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黑子说马烟花儿>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宋海林给潘世呈打了一个电话,彩铃刚响起来,他就下意识想挂断。打电话,干嘛呢?潘世呈和他一样,高中生,小孩儿,之前把那件事儿交给他查就已经算是强人所难了,之前从交警大队得来的资料肯定就是他力所能及的全部,不可能查到了什么而有所隐瞒。挖到那么深的东西,说到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还没来得及后悔,潘世呈那边儿立马就接了起来。

  宋海林搓了搓脸,直到潘世呈在那边“喂”了好几声,他才好像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似的,说了句:“潘他妈。”

  “半天不说话,老子还以为你被绑架了呢!”潘世呈在电话里喊。

  “有什么可绑的啊,挖我肾吗?”

  宋海林原本想说的话一点不剩地被他给咽了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和潘世呈瞎扯,感叹感叹现代工业文明对城市的破坏,感叹感叹人生,感叹感叹万恶的应试教育。最后说到快无话可说了,潘世呈才沉着声音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你了不行啊?”宋海林说。

  “得了吧,天字第一号大冷血说的就是你,”潘世呈说,“天翻地覆了你也想不起来我是谁,快说你怎么了。”

  宋海林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潘世呈没由来一阵紧张,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床底下那个玩具箱子,自己摇了摇头。不可能,这事儿凭宋海林自己,查不到。

  宋海林又叹了口气,说:“潘他妈,老子谈恋爱了。”

  “我……你……”潘世呈磕磕绊绊了半天,憋出来俩字儿。

  “谈,恋爱?男的女的,恋爱,听错了吧我,断句断错了吧,是碳链,唉吧,你是不是问我化学题呢,碳链是吧。我操,男的女的。”潘世呈语速极快地嘟囔,像是把大脑运转的过程给口述了出来之后,宋海林总觉得自己耳朵边儿上全是他的念经,怎么赶都赶不走。

  “谈恋爱,我,男的。”宋海林说。

  “我……”潘世呈刚开口,宋海林及时打断了他,“你再感叹一句,老子就挂电话信不信。”

  “男的……”

  宋海林挂了电话。

  他在手机上乱摁了几下,栾景年的话还在他脑子里一遍遍翻滚着,真真假假的句子,乱成一团的推测,还有周围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都在提醒着他,他现在是多么的孤立无援。

  也是第一次,他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除了天真地想要一往无前地追逐他那所谓的梦想,一无是处。

  无能为力。

  他想。

  也许宋海林自己也没意识到,但是,很多年之后再想起来,他手里攥着手机,看着卷着黑乌乌颜色的风从眼前掠过的这个傍晚,是他未来在一条和自己设想完全不同的一条道路上蒙头前进的开端。

  从县城回来之后,苏慎没怎么有精神,田喆见怪不怪,医院那一套检查下来,是个人都会难受上那么几天不愿意动弹。

  苏慎仰躺在床上,心里笑,见朐施然,是心理折磨,去医院检查,是生理折磨,一样一样来的时候,尚且难受,何况是一块儿。

  宋海林端着茴香馅儿的大包子来了屋里,裹着一身阳光的味道。

  天儿慢慢暖和起来了,宋海林早早地把厚衣服给换了下来,苏慎有时候眯眼笑着看他,忍不住总会愣神儿。

  校服一直没发给宋海林,他就成天穿着自己的衣服混在一堆蓝哇哇的同学里边,格格不入。苏慎原本想用类似帅气腿长一类的词儿来形容他,但是最直观最让他在意的一个词儿就是格格不入。不管过了多久,他也总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宋海林不属于这里。但是他,注定了,一辈子和这里挂钩,一辈子跑不出去。

  这种感觉很折磨人。

  明知道两个人牵着手注定会直冲进黑暗,但还是不舍得放开,的感觉。

  慢慢地等着,某一天到来。

  那一天,在路上,会来,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希望慢一点。

  苏慎有事儿不想让宋海林知道,宋海林也有。两个人各自遮掩着,两相冲撞,撞出了个暂时的相安无事。

  县医院办事儿挺拖拉,检查结果好几个星期都没出来,苏慎这阵儿忙着准备数学竞赛,没在意。

  他眯着眼睛打哈欠,一口一口呼着白气儿,打得眼睛里全是泪。

  宋海林推着他往学校走,边走边说:“你是不是又熬夜了?”

  “没熬夜也打哈欠。”苏慎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带出来的泪。

  “那不还是熬夜了,容易猝死的知道么。”

  “嘿,我这么年轻力壮的。”苏慎紧了紧校服袖子,“再说,我这不是得准备竞赛么。”

  刚说到竞赛,他就住了嘴,没再继续往下说。

  这次数学竞赛也好,上次物理竞赛也好,他都很放在心上,非常非常放在心上。但他莫名地不想让宋海林体会到他这种心情。不光是体谅着不让他为了上回物理竞赛内疚,更深层次的那个原因,或许他自己打心眼儿里都不想承认。

  他不想让宋海林窥见他那种没有退路的挣扎,为了高考里的一点分数去拼命。

  他自卑。

  真的,自卑。

  或许他的表面,甚至内心深处都好像不知道这俩字儿怎么写似的骄傲着,但他知道,越是内心深处标榜着的,在最隐蔽的地方,越是稀缺。类似于蛤|蟆装腔作势地鼓起肚子,他内心里无限涨大的自傲自负实际上都是为了他的自卑遮掩。

  越求而不得越是虚构得完美无缺憾。

  特别是在宋海林面前。

  在一个看起来拥有他妄求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所有的人面前。

  但是对那个人,他没法儿嫉妒,没法儿抱有任何不好的心思。因为,他喜欢那个人。

  很喜欢。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宋海林。

  “哥,这次数学竞赛我陪你去吧。”宋海林没头没脑地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弄得他一愣。

  他皱了皱眉头,说:“这次考点在市里。”

  “我知道,”宋海林说,“我就是想陪着你去,在考场外边等着你。”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苏慎有些了然,他搓着手腕上那条小细绳儿,说:“那次物理竞赛,你别放在心上。”

  宋海林没说话。

  “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有些事儿,早就注定了的。结果就放在那儿,冥冥之中总有些力量会指引着人往终点走,过程是偶然性的,是由头,可本来注定的事儿,改不了。”苏慎垂了垂眼皮,他不光是在宽慰宋海林,更是在提醒自己,“所以,就算不是因为乔斌,也会有其他意外,让我拿不到奖。”

  宋海林突然停下了步子。

  不知道哪儿来的怒火,一下子冲到了天灵盖,连带着原先的,这几天心里压着的,泛滥出了一股子不可收拾的架势。

  “苏慎!”他喊了一声,把苏慎给吓了一跳,“你能不能不这样!你认什么命!说什么注定!你知不知道你本来应该过得多好,你为什么都不怨,你为什么还能安安稳稳乐乐呵呵的,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他差点说出来的是什么?

  宋海林一个激灵,脑子里轰的一声,警铃大盛。

  他的声音突然弱了下来,将要冲口而出的话被他残存的理智给困在了喉咙中间,缓缓给捋进了肚子里。

  宋海林单手捂住了眼睛。

  深吸了几口气之后,转身大步走开了。

  苏慎自己在路上愣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的。

  知道自己很优秀,知道自己能更优秀,知道命运对自己不公平,知道老天哪怕对他有那么一成的怜惜,他就能比现在好他妈一百一千一万倍。可是知道有什么用呢?宁愿是个傻子,什么都想不明白。

  知道了这些,要是再自怨自艾,成天想着怨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不就更惨了么。

  本来就够惨了。

  哎……

  他冻得抽了几下鼻子,慢慢转起了轮椅。

  果然啊,被别人推着走惯了,现在根本不想自己动手。都是惯的。

  他猛的吸了一口气,觉得周围好像浑浊了不少。有些闷。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越来越严重,甚至还剌得气管儿有点疼。把他吓了一跳。

  他的肺一直不好。

  是车祸的后遗症。后遗症其实有很多,要非得挨个数,一时半会儿真还数不上来。最凶险的那次,是瘫痪的并发症,夏天褥疮感染,发烧到四十多度他还吃着治中暑的药待在教室里考试,要不是田喆及时把他送到了医院,估计他都没机会能活到现在。

  他的肺在车祸里受了损,不严重,但是他这些年消极治疗,前几年犯过一次,慢慢好起来之后,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了。他担着的病多了,你算老几。

  实际上,前几天出现过呼吸症状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注意,但是因为周围一堆事儿绕着打转,一直没空细想,现在感觉到难受了,回想起来,他才突然觉得凶险。

  人生真他妈,艰难。

  他捂着眼睛重重地叹气。

  叹气,叹气叹气。

  叹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成了他每天的常态。

  老天爷啊,真是不公平。

  怕是这么优秀的人,惹了老天爷的嫉妒吧。

  苏慎翻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拨了宋海林的号码。

  “喂,你快来校门口找我吧,我生病了。”苏慎的声音带着些委屈,因为呼吸不畅,掺杂着些细微的喘息。

  他听不见宋海林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就光知道意识越来越混沌,肺越来越疼,他捂着鼻子想要让冲进气管里的空气暖和起来。

  这叫什么事儿啊,他不怎么清晰的意识自己嘲笑自己,显得好像是吵架之后用生病装可怜似的。

  也不叫吵架吧,他们这样儿。他甚至都不知道宋海林为什么突然那么大反应。

  为什么呢?

  他觉得脑子有些重,没力气再想了。

  连视线都要模糊起来的前一秒,他看见宋海林保持着把手机贴在耳朵边上的姿势朝他大步跑过来,像是运动会的时候朝他冲刺似的,背后顶着阳光,脚下踩着云。

  苏慎笑了一下。不过不确定笑出来没有,没劲儿。

  原来不是他没听见宋海林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而是,宋海林压根什么都没说。

  对啊,这可是宋海林啊,就算是生气,他哪儿舍得真的转身就走呢,肯定一直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啊。

  “你来了啊。”苏慎说。

  实际上,苏慎什么也没说。

  连笑的动作都没做出来,直接闭着眼睛摔在了宋海林的怀里。

  宋海林手指头尖儿都发着抖,如果,如果,他不敢想,如果他没跟在后边,苏慎这么倒下去,直接摔在地上,他怕是一辈子没法儿原谅自己。

  苏慎醒过来的时候,鼻子尖儿围着的是他从小到大都无比熟悉又无比厌恶的味道。

  闷闷的,混着尿味儿臭脚味儿饭味儿消毒液味儿的空气。

  真他妈难闻,病房里。

  他动了动手指头,宋海林立马抓住了他的手,说:“哥。”

  苏慎习惯性地笑了一下,说:“这回又没死。”

  因为刚醒过来,嗓子还哑得厉害,前几个字儿甚至都没发出来声音。

  说完这句话,他明显感觉到宋海林的手收紧了。他对着宋海林转了转眼珠,宋海林的嘴唇上都是小干皮儿,脸色差得吓人,只坐在病床边上不管不顾抓着他的手。

  他扯着嘴角想笑。

  宋海林突然站起来,朝他扑了满怀,因为刚做完手术,宋海林不敢用劲儿,只虚虚地撑着身子拢在他胸口上,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低声说:“对不起,哥。”

  苏慎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生病的是我吧,怎么看着你脸色比我还差啊?”

  “那是你没看见你自己什个么熊样儿!”

  田喆的声音猝不及防地炸在了病房里。

  虽然刻意压着声音,但在本来安静的房间里还是稍显突兀,登时,周围的病人家属都朝他看了过来。

  他压着火,把水杯使劲在床头柜上一放,说:“喝水!”

  宋海林赶紧直起身子,拿过来水杯,用手背试了试温度,不放心,又自己尝了一口,才把吸管递到苏慎嘴边。

  田喆在一边哼了一声。

  “你甭耷拉着脸了啊,人家看了还觉得你跟我多大仇呢,看见我捡了条命回来气成这样儿。”苏慎边说着还笑了几声,笑着笑着突然咳了几下,带动地肺又疼了起来。

  他往枕头上倚了倚,真疼啊。

  “叫你早来检查你不来,非得这样再往医院送,老子他妈……老子回回站在手术室外边准备着给你送终,你他妈多少次了,回回这样我受得了么我。”

  田喆把声音压在声带下边,憋着气息恶狠狠地说。

  宋海林手里拿着苏慎喝完的水,坐在床边看不清楚表情。

  苏慎本来想再贫几句嘴,但是实在是疼得难受,疼得没劲儿,疼得喘不上气儿。

  真疼啊。

  不是不能忍受疼痛,可前提是,这种疼痛能有一个确切的持续时间,他能知道什么时候能看见光,能知道需要坚持多久,而不是想现在这样没有出口地淹没在深海里,没有入眼的希望。

  太疼了。

  这种疼,不只是在这几天里会持续地伴随着他。在往后的不知道多少年里,随时会有,来了就轻易不走。

  凭什么啊。

  苏慎把下巴往被子里缩了缩,偷偷扁了扁嘴。

  他闭着眼睛声音闷闷的,说:“没事儿,我没事儿。”

  宋海林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很久之后,轻轻揽了揽他的肩膀,在他耳朵边上轻声说:“哥,疼就说,我在呢。”

  苏慎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这一瞬间,他的委屈一下子忍不住了。像是憋闷了亿万年的浪潮开了闸,冰封了一辈子的雪山被岩浆冲破。

  他朝着宋海林扁了扁嘴,说:“我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