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蜃影>第63章 纸杯

  陆柯词的法术很有用,至少在孟然再次醒来之后他没有陷入各种奇怪挣扎的模式中,只是呆愣地坐在沙发上,谁喊他他都没有什么反应。

  邱岘解释说这是因为鬼种最后一次发动,将他的记忆完全清洗的缘故,现在鬼种被封,他的记忆也只能停留在这个地步了,要在一定时间内教会孟然打鬼杀鬼不太可能,至少要让他懂得逃跑,懂得如何躲开关卡里那些隐藏的陷阱。

  时间不算充足,孟然身体太弱了,陆柯词给下的封印便没那么结实,不敢用太大的力度,怕把孟然搞崩溃,算上闯关的时间,孟然大概只有一个星期来学会应对关卡里的那些东西。

  这是一个工作量很大的事情。

  孟然的记忆被清空到怎么走路都不会的地步,大脑没有诚实的反应,完全是个木头人,还是宴尘远拉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教会他迈腿,往前走,激发肌肉记忆后孟然才能够独立走动的。

  吃饭,上厕所,洗澡,甚至说话,这些东西都要一点一点的教,好消息是孟然的大脑在随着这些日常生活必备动作的重复激发时在一点点恢复,坏消息是随着这样的恢复,孟然逐渐对他们起了一些防备心。

  按理来说,在一个人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是不会防备这样尽心尽力教导他的人的,但孟然就是起了防备,他开始不需要景丞的帮助,独自洗澡,洗完澡后景丞在他的兜里摸到一把折叠小刀。

  景丞把那把刀放回原位,去孟然的卧室和他一起睡觉,他刚一进门,孟然就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冷冷地注视着他,景丞笑了,或许没有笑,他有点儿感受不太到自己表情的变化了,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麻木的状态。

  “我想,自己,睡。”孟然说话还是有些不利索,字眼仿佛吞没在喉咙里似的,尾音被囫囵咽下去,很不好听清。

  景丞摇摇头,坐到他床边,说:“不可以一个人。”

  孟然偏了偏头,景丞注意到他的手指探进了枕头下方,孟然问:“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好怕黑啊,宴叔叔不让开灯睡觉,”景丞说着,自己先爬上了床,坐在床上笑,“你就当陪陪我,好吗?”

  孟然对他们的警惕还处于一种即将萌芽,却又无法萌芽的状态,如果硬要形容,大概是遇雨后花瓣变得透明的山荷叶,花瓣变得透明后轮廓依旧存在在那里,就像孟然之前对他们的警惕,现在消失了,“防备”这个印象却还在,随着大脑的恢复一并恢复起来。

  必须加快速度。

  否则孟然迟早又会陷入一种纠结中,把自己生生撕成两半来排解各种矛盾的想法。

  景丞在床里侧躺下,过了快十分钟,孟然才缓缓躺下来,景丞不动声色,等他呼吸放平缓下来后手指才一点点挪到孟然的枕头下面。

  他不确定孟然的睡眠深度,因此手指是一点点往里摸索进去的,直到一个冰凉的东西触及到手指时他才猛然顿住,呼吸都随之屏住了,手指一点点抽出来,在黑夜中用视线描着孟然模糊的轮廓,另一只手轻轻拉住他的衣摆,过了很久才闭上眼睛。

  没有人问过景丞之前在陆柯词的引导下看见了什么,但在那次之后所有人都能察觉到景丞身上出现的一些很细微的变化,最直观的,就是他更加沉默了。

  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只能勉强入睡四五个小时,其余的时间几乎都是跟在孟然身边,沉默的盯着他看着,连上厕所洗澡都要去门口守住。

  有一次带孟然去外面见鬼,杀鬼,讲解一些关于鬼怪的知识时他也寸步不离地守在孟然身边,两个人拉着手站在阴影处,像两尊从不移位的雕像,各自心怀鬼胎,注视着宴尘远抓来的鬼。

  他们要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孟然,鬼是什么,会在什么地方出现,下周他们要去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孟然记没记住,他的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景丞找不到落点。

  他的手指很轻微地抽动了一下,这么些天来第一次主动握住了景丞的手,哑着嗓子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景丞反握住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淋了雨水的山荷叶上,雨水似乎要蒸发干净了,之后山荷叶会变成什么模样?他会恢复到之前那样吗?

  景丞感觉自己握不住他,孟然似乎不属于他,从他们迈进轮回边境,从他被轮回边境抓走的那一刻起,孟然再也不属于他了,他被生生削去所有骨头和血肉,嵌进一副不属于他的棺材里,严密地合上了盖子。

  “你想起了什么?”景丞的声音却出人意料的平静。

  孟然别过脸,手使劲儿从景丞手里扯了扯,没能扯出来,于是抬起另一只手看了看,掌心里什么都没有,他虚握两下,低声说:“我不应该在这里。”

  “你想起了什么?”景丞又问。

  孟然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茫,这种迷茫是景丞见过的,最近见过太多的,痛恨的一种眼神。

  他没有继续说自己的事,而是看着景丞,说:“你不应该在这里。”

  “我……我记得你离开了,对,你离开了,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儿是哪儿?我在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孟然每说一句就往后退一小步,景丞跟着他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孟然抬起眼皮,惊恐地看着景丞,嗫喏着:“不应该在这里,这里有鬼,他们要害我,他们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我叫你逃,你为什么不跑?”

  “你为什么在这里?”

  景丞下意识地觉得不能再顺着孟然的话说了,他在幻境里看到过,孟然其实想得非常明白,在精神彻底错乱之前想得再明白不过了,他知道他看到的是假的,他也知道他自己被困住了,但始终无法逃出,景丞怀疑他就是在那样的场景下一点一点陷入的绝望。

  所以不能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不能让他的逻辑继续渗透在这里。

  景丞深吸了一口气,反问他:“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为什么?”孟然皱了下眉,忽然很僵硬地笑了下,“什么叫……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在这里啊,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有为什么?你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看着景丞,问:“你是谁?”

  “……我是景丞,”景丞没由来的一阵绝望,“你不记得我了,是么?”

  “……我记得,景丞,我记得,”孟然突然咳嗽起来,捂着嘴咳得满脸通红,过了会儿旁边停下一辆车,邱岘和陆柯词从车上下来,急匆匆地朝这边赶来,孟然说,“我记得!但是你……不应该在这里,你能听明白吗?这不对劲,景丞,这太奇怪了。”

  就在景丞想要追问他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孟然忽然说:“我们明明……不可能再回到这个世界上的。”

  景丞浑身一僵,想起了什么,还没开口,陆柯词直接冲过来将孟然打晕,景丞连忙抱住孟然,眼睛瞪得很大,但眼神是空洞的,没有要哭也没有别的情绪要爆发的迹象。

  “封印突然松动了,怎么回事?”陆柯词抬手在孟然眉心碰了下,咬咬牙,“我给他下的封印虽然很轻,但是只要没有太大的刺激封印就不会脱落,现在封印几乎快要掉了,他看到了什么?”

  景丞摇摇头,抱着孟然坐到地上,想把自己缩起来,又抱着孟然,不想让他太难受,头往墙上一靠,仰着脸说:“我不知道。他一直疑神疑鬼的,可能是自己冲破了封印也不一定。”

  随着身体的复苏,孟然早就开始怀疑起了周遭的一切,只是怀疑程度没有之前那么深,说白了就是无法安心,却又不止是不安心这样简单的程度,取于防备和不安心的中间值,让人无法描述他的状态。

  陆柯词却摇摇头,说:“不可能,就算他一直疑神疑鬼,如果没有刺激,他的身体不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应直接冲破封印,他一定是看到什么,想起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他们站在这里,什么都没看到,宴尘远在抓鬼,他在给孟然讲解鬼的存在,如果说这能刺激到他的话,那他之前的疑神疑鬼怎么解释?

  对,没错,孟然在很早以前,几乎是封印落下后的第二天就开始陷入了一种置疑提防的状态里。

  景丞别过头看着陆柯词,嘴唇张开一点点,像是想起了什么后眼睛里逐渐有了神采,却是那种近乎绝望而眼神,他扯了扯嘴角,说:“我?”

  “什么你?”陆柯词皱着眉看他。

  “……我,”景丞笑了起来,眼眶逐渐湿润,“我,我是那个刺激点。对,就是我,他是看到我才失常的,这些天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能说话的时候和我的对话永远都是叫我跑,包括刚才,他说我们不应该在这里。”

  “这个‘我们’里也包括了我……”景丞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都觉得这事情太荒谬,他无法知道孟然所有的幻境,无法知道孟然到底接收了怎样的信息,但现在能肯定的是,孟然所谓的刺激最大的来源就是景丞。

  景丞忽然想起自己在幻境里看到的,孟然手里那个盛不住任何东西的纸杯,那是孟然用来判断真实与虚假的线索,孟然说,每一个幻境的存在都有他虚假的东西存在着,那么在孟然的眼里,景丞也是一个纸杯,一个虚假的存在吗?

  景丞在他眼里,是不应该存在在这里的吗?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陆柯词说着,顿了顿,“你可能不能陪在他身边了。”

  “他不能再接受一次刺激,”陆柯词说,“他的神经本来就绷到了极致,封印鬼种是让绷到极致的神经维持那个状态,如果受到冲击,鬼种再发动,他会彻底崩溃的。”

  陆柯词觉得这话有点儿太残忍,但他必须说出口,语气不自觉地放缓,和景丞说:“为了他好……你们不能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