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黑子说马烟花儿>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宋海林觉得自己疯了。

  不,是这个世界疯了。

  他冲口而出:“为什么咬我!”

  苏慎退后几步,眨眨眼,“因为……你有急支糖浆?”

  宋海林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才好。难道在这种情况下,要接住这个梗吗?这个话怎么接,也太蠢了吧。不接不接,不能接。

  “这话,我没法儿接。”宋海林说。

  “不是你说的么,咬你。”苏慎嘿嘿一笑。

  宋海林不动声色地把胳膊稍微背到了背后。被苏慎咬的那个地方,火辣辣地发烫。

  苏慎看着他往回收手的动作,正要说话,结果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苏慎朝宋海林打手势指了指口袋儿,宋海林点了点头。他刚从口袋儿里摸到手机,右眼皮突然尖锐地跳了一下,他皱了皱眉毛,一只手继续往外拿手机,另一只手用食指和拇指一起捋着眼皮。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田喆。

  苏慎提起来的心稍微定了定,接起来说:“二狗砸,怎么着,再给我唱一遍生日歌吗?”

  田喆在那边没马上说话,他吸了一口气,说:“你现在回家。”

  “啊?”苏慎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没在家。”

  这句话不经过大脑冲出来之后,他的脑子立马嗡了一下,耳朵里也跟着耳鸣了起来,好一会儿才能听清楚田喆在那边说什么。

  “你,回家。”田喆说,“八点,珠城那个老师傅准时往你家座机打电话。”

  苏慎眼睛不聚焦,“嗯”了一声。

  “还有……这事儿有点严重,那个老师傅这些年好像一直在被人暗中监视着,就因为当年他对那辆车有关注,估计真的牵扯不少,你有点心理准备。”

  “嗯。”苏慎放弃了思考能力,随便应了一声儿。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他外壳的动作,从田喆在电话里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就已经和他的思想维脱轨了,大脑一直在放空着,身体上的动作不过就是高级神经元做出的应激反应。

  比如,他还跟宋海林好好地解释、打了招呼之后才走。

  用的理由他自己都没印象。

  宋海林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儿,要说有什么不对劲儿,他觉得自己才是最不对劲儿的那一个。

  苏慎,咬了他一口!

  咬了,他一口。

  咬了他,一口。

  这几个字儿翻来倒去在他脑子里乱滚,他把胳膊举起来放在眼前看,上边的牙印儿浅浅的,没一会儿就消了下去,好像刚才就只是做了个梦。

  他在梦里,跟苏慎说了我喜欢你。

  苏慎在梦里什么都没说,什么表情都没做,只是咬了他一口。

  然后,在梦里,苏慎接了电话,转身就走。

  这算什么?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苏慎还会像以前一样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吗?还是,往后连相安无事的朋友都做不成了?

  这个想法冒出来之后,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没有苏慎——太可怕了。

  光是让这个想法在脑子里转一圈儿,他就已经开始毁天灭地式地想念起了苏慎。

  早晨倚在轮椅背上眯着眼睛打哈欠的苏慎,耷拉着眼皮把羽绒服扔到他脸上的苏慎,托着脑袋用笔尖儿轻敲着桌子想题的苏慎,皱着眉头在试卷上画辅助线问他懂没懂的苏慎,说着相声把人堵得无话可说的苏慎,吃着酸糖坏笑得一脸洋洋得意的苏慎,一脸嫌弃地把手套扔给他的苏慎,在讲台上讲题有睥睨之势的苏慎,转学第一天在门口逆光轻笑说“姓苏”的苏慎,装模作样斯文安静的苏慎。

  仰着脸在亮光里抿着嘴浅浅笑的苏慎。

  笑得梨涡深深。

  只看着他一个人的苏慎。

  眼里映着烟花和他的苏慎。

  可是好像没法儿挽回了。

  他慢慢蹲在地上,深深地吸气,重重地叹了气。

  慢慢的,冷风就吹透了,衣服罩着冷冷的水汽,一层层往里钻,直冻到骨头里。天边上的毛毛月亮被带黑边儿的云彩挡了又露出来,一会儿啃一半儿,一会儿攥一块儿,一会儿全松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口袋儿里的手机都冻得哆嗦了起来。

  哆嗦了快半分钟,他才反应过来手机是在震动。

  拿出手机的时候,他的手指头都不大受使唤,划了好几下才把屏幕给划开。

  屏幕上是一串号码,他单手凑到耳边,另一只手抓了抓有些潮湿的头发,“喂?”

  “宋海林,我是田喆。”

  宋海林听见田喆的声音之后腾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因为蹲得时间太久,差点儿没站稳摔一跤。

  田喆的声音有点急,“你现在在家吗?你能不能去隔壁看看苏慎,我给他打电话打不通了,他今天晚上情绪可能不大对,我在外边回不去,你帮我去看看行吗?”

  说完这一长串话,他才喘了喘气儿。

  宋海林早跑了起来,边跑边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耳朵边上全是风声。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去看看他,别让他自己待着,我明天就回去。”

  宋海林也不管田喆在电话里说什么了,用冲刺的速度迈着腿往前使劲跑,花了平常一半儿的时间就到了苏慎家门口,停下来之后才发现,大冷的天儿,他的后背上全是汗。

  门已经锁了,没推开。

  他四处看了看,抓着外墙一块儿凸起的砖头,在墙上蹬一下,利索地翻进了苏慎家的院子里。

  整个院子里出奇的安静。就只有风吹过窄道儿的呜呜声和他喘气的声音。

  苏慎的屋子里亮着灯,暖黄色的灯在院子里映出了一小块儿光。

  门没关严,他轻轻走到门口,不小心往里瞥了一眼,这一眼,把他钉在了原地。遍体生寒。

  苏慎正高高举着一样东西,憋着气儿浑身颤抖,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肌肉绷起来,像是有什么要冲破束缚一样,最后狠狠往下一掷。

  但是那件儿东西却没脱手。

  他还是紧紧地攥着。扔东西的动作做全之后,他还是浑身紧绷着,一松手,那东西落到了床上,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然后他又从床头柜上劈手捞过了另一样东西,好像是要扔出去撒气的架势,但他还是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只是让那东西顺手滑到了床上。

  整张床上都是零零散散被扔上去的各种东西,乱得好像经历了一场浩劫。

  苏慎的眼睛里全是血丝,想发泄和不能弄出声音相互矛盾着在心里冲撞,憋气憋得连汗毛都轻轻地战栗着。

  宋海林一把推开了门。

  突然灌进去的冷风让苏慎一愣。本来极度安静的屋子里突然闯进了门打开的咯吱声儿,让他猛地朝门口转了头。

  宋海林被他的眼神吓得一激灵。

  这不是他印象里的苏慎。

  他急急忙忙往屋里走,边走边小声问:“你怎么了?”

  这个声音让书很本来就一片阴鸷的眼睛里尖锐的疯狂更盛了,他的瞳孔猛的缩了一下,然后突然伸手捏住了宋海林的肩膀,顺势把他往床上一甩。他把膝盖顶在床沿儿上,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为什么?”

  他死死地盯着宋海林,眼睛里的痛恨像是能滴出来似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是发不出声音,只用口型一遍遍地重复着。

  他不是不想发出声音。只是习惯了无声的环境,憋了一晚上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这时候,不受想法的控制,发不出来了。明明这么伤心这么想发泄,但却只能被禁锢在这么小的空间里,不想让人知道,就只能封闭起来,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手指尖儿颤抖着发力,掐在宋海林的脖子上。

  凭什么!为什么!

  凭什么不把人当人看,凭什么为了他们的私益去毁了别人的一生!

  老师傅的话一遍遍地在他的脑子里绕,他感觉自己被困在正中间,周围魔咒似的一遍遍循环“你活该你活该”,把他围的严严实实逃不出来。冲破耳膜,刺进脑子。他不是他了。他是疯子,是魔鬼。他被魔咒控制了,心里最见不得光的那块儿小苗儿疯了似的蔓延滋长,冲破了喉咙,在每一寸血液里生根,从每一处有热度的地方往外冒。满了全身。

  当年的那辆车不光轮胎被人动了手脚,刹车线也被动了手脚。

  两保障,人在上车的那一刻就必死无疑。

  大货车一般不走市区,就算走,也绝对不会去市长大厦这个人流量最大的市中心。那个司机有问题。

  多重保障,让车里的人活不下去。

  处理这件事儿的警察,不可能看不出来车被动了手脚,也不可能看不出来大货车冲出来的路线不对劲儿,但是他急急忙忙让废车场处理了车。警察有问题。

  越来越多的安排,让车里的人死后无处伸冤。

  只有车里的人最无辜。

  凭什么!

  原先虽然也想到过这种可能,但是心里总是有一点隐约的期待和不想相信。今天的一通电话,把他一棍子打下了地狱,一点儿幻想的余地都没了。永无翻身之地。

  猜想和真正确定下来的感觉,竟然这么不一样。

  瞎子知道了自己不是天生瞎,而是被人玩弄,竟然这么可怕。

  潜藏了这么些年的魔鬼嗅到了地狱的味道,终于狞笑着破土而出。

  疯了。

  疯了。

  疯了。

  苏慎掐着面前那些不断绕着他无孔不入骂他疯子的声音,眼睛血红。

  宋海林被掐得喉咙生疼。

  他伸出手扭住苏慎的手腕把他往床上一摔,顺势单腿跪在床上,另一只胳膊肘把他的肩膀给摁在了原地。他捏着苏慎的胳膊,用着劲儿,轻声说:“苏慎,我是宋海林。”

  苏慎剧烈地挣扎了两下,没挣开。

  宋海林叹了口气,说:“哥。”

  苏慎的眼皮颤了一下,随后猛的张开了手掌,使劲挣了几下,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张着嘴浑身抽搐着大口呼吸。感觉不到呼吸。没有呼吸。他的手无力地在空气里挥了几下,仍然是急促地呼吸着。

  为什么,感觉得不到呼吸。

  呼吸。

  苏慎抽搐着疯了似的使劲吸气。

  “哥!”宋海林喊了一声儿。

  随后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哥,憋气!别再呼吸了!”

  过度呼吸。

  宋海林使劲往下压着手。

  苏慎的力气大得吓人,使劲翻了个身,甩开了宋海林。呼吸,呼吸,要呼吸,感觉不到呼吸。

  宋海林顺着他甩开的动作重新扑了过去,用胳膊把他箍在了床上,凑过去用嘴堵住了他神志不清下胡乱大张着吸气的嘴。

  宋海林还带着外边凉气儿的呼吸撒了他满脸,混着些冬夜里的枯草味儿和烟花的硝石味儿。好像还置身在烟花火星儿映照下的河边。

  苏慎心跳停了一下。

  好一会儿才从刚才喘不动气儿的状态里挣脱了出来。

  “哥。”宋海林松开他往后离了一段儿距离。

  “我是宋海林。”

  苏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绷着劲儿的手撒了劲儿,整个人都瘫在了床上,慢慢顺着节奏一下一下吸气呼气。后背上各种乱扔的东西硌的一阵生疼。

  有痛觉了。

  他回来了。

  苏慎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看着屋顶的灯,声音在喉咙里冲不出来,只能虚虚地用气音说:“我知道。”

  他慢慢吸气呼气,胸口一起一伏。

  “黑子,”他还是虚着声音,周遭的空气都被他的声音带得有些抖,“带我出去。”

  宋海林推着苏慎往外走,脚踩在地上,偶尔会因为遇上些枯草垃圾塑料袋发出奇怪的声音,苏慎从才刚才开始就没了动静儿,眼睛空空茫茫一片,不知道在看哪里。

  黑灯瞎火,宋海林对清水乡的路本来也不怎么熟,一通乱走之下,竟然又回到了刚才放烟花的河边儿上。

  他停在那里的时候,苏慎几乎微不可闻地吐了一口气。

  没人说话。

  周围就只有风不厌其烦地一茬茬吹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海林突然听到了低低的抽搭声。

  低头一看,苏慎的肩膀轻轻地发着抖。

  他两只手捂在眼睛上,低低地哭了起来。

  眼泪顺着指缝儿流出来,轻声地在喉咙里呜咽,好像是什么小动物的哀鸣。

  宋海林绕到他面前,蹲下来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苏慎松了捂着脸的手,身子往前一倾,额头顶在宋海林的肩膀上,放声大哭了起来。一声比一声高。

  他的声音乱乱地喊出来,带着偶尔的几声哽咽,好像要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喊出来似的。

  太痛苦了,真的。

  苏慎把手环在宋海林的后背上,抓住了一根儿稻草似的肆无忌惮地抽搭着喊,尖尖细细的喘气都带着细小的哭腔经过喉咙,直到哭哑了嗓子,不规则的一声声往外夹杂着有些粗粝的哭声急促或者慢慢细细密密地顺着绕满了空气,他也不停,眼泪顺着下巴往下滴。

  宋海林一下一下轻轻在他后背上拍着。

  哭声听得他的心一抽一抽的。

  苏慎的声音低了下来,抽搭了几声之后,继续颤着肩膀塌着眉毛抽噎。

  宋海林左手从背后换过去,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伸到了他的后脑勺上,一下一下轻轻慢慢地捋。

  苏慎狠狠地吐了一口气出来,浑身被抽光了力气似的,把整个人都倚在了宋海林身上。

  他抽了几下鼻子。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说:“我知道狗蛋儿为何什么那么喜欢你了。”

  带着浓浓的鼻音,有点哑,从气管里带出来了哭腔。明明是这么玩笑的话,却还是带着浓到融不了化不开的委屈。

  宋海林停了手,愣了一下。

  苏慎往后挪了一下,把后脑勺又送进了他的手里,眼睫毛沾着没吹化的眼泪跟着轻轻颤了颤。

  “很舒服。”

  他勾了勾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