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月城躺在床上,拉着窗帘。
褐红色的夕阳照在窗帘上,被厚厚的遮光层拦下一多半,只有微弱的光亮能透过厚实的窗帘。
房间里并不亮,这微微的光刚好适合睡觉。商月城的床垫很软,被子的重量刚刚好,这应当是能让人很快入眠的环境。
商月城用被子蒙着头,努力想睡觉,偏偏怎么努力都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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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雪回来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
温黎告诉他,商月城已经回家了,可家里一点烟火气都没有,一点也不像有人回来过的样子。
万雪在家里四下寻找了一番,看到商月城主卧的房门关着。
他拧一拧门把手,没锁。
万雪推门进入,只见商月城侧身躺着,被子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颗脑袋和一只手,手放在枕头上,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万雪小声咳嗽了几声,看商月城没一点动静,他又开口说道:“月城,我饿了。”
语气活像是和家长讨着要吃饭的小孩子。
商月城还是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睡得很沉。
万雪只好作罢,转身出了商月城的卧室,给他关好门,自己去祸害商月城厨房那一堆柴米油盐和锅碗瓢盆。
万雪用蘑菇粉丝和生菜怼了一锅,调了点清汤搅和搅和,关火一尝,味儿就是没有商月城做的好吃。
商月城那么会做饭,他的手艺是谁教的,又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
万雪带回来的包里放了当年“红结案”资料的复印件。吃完饭之后,他就蜷腿坐在沙发上,开始翻手里的资料。
“红结案”当年的侦查资料很多很杂,警方为了找出凶手做了大量的侦查工作,可大多一无所获。
万雪一一浏览过受害人资料,眉心拧起。
“红结案”的第一位和第二位受害人,都有被侵害的迹象,可剩下的六名受害人,没有被侵害。
与此同时,凶手作案的残忍手段也升级了。他开始带走死者身上的人体组织——往往是哪里的脂肪多,就割哪里的肉。
六名受害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人体组织缺损。
难道,在第二位受害人被害到第三位受害人被害这段时间之内,凶手身上发生了什么足以改变他作案特点的事情?
可这转变如此诡异,让万雪一筹莫展。
是因为凶手得了什么怪病,从此丧失了侵害能力,因此导致他的作案手段更加残忍吗?
当年的专家组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他们调查过二十五年前到十九年前所有在靖雪市及其周边治疗男科疾病的病人,将病人的指纹和案发现场提取到的血指纹一一比对,却一枚都没有匹配上。
今天,万雪在和程法医做尸检的时候,他留意到,死者的身体上有被侵犯的伤口,但并不是死前短时间内形成的。伤口大部分已经愈合,应该是死前一周左右留下的。
万雪虎口托着下巴,食指压在嘴唇上,这是他思考时的惯用动作。
目前得到的线索杂乱无章,他需要更多的细节把这些线索串联在一起。
还有这次过分仪式化的现场。
就像是给死者处刑。
根据尸检的情况,万雪对这件案子倒是有个大胆的猜测——死者的情人发现了死者的不忠,将她杀害。作案手法,可能是碰巧和十九年前的红结案相似罢了。
毕竟,红结案的八名死者,都没有像本案的死者一样,死亡现场如此“艺术”。
标志性的红绳结在他看到现场的时候,也并没有发现。
但这也只是他根据尸体情况做出的推测,具体的情况,还要等技侦和走访的警员那边得到更多的消息。
他倒是很想打个电话给技侦,问问线索怎么样了,但一想到这件案子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是石向晨,他就忍不住退缩。只能等技侦主动联系商月城,再从商月城那边得到消息。
一想到这里,万雪就又回忆起白天商月城替他掩护,躲过石向晨的那一幕。
万雪决定好好和商月城谈一谈。
他一直在等,等一个他认为合适的时机,和商月城说明白这一切。自从温黎在病房里问他,他对商月城是什么感情的时候,他内心便不想和商月城留隔阂。
商月城为他做了这么多,无论知道真相之后商月城会是什么反应,是继续让他白吃白住也好,还是把他扫地出门也好,他都不想欺骗商月城。
信任在他的世界里,是比黄金还要贵重的硬通货。
万雪把桌上的案卷整理好,放回袋子里。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万雪拉住客厅的窗帘,关了客厅灯,留了走廊一点昏黄的灯光,推开商月城的房门。
商月城还是原来那个姿势躺在床上,但通过微微移动过位置的被子可以推测出,商月城翻过几个身,并不是一个动作躺到现在。
商月城露在被子外面的脑袋和手都格外安静,几个月匆忙奔波,让他无暇顾及日渐生长的头发,眼见额前的碎发就要够到眉毛,让这张脸愈发有女性的柔美。
这样看安静的商月城,万雪才发现,商月城尽管每天风吹日晒着办案子,脸却没怎么晒黑,加上墨色的眉眼,像是水墨画勾勒出的艺术品。
他的眼尾细长,此时闭着眼睛,一双眼睛如同工笔描摹的鸟羽线条,流畅精细。
这是多好的基因才能长出这么一张脸啊。
万雪在商月城的床边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去。但没过几分钟,他就一手拽着枕头,一手夹着被子,把枕头被子往商月城的双人床上一扔,果断占据了商月城双人床的另一半。
万雪窸窸窣窣地钻进被子里,在商月城身边躺了一会儿。
屋子里静悄悄的。
北方的冬天,暖气很足,隔着双层玻璃窗,外面是干燥冷冽的风,室内是暖和宜人的温度。万雪很喜欢北方有暖气这点。
玻璃窗隔绝了温度的同时,也隔绝了室内外的声音,任由外面的公路上车水马龙,房间里也只有商月城和万雪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月城,我知道你醒着。”万雪仰面盯着天花板。
果然,在万雪话音落下之后,身边的人发出了皮肤和被子摩擦的声音,略微沙哑的声音传来:“你怎么看出来的。”
商月城的定力不一般,他可以确定自己刚刚在万雪面前没有动过,怎么就被他发现自己在装睡呢。
“你当然不知道你睡着之后什么样子。据我观察,月城真的睡着之后是不会把手放在枕头上的。”
商月城轻笑:“这也能知道,你到底在我睡着的时候怎么摆弄我来着啊。”
万雪笑而不答,而是接着问自己关心的事儿:“关于我的事儿,你知道多少了?”
商月城虽然心里有准备,知道万雪要和他说这些,可等万雪真的开口的时候,他依旧能觉得自己十分紧张,甚至心跳都微微加快。
他可是面对枪口都没有紧张过的男人。
万雪见商月城沉默不语,又接着说到:“在偌大的靖雪市局猜到我害怕见到的人是石向晨,我可不认为这是巧合。”
商月城闻言,撑起身体,把枕头竖着靠在床头柜上,背靠着枕头坐在床上。万雪抬眼看他,隐约能看到精壮的腹直肌和腹外斜肌线条。
“的确不是巧合。关于我了解到的你,你想知道哪方面的事呢。”商月城居高临下地望着万雪,黑暗里能看到万雪眼睛里的水光,亮晶晶的。
万雪斟酌着开口。商月城的问题很微妙,一不小心,说不定自己会被他套出话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见石向晨,对吗?”万雪小心翼翼地开口。
商月城点点头:“你害怕被以前的同事认出来。”
听到这话,万雪心里的一个大问题才算有了答案。商月城对自己的了解程度,他捉摸不定,但现在,他心里有底了。
既然说到了“以前的同事”,那商月城不仅知道自己就是方砚清,还知道自己和童戟案的联系。
以及自己在雨凛市局人人喊打的局面。
“你怎么查出来的?万雪这个身份,应该是毫无破绽才对。”万雪问道。
商月城道:“当初我托人调查你,万雪的身份的确无懈可击,不像是后期伪造的身份信息。但我记得你这张脸。”
商月城的眼神紧紧盯着万雪的脸。黑暗让万雪的五官变得模糊,让他的面容更加难以记忆:“在雨凛市墙上的某张照片里见过。”
万雪内心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既然不是在档案上发现的漏洞,那就说明,自己现在暂时安全。
万雪的履历和方砚清的个人经历高度重合——南方长大,考上医学院,是童戟的好友,和童戟同期当警察。
这可不是一般人随意捏造就可以弄出来的身份。
“我一开始只认为你是童戟的好朋友,后来才知道,不是姓万的朋友,而是姓方的朋友,目睹他死亡的朋友。”商月城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万雪呼吸一紧。他莫非,也要和之前那些人一样,一起讨伐他吧?
将所有难听的词语都安在他身上,甚至这样都难解心头之恨。似乎只有他当年和童戟一起死在玛伊山里,才能化解仇恨和流言。
就在万雪等着商月城的谩骂之时,一只温暖的手覆盖在他头顶,手指没在万雪长长一些的自然卷头发里,缓慢摩挲着。
手掌的温度,莫名让人安心。
万雪也难得没有对摸他头的商月城动用暴力,而是抓着被子边沿,很受用地由着商月城摸头。
和手掌温度一样令人安心的话音从头顶传来。
“不过你放心,我相信你。”
这句话模棱两可,万雪捉摸不透背后的意思,想抬头追问商月城,可当他看到商月城的时候才发现,他靠着枕头睡着了。
手还覆盖在他的头上。
真不知道让他睡着的催化剂是和万雪一言一语的聊天,还是万雪柔软的头发触感。
万雪长叹一口气,蹑手蹑脚的把商月城的手塞回被子里,又把被子拉到他锁骨处,让他不至于着凉。
做完这一切,商月城没醒,看来睡得很沉。
万雪也没离开,他坐在商月城身边,把手放在商月城的肩膀上,像是立下誓言一般郑重其事:
“既然你相信我,那我也把信任完完全全交给你。别让我失望,月城。”
尽管他想要传达的那个人,已经听不到他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