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黑子说马烟花儿>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一群宋家的亲戚在家里闹哄哄吃过了一顿饭之后,也没商量出来什么最终解决办法,散场的时候全是耍酒疯儿似的嚷嚷。

  等人都散干净之后,宋海林揉揉脑袋,给县里的领导打了一个电话,约了时间吃饭。

  这事儿解决起来,其实很容易。

  但是他又不得不回来。

  一群人聚这儿吃这顿饭要说有什么实际用处,还真没有。但是这就是一个大家族从古代就传下来的规矩,一大家子的祖坟,宋海林家作为老大,甭管自己心里有没有杆儿秤,把人聚一起,是个态度,那些人来不来,也是表个态度。证明,咱哪家也没置身事外。

  归根结底,宋海林不得不回来,主要是作为长孙表个态度。

  不过,和这些亲戚周旋真挺让人受不了的,还是老一套,被一圈儿不认识的长辈围着问私事儿,“结婚了没?”“有女朋友了没?”“升职了没?”“买房了没?”“买车了没?”不胜其烦。

  应付完这些人得少半管儿血。

  和那个地税局的领导吃完饭,宋海林给宋庆打了个电话,算是把这事儿给彻底做了个交代。

  这些年,宋海林和宋庆之间的关系很奇怪,平常倒是俩人都不显山不露水就跟以前那样相处着,不怎么亲近,但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宋海林本身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虽然是没有和他爸摊开说过,但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太敏感,宋庆好像也有些躲着他的意思。

  这回他简明扼要地说了说那个地税局的局长,就没话了,正琢磨着赶紧往回赶呢,宋庆突然说话了。

  “你爷爷奶奶也挺久没见你了,这回在家多待些时候吧,郑局那边我给你交代好了。”

  “不成,”宋海林立马反驳,“我们那边儿正缺人手的时候,我这时候走?两个大案子压着呢。”

  宋庆说一不二惯了,宋海林从安安稳稳上了警校开始也鲜少悖他的意,这回这么稍稍一不如他意,他就恼了,在电话那边吼:“那么大个刑侦队就缺你这么个人了啊,跟你说,少你一个不少!”

  宋海林现在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一激就炸毛的小孩儿了,虽说脾气还是不大好,但能触着他脾气的事儿也少了,他难得心平气和地听完这些话没跟着他爸来一出“你大声我声音就要比你还大”的较量。

  “爸,您也是当警察过来的,这还能因为缺我一个不少就坦坦荡荡的不工作了啊?”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给我待老家里!”宋庆音量没降下来。

  倒是宋海林给气笑了。

  “我要回去难道您还能拦着啊?给我捆这儿?拷这儿?”宋海林突然绷着声音说,“爸,我也不是当年那个十来岁的小孩儿了。”

  宋庆听他说这话,愣了愣,突然觉得有些不舒坦,只能叹了口气,矮了声音说:“你听我的,这案子少掺和。”

  “我自己有数。”宋海林说。

  宋海林这话说出来,宋庆才真正发觉,他这个儿子真的已经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已经不再需要他事事干涉了。

  他把手机扔在办公桌上,往椅子后面倚了倚。

  真是已经老了。

  这回借着老家要迁祖坟的事情让宋海林回去,本意是要他避开这个案子。这案子太复杂,无意间牵扯得太深不说,还引起了巨大的社会舆论,估计往后都不能善了。

  不过现在想这些还为时尚早。因为他是个苦出身,一开始在这条道上摸爬滚打,谨慎惯了,少不得事事都多想好几步。

  但其实再想想,宋海林和当年的他不一样,他当年可没有个在珠城混到食物链顶层的爹,只要他一天不倒,谁敢难为宋海林?说白了,他打拼这些年,顶到头儿说,最后为的不就是自己儿子的路走起来比他当年顺遂点么。

  孩子们可能都不了解父母的这种心思,但为人父母,大都如此。

  宋海林看着遍地的断壁残垣,突然升起来一股子人走茶凉高楼塌的悲凉,不知道什么时候,说着说着话,就走到了原先清水乡的那片地。

  那厂子在东乡挖了屋子,围了半边墙开始建厂房盖烟囱,这边还没来得及拆。几乎都维持着地震之后的原貌,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打家劫舍的战争。

  其实说来,天灾远大于人祸。

  村里的原貌基本上还能辨别出来。

  这里是村头那条街,那里是原先的老神树,这里是后街,那里是垃圾场。

  宋海林走到一片儿焦黑的房子门口停了下来。

  这里,在地震之前就已经垮了,被一把大火给烧的。那时候,全村就垮了这么一座房子,在众多林立的屋舍中间好像在控诉着不公。

  似乎它的控诉被老天爷听进了心坎儿里,这不立马让四周都来陪它了吗?

  这被烧烂的屋子,住的是栾景年一家子。

  宋海林是后来才听说了这件事儿。

  村里都说这家子人倒霉。栾家是外来的,租下来这院子没多久,在他们住这个院子之前,这屋子空着,平时,村里的大三傻儿没地儿去就在这儿住。

  可这里自从住了人,大三傻儿就没了落脚的地方。

  大家说什么,他基本上听不懂,就打心眼儿里觉得是这家子人抢了他的地方。

  后来那场火灾,村里人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大三傻儿在冬天里没地儿住,只能在栾家墙底下生了堆火,不小心烧着了堆着的柴火,这才烧尽了整个院儿。

  也有人说,是大三傻儿报复占了他住处的这家子人,大晚上放火烧了院子。

  不管到底是哪种说法,反正最终结果就是大三傻儿放火烧了这个院子,把里边的一家三口人活活给烧死在了家里。

  当地警方来勘查过,没有明确证据证明这火是大三傻儿放了,即便有证据,大三傻儿脑子不好使,也没人拿他有办法。

  再加上本地也没人认识栾家,这事儿最后就以不了了之的结果收了场。

  这事儿发生的那时候,宋海林正在学校里两耳不闻窗外事,行尸走肉读圣书,知道的时候也已经过了很久。

  他偶尔会想起来栾景年。

  这个女生不讨人喜欢,但是也不讨厌。

  她不擅长和人交往,但是本身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从她第一回 提醒宋海林不要和苏慎太亲近开始,他就知道,这个女孩儿不是个坏人。她内心里有着很单纯的善意。即便有些不知道怎么和周围相处,但是从来不排斥,甚至是有些摸不清似的小心翼翼地去融入。

  严格来说是一个很笨拙但又很坚持地做着自己事情的女孩儿。

  宋海林一度因为她坚持着分析了那么多线索而觉得她很可怕,但实际上,不过就是想知道真相而已,不可怕。有些人,天生对自己只嗅到一角的真相有着一种变态的追求。现在的他懂了。掀开的真面目往往是血淋淋让人害怕的,但是盖着红盖头的真面目,很吸引人,无数的人前赴后继为了她愿意做任何事。

  因为,在很多时候,她是人们支撑着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的,的,的,疼,腿疼!”突然从角落里传出了声音,明晃晃还挂着太阳的大白天,把宋海林吓出了一身汗。

  他本来站在一块儿尖出来的砖块儿上,听见这个声音之后没站稳,跌了一下,然后循着声音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一个满脸是土的人裹着个军大衣缩在墙角,仔细看能看得见那露在外边的一大块儿腿上有烧伤的痕迹。

  宋海林认得,这就是村头那个大三傻儿。

  他面前有一个熄灭的火堆儿,里边还散落着一些地瓜皮。

  宋海林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站在原地没有再动。

  大三傻儿扭头看到了他,冲他呲牙一笑,伸手喊:“的,的,的,拉我一把,烧得慌。”

  宋海林没听懂他说什么,扭头要走。

  “的——”他突然长啸了一声。

  带着些喉咙的撕裂感。

  绝望地喊:“的,烧使人了!救救我,腿疼!”

  宋海林跌着步子往前跑了几步,转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大三傻儿还保持着往前伸手的动作,认认真真地平视着前方,伸着手朝前,好像有人坐在他面前和他面对面一样,呆呆地伸手,嘟嘟囔囔地喊,“的。”

  宋海林无端很害怕。

  很没有缘由,但就是出了一后背冷汗。

  跑出去好几条街,宋海林才缓了缓神儿,再想起来大三傻儿的样子,突然有些起疑。但疑点稍纵即逝,就像是在晚上做了一个梦,当时清楚地记得情节,但醒来之后立刻忘掉的那种感觉。

  心里只留着一点梦里紧张的余韵,但抓不住具体。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跑到了原先的宋家。

  门口的台阶大门影壁都已经倒了,东倒一块儿西倒一片,那两棵枣树也折了腰,到处都是因为没了人来活动而疯狂蔓延的丛生杂草。

  宋海林迈进了自家院子,坐在枣树上抽了几根儿烟。

  他看着眼前那堵屹立不倒的墙,突然有些泄气。

  感觉这是老天爷用尽了力气在嘲笑他。你看看,周围的墙,该倒的不该倒的都倒了,偏隔着宋家和苏家的这堵墙,一点损害都没有的,屹立着,说着你们永远迈不过去。

  有时候真的是很可笑的。

  这墙怎么就这么结实呢?

  宋海林碾灭了烟头,扔在草丛里。看着余下的火星子,他站起来跺了跺脚,又在上边踩了几下,确保一点火都掀不起来了,才搓了搓手,掰住了一块儿墙上凸出来的小砖块儿。

  还是原先的那个位置,一点儿没变。

  他抓住砖块找了找感觉,在墙上蹬了一下,没想到动作行云流水的一点儿没忘 ,好像昨天才刚翻过似的,一下子就翻了上去。

  因为不大确定墙那头底下的砖块儿还在不在,他在墙头上停了一下,往下一瞟。

  底下还摞着一列砖,不过好像比之前矮了些,而且……

  像是新放的。

  他僵在了墙上,一时反应不过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苏慎正在墙的那边,不到五步的距离,抬头看着他,手里正拿着一块儿红艳艳的砖头,看来也呆住了。

  他看了看苏慎手里的砖头,又看了看墙根儿底下摞起来的砖,来回看,脑子里成了浆糊。

  苏慎反应稍快点,立马接上了原先的动作,划到墙根儿底下,把手里的砖牢牢地摞在了上边,然后转了个弯儿返回去,从一堆废墟里挑挑拣拣出一块儿卖相好看又结实的红砖,返回来摞上。

  往返三趟之后,那里出现了一摞不高不矮还挺宽敞的小台子,比之前那个为了让奶奶看起来不刻意的小砖堆儿不知道规整了多少。

  宋海林蹲在墙头上,蜷着腰,腿都有些麻了。

  苏慎放好之后拍了拍手,往后退出了一个安全距离,朝墙上看了一眼,示意可以往下跳了。

  可以宋海林压根儿没敢看他,只是看着底下的小台子发呆,一直没动弹。

  苏慎只能清了清嗓子,说话,“行了,下来吧。”

  宋海林如梦初醒,不过下来的动作不怎么利索,甚至还崴了一下脚。

  落地之后,站在那儿和苏慎相对无言,在这个情形下更尴尬了不少。

  他盯着苏慎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做了一个握手的姿势,说:“你好,我叫大黑子。”

  苏慎仰着脸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拍了拍手上的土,也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说:“你好,我叫铁蛋儿哥。”

  “很高兴认识你,铁蛋儿哥。”宋海林也笑了一下。

  “我也是。”

  然后他们就真的像是两个刚认识的朋友,默契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苏慎在前边自己划着轮椅,他跟在侧后方,漫无目的地在这片没有人烟的废墟里走,边走边说话,说些民生、时政、哲学、家长里短。

  在前边儿有一片儿专用来晒麦子的空地,地震之后被安置了些活动板房让人们临时住着,到现在都没拆。

  因为这里曾经住过人,里边设施挺全活,铁蛋儿哥随便收拾了一间,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个晚上,桌子上还放着些他自己带来的菜。

  他领着大黑子进了屋,让他随便坐,自己拿了打火机点了火往灶台里扔,架好大锅准备做饭。

  “你说,我现在是不是遇见荒郊野外专吃书生的狐狸精了啊?”大黑子站起来绕着灶台走了半圈儿,看着铁蛋儿哥往锅里倒了油。

  “一般狐狸精没我做饭这么难吃。”铁蛋儿哥说,“多担待,凑和吃。”

  “那不对啊,荒无人烟的,怎么你就住这儿呢?”

  铁蛋儿哥往里扔了把子花椒,抬头煞有介事地说:“我也觉得不对劲,荒无人烟的,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因为圈地的事儿,碍着祖坟了。”大黑子突然老实巴交地说。

  “我也是。”铁蛋儿哥突然沉下了声音,“小辈儿们没本事拦不住,眼看着我住了好几百年的坟就要被扒了,不得不拖着我这把老骨头出来主持主持公道。”

  大黑子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噗嗤一笑,“你学过功夫吧?散打跆拳道什么的?”

  “啊?”铁蛋儿哥没听明白。

  “你这么说话,能活到今天不被打死,”大黑子说,“不容易。应该得有功夫傍身才行吧?”

  铁蛋儿哥嘿嘿笑,“哪儿会啊,这不腿就被打折了么。”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什么都没想,就想着耍贫嘴的事儿不能输,还没输过呢。

  但大黑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了脸。

  一度沉默了下来。

  铁蛋儿哥叹了口气,“你还跟以前一样儿。”

  说完这话,他自己也停了。

  说错了。

  在这场角色扮演里,谁都不能提从前。因为他们现在是大黑子和铁蛋儿哥,第一天认识,谁也不了解谁,没有从前。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四周都是夹芯板的活动板房里只剩下了肉沫在油里滋啦滋啦的声音,慢慢充斥了浓厚的烟火气,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家似的,闷闷的,但心里畅快。

  大黑子看着铁蛋儿哥拎着汤勺在锅里拨愣肉的样子,突然觉得很踏实。

  要是这么着一辈子,应该也挺好。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是这被吓的程度远远没有让他躁动的心安静下来,甚至还食髓知味似的慢慢蒸腾,小小的一点想法蒸成了气态,漫了整个脑袋。

  都在叫嚣。

  他突然上前一步,捏住了铁蛋儿哥的肩膀。

  铁蛋儿哥一愣,扭头看他。

  大黑子一鼓作气,盯着他——不,几乎是瞪着他,情绪激烈到像看仇人似的,说:“铁蛋儿哥,私奔吧。”

  “去一个每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也不认识别人。”他说。

  铁蛋儿哥眼睛都忘了眨一下,背后锅里的油还滋滋响着。

  差一点,他就不顾一切地答应了。

  “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吗?”铁蛋儿哥咬咬牙,让自己保持清醒,有些残忍地问大黑子。

  他不知道大黑子那句铁蛋儿哥叫得是谁,是这个叫“铁蛋儿哥”的新认识的人,还是原来那个叫“铁蛋儿”的哥。

  “铁蛋儿哥”可以和他私奔,但是他们本来也不需要私奔。

  “铁蛋儿”哥不能和他私奔。

  不是不愿意,是不能。

  宋海林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突然抓过了他的手。不能就这样放弃!因为他头脑一热的疯狂,也只有现在这一小会儿了。如果这时候他放弃了,如果连他都不去疯一把,争取一把,那么他们两个就真的只能是这样了。

  不行啊!

  不能!

  “我们刚认识,哥。”宋海林把他的手抓到面前,他手里的汤勺一下子掉进了锅里,发出了金属碰撞的闷响,“你叫铁蛋儿哥,我叫大黑子。”

  不等铁蛋儿哥说话,他步步紧逼,“你如果愿意,我们可以每天都重新认识一遍。”

  铁蛋儿哥看着他,突然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

  好半天他才说:“私奔吧——但是……”

  宋海林还没从“私奔吧”的不敢相信里缓过来,又被这个“但是”惊了一下。

  “但是,”铁蛋儿哥说,“菜糊了。”

  大黑子突然咧着嘴笑了。

  他们吃了一顿带着糊味儿的饭,躺在钢丝床上的时候,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糊味儿,闻习惯了竟然还觉得有些温暖。

  大黑子侧躺着,把胳膊搭在铁蛋儿哥的腰上,轻轻地一下一下拍。

  铁蛋儿哥半边脸贴在枕头上,嘟囔了一声儿,“能和你认识,很开心。”

  “我的荣幸。”大黑子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又慢慢地照着原先的节奏拍。

  “晚安,大黑子。”铁蛋儿哥说。

  “晚安,铁蛋儿哥。”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嘞,七年后出现的这些人,大部分都在之前有名有姓地提到过的,不过可能没注意就是了。

  简单举几个栗子,比如……胡宇然,朐施然,大三傻儿,“刘虞姬”(刘虞姬这个外号在前边还提到出处了呢骄傲,专用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