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苏慎奇迹般地没有迟到。
宋海林坐在门槛儿上一碗疙瘩汤还没喝完,就看见苏慎出了家门口,“今儿挺早啊。”他冲苏慎喊。
“早。”苏慎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宋海林推了他一路,苏铁蛋儿同学结结实实睡了一路,边睡还边想着,有专职司机其实还是挺好的。
一进教室,宋海林远远的就看见顾燕坐在位子上朝他们这边盯着看,发现宋海林也在看他之后赶紧低下了头,眼里全是尴尬。
宋海林还琢磨他搞什么幺蛾子呢,回到位置上的时候桌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塑料壳的游戏机,看起来挺新。他一下子笑了,用小拇指想都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顾燕,还真挺有意思的。
人才。
这种游戏机他小学就不玩了好么!
他摁了几下,本着怀一拨旧的想法,拿着这个游戏机玩了一整节课的弱智游戏。
顾燕看见宋海林玩游戏机,松了一口气,表情甚是欣慰,好像终于把自己的40岁的女儿嫁出去了似的。
两节课过去了,苏慎丝毫没提起关于网吧的事情,宋海林玩着游戏机坐立不安。
外边课间操的音乐从粗粗剌剌的大喇叭里放了出来,同学们都不大情愿地出了教室门,边上的胖子戳了宋海林一下,“这游戏机是顾燕儿的吧,他怎么舍得给你玩?”
宋海林继续玩,没搭理他。
“听说咱班又要转来一个同学。”胖子没有哪怕一点点眼力见儿,“你之前转过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希望是个女的,结果不是,你说这次我要反着说,会不会就来个女生?”
“指不定呢,你可以试试。”宋海林说。
大倪倪在从走廊上挨个班走过去,往下赶学生。走到三班门口,他喊了一声儿:“宋海林、周勋!干嘛呢你们,赶紧给我下去做操!”
宋海林抬了抬腿,把脚腕儿掀起来说:“老师,你看我脚伤了。”
大倪倪骂他,“懒驴上磨屎尿多。”
正巧美人老师经过,哈哈笑着拍他的肩膀:“你这用的屁俗语啊,我不教语文都知道你说的狗屁不通!”
“起码我不动不动说屁。”大倪倪喊回去,顺带指着胖子,“周勋!你腿脚利索不,利索就给我麻溜滚下去做操!”
胖子委委屈屈地看了大倪倪这个炮仗一眼,赶紧跑了下去。
苏慎往宋海林那边看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儿。”
宋海林小声说:“昨天那家子人在麦垛旁边放着个九齿钉耙,没注意,剌了一道儿。”
九齿钉耙……
苏慎笑了。
“不过没什么事儿,”宋海林蹦跶了几下,“我就是不想下去做操。”
外边的运动员进行曲终于停下了,接下来换了一个女声喊着“第九套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七彩阳光,现在开始——”。
“你听听,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像什么话嘛。”宋海林指了指外边,“一群一米七一米八的快成年汉子一起跟着小学生跳广播体操,我要是拍个视频放到网上,分分钟就红透半边天你信吗?”
苏慎笑了笑,清乡一中和隔壁的小学一直以来都合用同一个喇叭、同一个操场,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挤在操场上一起做伸展运动的盛况,他倒是见怪不怪了,但仔细想想,的确挺逗。
他笑着说:“你就知足吧你,有人想下去做操都没机会呢,你这能做操的还嫌弃。”
刚说完这句话,宋海林的脸就僵了一下。
苏慎看见他的表情,立马解释,“我不是说,我,我是说,指不定别人……操。”
他又骂了一句,“操。”
这事儿明明应该是他更放在心上吧,结果他在这儿使劲给别人解释个什么劲。
外边喇叭正好播到“点头运动”。
听到这里苏慎自己也笑了,“也是,不会有人想下去做操的。太傻了。”
宋海林支支吾吾地问:“你……呢?”
苏慎没说话,给了他一个眼神,不想!太傻了!不想!
他把胳膊肘搭在了窗台上,指了指外边的云,对宋海林说:“你看外边的云。”
宋海林顺着往外看。
“看见了吗?”苏慎说,“看起来是不是很自由?其实不是。它们被风绑着,不管往哪边走,都不受自己把控。”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指头尖儿点了点自己的大腿,“人比云还不自由,所有的人都不自由,不是只有我。可能我被禁锢在了更小的地方,但是禁锢就是禁锢,本质上不分大小。”
“你难道就一丁点儿想法都没有吗?”宋海林从小生活的环境带给他的,从来没有认命这一说,优沃的生活让他对这个社会的畏惧少之又少,苏慎这种在现状里安然闲适的状态,他也就只有在学文言文的时候见过。
“想法……”苏慎学着狗蛋儿从喉咙里发出了“咕噜”的声音,“人,谁还没点儿想法呢,心里想想也就罢了。”
他下意识想去拿一块儿糖,结果只翻出了一袋子巧克力,叹了口气,没吃。
顿了这么一会儿,苏慎继续说:“我从有记忆开始,就这样儿了,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只不过就是和周围的人不一样而已,要非得说,我完全可以觉得我自己是正常的,你们都不正常。”
说完之后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似的,补了一句,“同情你们。”
宋海林无话可说。
甚至自己差点也开始同情起了自己。苏慎真是堪称嘴炮界大佬,这么好的口才,不去当邪教首领,屈才。
“我也,”宋海林说,“同情我们。”
宋海林这个木呆呆的样子,挺喜庆。
苏慎心情突然间明媚了不少,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手机,摁了几下,抬头对宋海林说:“敢不敢逃课?我带你去网吧。”
“这话得我问你才对吧,你不好学生么?”
“敢啊。”苏慎一本正经地回答。
逃课的俩人刚到楼下,就看见贾老师正领着一个女生迎面走过来,他们避无可避,谁知道这个女生突然朝另一个方向一指,贾老师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说了几句话,领着她转了弯。
宋海林松了一口气。
只是那个女生跟在贾老师身后,趁老师不注意竟然回头笑了一下。
到了喆喆肉食店,宋海林才知道这个所谓的网吧在哪儿。
他绕着田喆那个看着实在不怎么结实的方头小轿车转了好几圈,狗蛋儿也缠在他脚边上跟月亮围着太阳似的转圈,“你确定要开着这个东西去县城?”
“你爱跟着不跟着,反正我们这小地方没电脑。”田喆看着狗蛋儿那个谄媚样,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苏慎自己打开了后车门,用手撑着车座坐了进去,然后把手伸出来掰了一下轮椅一边的小暗扣,两只手凑着往中间一用劲儿,把轮椅折叠起来之后拖进了车里。
“还走不走了。”苏慎隔着车窗对外边因为狗蛋儿针锋相对的两个人说。
田喆用眼角风斜了宋海林一眼,坐进了驾驶座。
宋海林从另一边打开后车门,和苏慎以及他的轮椅挤在了后边。
苏慎往椅背上上一靠,轻声说:“前边儿去。”
宋海林一下子关了车门,“不。”
这个“不”字儿一下子淹没在了发动机苟延残喘的嗡鸣当中。
山路本来就难走,一路上颠颠簸簸能把人从座位给弹到车顶儿上,颠到半路,还碰上了一个近乎垂直的坡道,宋海林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这个八手小轿车在路上散成一堆零星的废铁块儿。
苏慎打从一上车就闭着眼睛睡觉,路上不管把他往哪个方向颠,都不见他有醒的迹象。
宋海林和苏慎被轮椅给挤到了紧贴着车门的地方,胳膊挨着胳膊,再加上山路的跌跌撞撞,宋海林突然有点脸红。具体为什么脸红,说不上来。
前边突然左拐,因为惯性,苏慎往宋海林那边一歪,等车恢复直行之后,他的头一下子靠在了宋海林的肩膀上。
宋海林一动都不敢动,连头都不敢转一下,只敢用余光看了看他的头顶。
生怕有一点小动作,苏慎就把头移开。
拐过弯,路又重新变回了原来的麻子脸大道,接连好几个坑,次次能把人给从座位上弹起来。眼看晃着晃着,苏慎的脑袋磕离了他的肩膀,他赶紧伸手过去,轻轻护着他的头,同时又用了一点点力气,箍在了他的肩膀上。
田喆从后视镜里无意间往后看了一眼,勾嘴笑了。
一进县城的高架桥,苏慎准时睁开了眼,看见自己歪在宋海林的肩膀上之后,有点尴尬地赶紧往左边移了一小下。
宋海林故意活动了一下肩膀,苏慎更尴尬了。
田喆把车停在一家小网吧门口,宋海林临下车之前问:“这里要不要身份证?”
田喆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你进去要是这么问,那肯定要。”
“你没有身份证?”苏慎问。
宋海林摇摇头。
“那你进去就直接把钱给老板,就说开几个小时,旁的什么都别说。”苏慎半垂着眼皮,还没睡醒的样子,语调也懒懒的,“装着你是个本地人的样儿就成,会说方言吧?”
“知道了,你走办。”宋海林用方言说。
他把车门关上之后,苏慎隔着车窗抿嘴笑,说:“你最好别说太多话,你这方言说的也忒不地道了。”
“诶你……”田喆发动车子之前突然对苏慎说,“算了不说了。”
“我什么?”苏慎冲他掀了掀眼皮。
田喆从后视镜里看着他,“要不说你是狗蛋儿的亲爸爸呢,这表情真他妈一模一样,欠揍。”
“去南头那个汽车站。”苏慎没接他话,跟二大爷似的,指挥完又一歪头闭上了眼。
真他妈亲爸爸。
田喆恨恨地嘟囔。
父子俩都是二大爷。
两个人还没到车站,苏慎的手机就来了一条短信,就几个字儿——QQ奶茶。
这是什么暗号吗?
QQ奶茶,QQ,奶茶?
“QQ奶茶。”苏慎嘟囔了一句。
“什么?”田喆在前边边开车边问。
“给我发了条短信,就四个字儿,QQ奶茶。”
“QQ奶茶?”田喆也嘟囔了一句,再拐个弯就是汽车站的正门口,他突然指着外边说,“是不是那个,奶茶店。”
奶茶店的牌子上正写着四个大字,QQ奶茶。
苏慎骂了一句,“这人多说几个字儿能死啊。”
正对着门,坐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小青年,脸颊凹陷进去,脖子上露着一小截儿纹身,苏慎还没进门,就几乎断定了这人就是那个寄快递的小子。
那人看见苏慎之后,站起来往前迎了几步,“苏慎是吧?”
苏慎这才看见,他穿着一个黑色的印花肥T恤,还有一条挂满各种各样链子的破洞牛仔裤,像一个摇滚青年。
“我是朐施然。”他自我介绍。
“哪个‘qú’哪个‘yì’?”苏慎慢慢划到了桌子边上。
朐施然拿起三块钱一杯的奶茶粉兑出来的珍珠奶茶喝了一口,边嚼着珍珠边说:“你怎么不问是哪个‘然’啊?”
苏慎没说话。
桌子角上正有一小滴水迹,朐施然用手指蘸了一下,在桌子上写下了“朐施然”三个字儿。
“shī。”苏慎念。
“yì。”朐施然回,“施施然的施。”
苏慎正要说话,朐施然抢话似的接着说:“写作shī,读作yì。文言文学过没,《始得西山宴游记》,施施而行。”
苏慎想给他解释一下“施”和“迤”转抄中的谬误,话到了嗓子眼儿,没说。
他们两个都挺能沉得住气,进来讨论了大半天名字问题,谁也没提起正事儿。
朐施然晃了晃他那杯散发着廉价粉红色的奶茶,把沉淀的奶茶粉摇匀之后继续喝。
到最后还是苏慎先忍不住了,把报纸和照片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用手指点了几下。
朐施然这才把照片拿到手里,指着上边的三个人说:“知道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吗?”
苏慎没说话,等着他继续。
“十年前,……准确地说,是十一年前——就是你爸妈出车祸的前一年,一个采访活动里边留下来的。”
“矿工实录。”苏慎说。
照片背面写着。
“对,那个采访活动主题就是矿工实录。这个人,是我的父亲。”朐施然指着照片上那个脸盘黝黑的中年男人,“后来,发生了矿难,当时井下的矿工无一幸存。时间,在你爸妈发生车祸的之前的……不超过五天,我不知道具体时间,但是五天之前我爸还和家里有联系。”
“你把这两件事儿联系起来,太过主观臆断了,”苏慎看着他杯子里又一次沉下去的奶茶粉,“而且,那时候你才多大。”
朐施然笑,“虚长你几岁。”
“这件事儿我妈一直耿耿于怀,大多数矿工家属都拿了巨额赔偿款,都选择了闭嘴,可是,多少钱都不够买一条人命,不是吗?”朐施然的镜片有点反光,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什么样,“当时整理遗物时我们发现了我爸随身携带的一部手机,里边有一条求救短信,发给了一个备注是‘苏主编’的人,通话记录有很多,但都没打出去。”
苏主编。
“直到前一段时间我需要写一个关于车祸典型案例的论文,查资料是无意间看见了旧报纸,我这才把‘苏主编’和之前那张纪念合影对上号。”朐施然说,“我怀疑,当年的车祸不是意外,矿难也另有隐情。”
不是意外。
这四个字儿,是他最害怕听见的。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他甚至不知道怎么自处。课间操和宋海林说的那番论调,统统都得建立在宿命的基础上,如果不是意外,那他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都是凭空被人为施加的。
说实话,不能接受。
但凡是人,总会有那么点想法的。
好的希望自己能更好,不完美的希望自己变完美。
“你没有依据。”苏慎淡淡地开口。
“有。”朐施然笑了笑,“我知道矿难的前因后果,对车祸的意外性质也不是凭空猜测,不过在确定我们的合作关系之前,我不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合作?”苏慎问,“你想和我合作什么?”
“绳之以法。”朐施然说,“如果我猜的没错,你父母那里留了一份儿最关键的证据,我需要得到它。”
这份儿证据大概就是害死你父母的元凶。这句话,他没说出来。
“我没听出来合作的意思,”苏慎说,“我从中没有任何获利。”
“有。”朐施然镜片上反射的光闪了一下,“真相,我能告诉你真相,而且,我能让我们的仇人,都……”
他没继续往后说。
“我不相信你。”苏慎说。
说完之后就划着轮椅转了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轻声问了一句,“绳之以法,你真相信法吗?”
朐施然笑出了声儿,“不信,所以,我才自己查了这么多年,所以,我才来这里和你见面。”
“我也不信。”苏慎扔下了这么模棱两可的一句话,没说合作也没说不合作,走出了奶茶店。
朐施然把桌子上的报纸和合照都放进了口袋,喝光了杯子里最后一点奶茶,晃了晃底下剩下的几粒儿珍珠,嘟囔,“可惜了,没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