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应城没有注意的地方,一些和他有关的言论悄然发酵起来。

  起初是校园内部论坛某个没有点名道姓暗示学校里有个成绩优异的学生过去在校时对老师和学生都进行过校园霸凌。

  而后是关于两年前S市老师举着身份证直播求一个公道的视频又被反复上传。

  有些人还记得当初的事情,对这种带着鲜明立场的话题大肆讨论。

  高中就读于S市的甄雅高中,在校期间借着家庭背景欺压同学,主导同学蒙骗老师,让好心老师为被校园霸凌的他出头被开除。

  老师没有工作收入来支持父母住院,导致父母接连去世,自己却意外发现他付出巨大代价保护的学生居然和他口中的霸凌者是好朋友。

  两年前的澄清被他们有意无意地略过,所有矛头只都指向同一个名字。

  ——“魏应城。”

  大课教室坐了六十人,而在老师点到“魏应城”的时候,整个班都鸦雀无声。

  “魏应城…没来?”老师的表情十分不悦。

  “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魏应城站了起来。

  几十双眼睛的目光全都黏在他身上,仿佛全身穿了一件涂满糖浆的衣服,粘稠窒息的感觉布满全身每一寸皮肤。

  “你就是魏应城……”

  老师别有深意地停下来看了他一会。

  他什么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班里的窃窃私语和窥探的目光都让魏应城呼吸凝滞。

  魏应城手指紧紧扣进掌心,指甲陷入肉中,人却没有痛觉。

  明明窗外晴空万里,魏应城却仿佛置身于阴雨连绵之中。

  两年前那场暴雨中的窒息感再度席卷而来。

  但这次的议论来得更广更深。

  他们不仅扒出魏应城过去在甄雅读书时候的照片,在别人都不了解他的情况下给他安排了“善于伪装的霸凌者”人设。

  魏应城每一张照片都被放大了在网络上传播。

  人们对这张青涩干净的脸和他肮脏行为的反差无休止的议论。

  大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拥有光明前程的人会做出霸凌同学和老师的恶劣行径。

  紧接着,有个声音开始说魏应城根本不是魏家人——他就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和魏家没有血缘关系。

  原来是从云端跌落而心生报复之念。

  魏应城“作恶”的出发点都被这群聪明的人找到了。

  他们口中的魏应城逐渐变成恐怖的存在。

  这个人借着外貌获得信任,然后无差别报复所有人。

  而现在坐在教室里的魏应城却因为别人的目光而呼吸困难。

  魏应城在心里让自己不要被谣言打倒。

  等这一段时间过去再澄清就好。

  在他得知这些事情之前,黎若柏就已经背着他起诉了很多传谣的人。

  但是三人成虎,这些谣言已经传得太远,告了一批还有一批。

  黎若柏想让魏应城这段时间先请假,但魏应城没有同意。

  这个时候他突然请假离开,不是印证了他的心虚。

  魏应城让自己努力从过去走出来,用勇气应对和过去一样的情况……但是太难了。

  他坐在教室里,已经是极限了。

  此时,辅导员给魏应城发了消息,让他现在立刻去办公室一趟。

  魏应城深呼吸,让自己错乱的心跳快些平复下来。

  他从最后排的角落悄悄起身,但那些人的目光如影随形,死死地贴在他身上。

  魏应城没有和任何人对视,握紧拳头走出去。

  他刚刚走出后门,就听见老师用一种极为嘲讽的语气说:“有些同学说走就走,但我也不敢多问,万一我也丢了工作怎么办。”

  魏应城的手指一僵,沉默着关上后门。

  *

  终于来到辅导员办公室,魏应城一路低着的头得以暂时抬起。

  他几乎刚敲门,里面就有人同步应声。

  门从内打开,露出一张笑容极为谄媚的中年男人的脸。

  他对魏应城招招手,“魏同学来了啊,快快快,快进来。”

  辅导员名叫章秋,今年已经快五十岁,对魏应城的态度一直不冷不淡。

  从谣言开始散播,辅导员对魏应城的态度就一再冷了下去。

  而如今谣言已经传到顶峰,他却对魏应城笑颜相迎。

  魏应城感到不对劲。

  目光顺着辅导员的肩膀往后看……

  魏郁就坐在椅子上喝茶。

  抬眸一瞬,幽深难测的眼神和魏应城的目光直直地对上了。

  辅导员瞥了瞥魏郁的脸色,巧言令色地把魏应城拉到办公室内。

  辅导员:“最近关于魏同学的那些风言风语我们刚才知道,但是现在已经高度重视,这些恶劣的谣言一定会从内部开始制止,魏同学就放心好了。”

  魏应城微怔,“从内部?”

  “当然不止是内部,我们会联合甄雅高中那边一起辟谣,保证还魏同学一个清白。”

  辅导员满是皱纹的脸上都快笑出花来。

  章秋能对他这般讨好和坐在后面的魏郁离不开关系。

  明明是可以帮他洗脱谣言的事情,魏应城只感觉有些好笑。

  那些人不了解真相开始谣传,而这些同样不了解真相的人却也要为他辟谣、

  难道这世上的真相就是以魏郁为准吗?

  魏应城冷声拒绝:“不需要,这些事情我自己也会做。”

  辅导员的脸色一变。

  但魏应城转身前,魏郁却轻声叫住他。

  “哥,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帮你,但是这件事情……不是我帮你,而是我还你。”

  魏应城蹙眉还要拒绝,那个和魏郁面对面相坐的男人站着转过身来——

  孟斌对魏应城的表情复杂,“应城,解铃还须系铃人,是时候让我帮你洗去冤屈了。”

  魏应城瞳孔收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孟老师……你能站起来了?”

  孟斌对着魏应城点了点头。

  魏应城和他自己都以为自己下半辈子只能在病床上做个废人。

  但现在他站起来了。

  尽管他撑着拐杖的动作还并不利索,也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和双脚稳稳地立住了。

  这个无价的奇迹是由魏郁的五千五百万还来的。

  孟斌重新站起来的喜悦冲淡了魏应城心中的绝望。

  孟老师不仅知道当年的真相,还慢慢恢复健康站起来了。

  隔阂在过去和现在的、天堑般的伤痕在魏应城眼前慢慢愈合。

  写满痛苦悔恨的折角页终于能够慢慢淡出魏应城的脑海。

  孟老师也恨过魏应城,起初是恨魏应城联合郑立欺骗他,后来搞清真相后恨自己反复因此受伤。

  但经历了这么多,孟老师的腿好了,和魏应城的误会也该放下了。

  孟老师看着魏应城,说自己打算好了之后留在医院里做义工,继续帮助和他一样的病人康复。

  记忆里那个满腔热血的年轻教师的形象又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新出现。

  辅导员趁机说:“魏同学的弟弟在这中间没少出力。”

  魏应城淡淡地看了一眼魏郁,抿唇没有说话。

  但能被魏应城看上一眼,魏郁已经感到有所改变。

  魏郁回想着魏应城泛红的眼眶,想着小郑说的“心伤”是不是就是魏应城过去那样:

  表面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能够说话行走,但其实内心已经千疮百孔。

  魏郁从来不相信爱情,更不相信感情。

  他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会被除自己之外的存在悲伤。

  人应该为自己活。

  但魏应城的存在让他推翻自己的认知。

  一个人不仅会被除自己之外的存在悲伤,还会因为别人的悲伤而感到悲伤。

  他不是无法为别人感到心痛,只是不知道原来心脏仿佛被揪住的感觉就是心痛。

  两年前他就已经心痛过了。

  魏应城跪在雨里孤立无援,那时魏郁的心脏就仿佛被无数只手攥住拧紧。

  他以为自己是病了,原来这是心痛。

  孟斌想和魏应城多说几句,但又低头看了看手表,问:“澄清的内容怎么做?尽快吧。”

  这个时候他们没耽误一分钟,有关他们的言论就会发酵一倍,魏应城承受的压力就会更大。

  魏郁看了看窗外,轻声说:“澄清就快开始了,再等等。”

  在场除他之外的人都愣住了。

  就快开始了?

  什么意思?

  不到半分钟,传来敲门声。

  辅导员想起身开门,却被魏郁拦住。

  魏郁:“哥,你去开。”

  魏应城将信将疑。

  魏郁只好自己站起来,退而求其次道:“那你站在我身后,我帮你打开行不行?”

  “不用了。”

  魏应城抿唇,做好打开门迎接各种未知的可能。

  但他打开门,看到的是一张憔悴惊慌到极致的面容。

  郑立蓬头垢面,嘴角和脸上都是伤口。

  身上的衣服也布满脏污,狼狈地犹如流浪汉,丝毫看不出过去是个眼高于顶的富家少爷。

  魏应城皱眉,后退了一步。

  郑立的精神恍惚,眨了好几次眼睛才把涣散的双目对准在魏应城身上。

  “魏应城……魏应城…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他口中神经质地念着,语气从含糊不清到高声叫喊。

  “都是我做的啊,不是你,我承认那些事情都是我做的,是我!我只是嫉妒你和被朱朗志蛊惑了才想要欺负你想害你,是我这个贱人做的,求求你能不能原谅我……”

  他神情恍惚,连站都站不直,膝盖因为恐惧不住的发软。

  他只要想到自己要面对什么就开始止不住的流眼泪。

  这些日子他东躲西藏,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

  “你想把我怎样可以,求求你原谅我吧。我什么都说,我全都说…是我在学校故意欺负你,也是我让家里人把孟斌开除的,我都认了!求求你放过我。”

  他快坚持不住了,整个人都快崩溃。

  这个时候别说是求魏应城的原谅,做什么都可以。

  郑立痛苦不已,直接跪在魏应城脚边,头膝着地地哀求魏应城原谅。

  “我爸说以后都不认我了,我哥更不会帮我了……就算他们不打死我,那些追债的也不会原谅我……我不想死也不想坐牢……我知道你善良,所以我求求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弥补你,你说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郑立的口水眼泪混在一起流下,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双手合在胸前来回揉搓,仿佛这样就能让上天看到他的虔诚。

  他视野内缓缓多出另一双脚,那脚上的鞋擦得一尘不染,稳稳地站在地面,就像他本人一样冷眼看着郑立像狗一样在地上求饶。

  郑立抬头看向魏郁,而魏郁冷淡眼神只从他脸上擦过,然后移向魏应城。

  魏郁只想看魏应城的反应,而他是死是活无所谓。

  郑立以为自己和魏郁这么久了,怎么也算是酒肉朋友。

  但他错了。

  魏郁的世界里只有他和魏应城,别的一切都是蚂蚁,所以在把他按死的时候不需要考虑任何事情。

  但郑立太想活下去了,他还想继续过之前的生活。

  郑立抓住魏应城的裤脚,嘴唇连带着整个下巴都在发抖。

  “我给你磕头行不行?我给你磕头,求求你别让魏郁整我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们给我一条生路。”

  “梆梆”的磕头声回荡在走廊。

  郑立大力求饶,到最后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凄惨无助的嘶吼。

  这一幕被很多人看见。

  他的坦白,他的哀求,他的狼狈,毫无隐藏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不需要几分钟就会传遍各个角落。

  魏郁双手插袋,满意地看着郑立痛苦后悔的样子。

  但这份满意却没有延续太久。

  他发现魏应城看着郑立的目光犹如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反应。

  不满意……还是?

  魏郁突然想起什么,蹙眉问:“朱朗志呢?”

  郑立的声音顿了顿,又哭嚎地更加凄惨。

  “朱朗志他爸今早被抓,他…他也跳楼了……”

  正因为预见自己的未来,郑立才害怕到心胆俱裂。

  魏应城冷冷地看着痛苦哀求的郑立,仿佛看着一只在地上拼命扭转身体以求生路的蚯蚓。

  如果哀求有用。

  那魏应城也不会一步一步成为现在这样。

  魏郁悄悄靠近魏应城,轻声问:“哥,这样的弥补,你还满意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