所以锁了主屋,放了一把火。”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杀人犯早出门了,他妻子是为了找他才出门,所以,因为爸妈没在家,那天睡在主屋的是杀人犯的女儿。”
苏慎摁着心口,像是要把骨头都摁塌陷下去的架势,可是,还是喘不上来气儿。
“杀人犯那天出门,是雇他杀人的雇主想要杀人灭口,正巧他妻子跟去了,俩人都死在了他们手下。那雇主本来想的就是把杀人的夫妇俩弄回家,再放把火,谁知道,这火有人替他们放了。”
“他们到了杀人犯家,才发现,火里还有个小女孩儿。没烧死,差点。”
“正巧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巧了,他们那时候又玩儿死了个难处理的小孩儿,碰上这个情况,直接李代了桃僵,顺手把杀人犯的女儿给救了出去,那被玩儿死的小孩儿给顶上了有名有姓的死人。”
苏慎觉得自己撑不住地要往下栽。
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只是锁了主屋的门,只是想杀死栾盛臣一个人,最后警察口里死的,却是一家三口。
因为这件事儿,他这些年来,心里一直堵着一块儿,不为杀了人,只是为着他波及了无辜。
他不为栾盛臣的死自责,甚至不觉得自己有错。
可是他一直过不去的槛儿,是他连带栾景年和他妈妈一起害死了。
但是原来,真实情况是这样的。
“杀人犯的女儿,想报复。这些年以来,也一直在努力。”栾景年不知不觉就流了眼泪。
“她的仇人,一个是那个放火的人,一个是害死她爸妈的雇主。”她突然控制不住地抽泣了起来,说话跟不上喘息,一顿一顿的,“她这不是,成功了么。”
刘诚曦咬着嘴唇。
嘴里漫了血的腥味儿。
她一把搂住了栾景年,把她摁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栾景年还是重复,泣不成声地大哭着大喊着说着,“她,这不是,成功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一年也要开心地度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