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飞机正在降落中,请您打开遮光板。”
粟正睡得有点懵,刚想伸手身上的毯子又滑掉了,左手勉强拉住,右手推起遮光板,金色的阳光唰地刺激瞳孔,逼得他不得不眯上眼。
但他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
又做梦了。
粟正下意识地咬住了上唇,慢慢地等待着心跳平缓。从粟正有记忆开始他没有哪一个夜晚是无梦而眠的。小时候那些梦很零碎,很多东西看不清也听不清,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梦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完整。
他本来不甚在意,对待梦境就像看电影,精彩的地方起床后还回味几遍,不喜欢的情节就干脆不浪费大脑容量了。但就在最近,那些梦的体验感越发真实,让粟正开始有了恍惚的错觉。有时从梦中醒来他会分不清到底是从梦里醒来了,还是从清醒中入梦了。
更可怕的是,以前那些看不清的面孔最近变得越来越清楚了。就在刚刚那么梦里,他第一次看看清了那个一直以来杀人的男人和那个一直以来被杀害的男人的面孔。
前者是傅秉英。后者是……我自己?
粟正忍不住摇头,觉得这太可笑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剩下最后一个人不会害自己,那肯定是傅秉英。他动手杀自己的几率跟人类退化成猿人的几率一样微不可计。
绝对不可能……理论上来说。
但粟正明显地感觉到了内心的动摇,那些梦境像一场全息游戏,感官度上调至120%。当傅秉英把刀捅进那个自己的身体时,他远远地看着,仿佛五脏六腑被搅了个稀烂。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哥他可能不喜欢我,但绝不可能杀害我。梦都是假的。
飞机在云层中平稳下降,地面的土地、楼房愈发清晰,粟正的心却飘的越来越高。他原本是不信这些鬼神玄学,但是一旦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再坚实的理论也挡不住内心的疑虑。
如果说梦境是人潜意识的反映,那这些发生在他和傅秉英之间惊心动魄的杀人情节又是在映射什么呢?
两天后傅秉英把手头的工作全部交接好,真情实感打算去陪读了。
他对粟正能不能培养出独立性一点兴趣都没有,唯一的愿望就是要看着粟正平安幸福地过完这辈子,在这个大前提下粟正的安全远比什么成长重要。再说了,他从没想过要粟正成才成器,为国贡献,如果不是粟正喜欢,他甚至不想粟正去上什么少年班,那么累做什么。
要是粟正愿意,他可以尽情宠他,宠坏了也没关系,正正天性好,能坏到哪儿去呢。
怀着这样不负责任的心情,傅秉英面容带笑,轻快地下了车,辅导员早早就在宿舍门口等着迎接他了。
司机帮着傅秉英把后备箱里的两个大行李箱拿了出来,傅秉英一手一个领着进了宿舍楼。
“傅先生!”
女辅导员本来今天不用上班的,没想到领导一个电话叫起来,让迎接什么傅先生,她原本心里很不乐意,可刚一见傅秉英,那些抱怨全部转换为喜悦,连走路都带起一阵风来。
“您就是傅先生吧?”
“陈老师?”
“是我是我,来,我帮您拿一个吧。”
“没事儿,您带路吧。”
傅秉英毫不费力地领着两个大箱子走上楼梯,陈老师见他略带笑意的神情,越发内心萌动。
“傅先生,咱们少年班这边的宿舍是以前老校舍改的,虽然没装电梯,但是环境静谧,后头还有一片湖,站阳台上就能望见,而且这边离教职工食堂更近,学生们平时买饭也不用急着排队,条件算蛮好的了。”
傅秉英恩了两声,不予置评。
他虽然拎了两个箱子,但里面都是空的,为的是把粟正这两天买的东西都装走。两天前的晚餐跟傅洪辛不欢而散,反而叫傅秉英下定决心要来陪读。他叫秘书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间复式公寓,空气好,安静,也能看到湖,给正正做学术再好不过。
等他俩爬上五楼,敲响507的门时,才发现里面没人。
“诶,奇怪,粟正说他下午都在的呀。”陈老师拿出手机,准备微信联系粟正:“您稍等等,我马上联系他。”
傅秉英点点头。
为了给粟正一个惊喜,也为了让他别在生自己的气,傅秉英要求辅导员对他来的事保密。
“没事儿,问问他在哪儿就行,不用催他”
陈老师给粟正发了微信,对方没有回信,俩人站在门口等了约有十分钟,楼梯口传来了模糊的对话声。
“……你是傻子吗?酸奶当然要选货架里面的呀,放在最外面的都是快过期的。”
“我怎么知道超市这么阴险。”
“这才不是阴险,这是营销手段,是你太没生活常识了。”
“我看你才是傻子吧,买了超市快过期的酸奶居然还替超市说话。”
“不要混淆概念,你这个生活白……痴……陈老师好。”
粟正刚想骂回去,抬头一看,宿舍门口竟站着傅秉英。后者笑容僵硬,身上高级的衣料和油漆斑驳的绿色墙壁格格不入,仿佛两个次元强行ps在了一起。
“……哥?”
傅秉英快速地扫了一眼粟正身边的少年,瘦削,大大咧咧地穿着白背心和扎眼的海南沙滩裤,一颗光头比灯泡还闪亮。看到他和粟正肩并肩站在一起,傅秉英心情复杂又古怪,又见他们俩人手上各提两个超市塑料袋,傅秉英强压下不悦,上前想帮粟正拿。
没想到粟正往后退了一步。
不像是赌气,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傅秉英愣住了。
粟正也愣住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憋出几个字:“……你、你怎么来了?”
光头小子见俩人气氛尴尬,似有矛盾,只想赶紧溜进宿舍。他抢过粟正手里的两个巨大购物袋,人字拖踩成了风火轮,唰一下人影就没了。
“我走啦,你们慢聊哈。”
粟正还没来得及反应,视野里就只剩傅秉英了。他在心里把光头骂了千万遍,还是忍不住心虚,又转念一想,我心虚什么?凭什么是我心虚?便朝着傅秉英怒瞪回去。
“陈老师,今天辛苦了您了,您回去休息吧,我跟正正聊几句。”傅秉英回头说道。
“……啊、啊好好,你们兄弟好好聊啊,那我先走了。”这么明显的逐客令弄得陈老师面颊一红,特别是傅秉英冷淡的神情,和刚才上楼时如沐春风的样子仿佛是两个人,有些令人害怕。
等陈老师的高跟鞋声消失在楼道里,空气就像结冰似的,冻结在二人之间。
谁都不想先开口。
二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光头突然从宿舍冲了出来,见到他俩还在外面也吃了一惊,尴尬地摇了摇手里的学生卡,解释道:“我、我吃饭去呢。”
粟正偏了偏头,示意他快走。
擦肩而过之时,只听光头小声抱怨:“神经病啊,站外面不出声……”
粟正抬腿就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滚滚滚。”
光头瞪了他一眼,快快地滚了。
傅秉英目睹了“亲昵”的一幕,心里的不满瞬间沸腾起来。他不明白才短短几天时间,粟正怎么就能和一个外人那么亲近?
“他是你同学?”
粟正下意识点头,马上又反应过来他们俩正在冷战,顶嘴道:“关你什么事。”
短短几个字轻易就激怒了傅秉英,他逼近粟正,压抑地说:“你的事,都和我有关。”
粟正不禁打了个寒颤,猛地想起了昨天的梦,他又被傅秉英杀死了,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硬生生被雪粒塞满了鼻腔口腔,活活窒息而亡。
尽管知道那些场面都不是真的,此时此刻,他还是难免抗拒傅秉英的靠近。
“……你凶什么凶……”粟正一把推开他,心里乱糟糟的,道:“进来再说。”
进了宿舍,粟正指使傅秉英在光头的位置上坐下。这是个四人标准间,但里面两张床是空的,又是上床下桌,粟正和光头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堆到那两张没人的床上,地上倒显得不拥挤。
只不过这个不拥挤也只是和别的宿舍相比,在傅秉英看来,这点面积就是个鸽子笼,更别说一个笼子里还要住两只鸽子。一想到粟正在这儿住了几宿,他就心疼,声音也放软了。
“正正,都是哥不好,你别在这受委屈了,”还没等粟正瞪眼反驳,他又接着哄道:“不是要强迫你回北京,我在你们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很静,环境比这里好,咱们回去住,我照顾你。”
“……”粟正正从塑料袋里往外掏洗衣粉呢,听他这话心里突然就烦躁起来了。他原本也没觉得自己娇生惯养的,可离家短短几天,他发现自己真是什么都不会,出门交个电费都被管钱的阿姨问候“是不是脑袋不灵光”,搞得粟正自己都开始怀疑起智商了。
后来还是光头给他解答了这个疑惑,光头说他像“天龙人”,一点儿不接地气。为了便于他理解,还特地把海贼王那几集找给他看。
粟正又不是真的智商低,他看了两分钟就知道光头是在嘲讽他。但他又是个实事求是的人,细细一反省,觉得自己还真是。按理说他活在现代社会,哪怕是平时跟同学出门儿玩,也不至于连地铁都不会坐,可在傅秉英无微不至的“管制”之下,他还真没几次和同龄小伙伴出游娱乐的机会。
在他短短十四年人生中,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傅秉英一起度过的,去新疆沙漠看遗址、飞欧洲看球赛、到非洲捕猎斑马……每一次伴随的都是毫不费力的高规格待遇,并不是说他不喜欢这些东西——这比上网打游戏有趣多了,但也就是这种东西,把他惯成了现在这幅融不进社会的样子。
他不觉得是傅秉英的错,他只是想从现在开始改变自己。
于是他举起了手上的洗衣粉,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绿色包装袋上巨大的碧浪二字让人不容置疑,傅秉英满腹疑惑地回答:“洗衣粉……怎么了?”
粟正哼了一声:“对啊,洗、衣、粉!昨天之前我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的白色小颗粒。你知道洗一件短袖要用多少洗衣粉吗?”
傅秉英迟疑的摇头,这个问题触及了他的知识盲区。
“3克。”粟正一本正紧地说:“这也是我昨天才知道的……我真想知道像这种弱智的问题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傅秉英似乎有点理解他的意思了。
“哥,我住宿舍没什么好委屈的,中国上了大学的学生基本都住宿舍,我在这儿挺好的。而且我觉得我实在缺乏各种生活常识,在这儿锻炼锻炼挺好的。”
“……别人住宿舍不代表你一定就要住宿舍啊,”傅秉英道:“而且更好的生活环境不代表你不能积累生活常识啊。”
“那你也要住在给我租的房子里吗?”
傅秉英被噎了一秒,理所应当地说:“当然了,我要照顾你呀。”
粟正长叹一口气:“那还是算了吧。”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想和你一起住!”
“你说什么……”
“哥你还不懂吗?只要我跟你住在一起我永远没办法独立!你根本不会给我任何机会去成长的!难道四年之后我变成一个成年人了还要被你照顾吗?”
“你被我照顾有什么不好!”傅秉英焦虑不安,拉住粟正的手,下意识地把人按到了墙上:“是不是谁跟你说了什么?”他在冲动之下手劲儿难以自制,完全忘记了粟正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但很快当他发现粟正低着头一直在抖的时侯,那股怒气瞬间被浇灭了。
“……正正,你怎么了?”他松开手,双手握住粟正的肩膀:“你抖得好厉害,是不是我吓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是哥错了,对不起……”
如果是往常,粟正不会这么脆弱,大概率会不轻不重的朝傅秉英的小腹捣上一拳,再凶他两句:“让你凶我!”但最近他的精神头不太好,尤其是那些诡异的梦变得越来越真实之后,他下意识地对傅秉英产生了丝丝隔阂,而这种隔阂在刚刚傅秉英掐着他手腕的时候被唤醒了。
他突然想起来,傅秉英是会杀人的。
这让他一瞬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如果这是现实,哥哥为什么会这么可怕;如果这是梦境,那下一秒自己是不是就会被杀。
“正正?正正?”
粟正勉强抬头,拿后脑勺往墙上撞,他记得疼痛和下坠感是让人从梦境中快速醒来的办法。
傅秉英被他吓坏了,连忙拿手护着他的后脑勺,紧张道:“正正你怎么了?正正?”他强制地抱住粟正,连声安慰:“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是哥错了,你别这样,别伤害自己……”
粟正喘着气慢慢恢复了理智,一回神,发现自己居然被吓出了两滴眼泪,梦都能把自己吓成这样,可真够窝囊。赶紧伸手抹掉了。
见他眼圈泛红,气息不稳,傅秉英都吓坏了,他没想到粟正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你怎么了?”傅秉英轻轻地问:“正正是在怕我吗?”
一句问话等了好久粟正才有反应,他思考着该不该撒谎隐瞒过去,但一想到这人是傅秉英,粟正就忍不住愧疚。
他扁了扁嘴,道:“……我怕你杀了我。”
“……”傅秉英一下子愣住了,大脑全然空白。
粟正见他失神连忙解释:“不是的,我是说……我最近总是梦见一些奇怪的东西……我不是说你会真的杀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哥!”
傅秉英艰难地吞咽了两下,双腿酸软,差点直接摔在地上。心跳像一筐落地的乒乓球,密集又凌乱,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嘴唇仿佛被胶水粘住了,一股浓稠的恐惧和紧张堵在他的喉咙里。
“哥?……哥?”
傅秉英摆摆手,粟正扶着他坐下,又从塑料袋里翻出那罐还差五天就要过期的酸奶,拧开盖子想让傅秉英喝一点。
酸奶罐上凝着水珠,残留着几丝冰柜的凉气,傅秉英用力眨了眨眼,故作镇定地开口道:“……正正都梦见什么了?”
粟正扭捏着不好开口,一个是觉得那些梦境实在荒唐,荒唐甚于柯南,另一个是内疚,觉得自己可真够没良心的,傅秉英对待自己这么好,怎么会梦见他作出那些血腥的事。
傅秉英见他不说话,内容越发慌张,按捺这鼓励道:“没事的,正正,你说,有什么心结哥哥都听着。”
粟正鼻头一酸。
他毕竟也才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被噩梦和道德底线折磨了这些天,此刻被关怀,忍不住就委屈起来。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凑上前,把脸埋在傅秉英的颈窝里,委屈道:“我老是梦见你杀了我,有的时候在监狱里,有的时候在学校,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些梦都好真,有时候我醒了也分不清梦和现实,哥,我想你了……”
傅秉英心头大震,仿佛落入绝望深渊。但他还是伸出手一下下抚慰着粟正的背脊,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粟正抬起头,哭丧着脸问:“哥,我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啊?你带我去看医生吧。”
“……”傅秉英语塞,霎时间心中又愧又悔。
他该怎么办,骗粟正?告诉他那些都是假的?还是一股脑把什么都告诉他?告诉他你的那些噩梦都是真的,那个一遍遍杀了你的人就是我,每一个都是我……
傅秉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宿舍楼的,等夕阳带着余温照射到他身上时,他才惊觉自己背后汗湿。
……他承诺粟正明天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傅秉英掏出手机,开始找那个和自己相熟的老朋友,但他的手却一直抖,好几分钟才打了一句狗屁不通的话。
手臂猛然垂下。
傅秉英闭上了眼。
他想,难道我要骗正正一辈子吗?带他看医生,开假药,听他抱怨病情毫无改善,然后再不停的制造新的谎言去弥补上一个的漏洞百出……他骗不过粟正的,没有人能永远骗过另一个人,除非他心甘情愿受骗。
这是他的债,他要承担的报应,他逃不掉的劫。
对不起,傅秉英第千万次在心里忏悔,对不起。
第二天粟正早早地起床,下床时因为不熟悉爬梯差点摔了一跤,弄出好大一阵声响,直接把光头吵醒了。
“你要造反啊?”光头不满地嚷嚷。
粟正则兴高采烈,完全没跟他计较:“哎,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怎么着?你给我做呀?”
“滚。我今天跟我哥出去,可以顺路给你买。”
一听到有吃的,光头可就不困了,立马翻身坐起来,兴致勃勃:“那行吧,二餐的限定蒜香排骨来两份,你记得四点钟就去排队啊,晚一分钟都会被抢光的。”
“……没出息的嘴。”
傅秉英在楼下等他,身后没有车,粟正左右看看,问:“你没开车来?那我叫车吧,给你看,我现在会用手机叫车了。”
他刚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新技能,就被傅秉英搂在怀里抱了一下,蜻蜓点水的一抱,然后迅速分开,傅秉英看着他,眼神里有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嘴上却说着软绵绵的话:
“正正陪哥哥到处看看吧,哥哥想跟你聊会儿天。”
“呃……现在吗?”
“现在。”
“……好吧。”粟正疑惑地点点头,心里猜测傅秉英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他指了指右边栽满梧桐树的小道,说:“那走这边吧,从着绕道人工湖那去。”
“都听你的。”傅秉英牵起粟正的手,掌心很冰冷。
一大早这边人烟稀少,傅秉英牵着粟正一言不发,走了约五分钟,粟正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你想跟我聊什么呀?今天不是说去看医生的吗?”
“你昨天做梦了吗?”
“做了,怎么了?”
“我又杀了你吗?”
“……是啊……不,不是你,就是梦里的你……哥你怎么了?”
傅秉英脸色苍白,他转过身,缓慢地深吸一口气,道:“正正,你没有病。”
还没等粟正反驳,他又道:“你梦见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粟正懵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你的那些梦都是真的。真实发生在我们俩之间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们一起轮回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是我亲手杀了你。”
“哥!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都是真的,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一颗、两颗……越来越多的泪水从傅秉英眼眶坠落,他面容僵硬,一点不像是个在哭的人,但粟正被吓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从未见过傅秉英流泪,从未。
眼泪使那些荒唐话突然变得可信起来,粟正右眼皮痉挛,唇舌都在颤抖,声音低的微不可闻。
“……哥,你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我恨你。”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你看着我你却总是看着别人,因为我想要你对我温柔你却总是虚情假意,因为我想要你只属于我一个人你却总是沾花惹草……
因为我倾尽一切爱你,而你没有那么爱我。
傅秉英抬起头,凝视着面前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十四岁,在别的小孩儿还在吵着要家长买游戏机的年纪,他必须接受这些听上去荒谬的事实,他承受的够多了,又何必要知道所有的一切呢。
“因为……我误会你了。”
“误会?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以至于要一遍遍杀了我!”
“……你什么都没做,是我不好……”
“诶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光头伸头往床下一看,不得了了:“你怎么还哭了?”
“闭嘴!”粟正恶狠狠地瞪他,一抹脸,恶狠狠道:“转过去,不然把你头拧下来。”
“……wc你姨妈来了吧脾气这么大……”
粟正两三下窜上爬梯就要揍他,光头抱着头吓到直往墙角缩,过了一会儿发现预想中的拳头也没落下,反而听到鼻子抽泣的声音,抬眼一看,粟正抓着床单哭得凄凄惨惨。
“怎么这是,被人揍了?”
“……”粟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觉得心里好难受好难受,傅秉英讲得那些事颠覆了他的一切认知,他简直是背叛了他。
“好了好了,别哭了,有什么事儿过不去呀,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光头一语成谶。
粟正十四岁进入交大少年班,一年后考取本校应用物理系,十六岁硕士毕业,十七岁博士毕业,后留校实验室专攻量子力学。
这些年来傅秉英与他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他一周有四天留在Y市,另外三天要么出差,要么回京办公,如果粟正有什么事儿傅秉英义不容辞,如果他没事儿,傅秉英也不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偶尔他们会在节假日联系,唯一一定会见面的日子就是春节。
粟正回家太少了,这次回来傅洪辛就和往年一样直呼后悔,傅秉英就像往年那样帮着粟正说话:
“咱们家能出个科学家是荣誉,应该支持正正。”
粟正低着头,一句话也不回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傅秉英也不觉得尴尬,自然地离开沙发进厨房帮他妈招呼起饭菜起来。
等他一走,傅洪辛就来劲儿了,刻意把电视机声音调大了好几度,又蹭到粟正边上挨着他坐下。
“……爸?”粟正今年二十四了都,虽不及傅秉英,个子也挺高了,本来坐着单人沙发好好的,突然挤过来一老头。
“怎么了又?挤着你这个科学家了?”
“不是,那么宽敞的地儿你不坐,非坐我这儿。”
“我想你了跟你一块儿坐会儿怎么了?去年就找借口没回来,弄得你哥二十九晚上往Y市跑,我和你妈都成留守老人了。”
“……不是找借口,是真没买到票。”
“还狡辩!”
“好好好,不说了,都听你说。”
傅洪辛大约也觉得挤着不大舒服,调整了一下坐姿,凑到粟正耳边悄咪咪道:“告诉你个事儿,你哥瞒着你出去相亲了。”
粟正身体一僵,心里突然就不舒服起来,像是凉了,身体里有股不干不净的恶心。
“哦。”
“你哦什么呀?”傅洪辛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也不说悄悄话了,一副喜事临门,明天就要给傅秉英办婚礼的兴奋劲儿:“你看你哥,今年三十四了,又事业有成,不说别的,就咱们单位都多少职工的闺女盯着他这块肥肉啊……”
“哦。”
“但是吧,我跟你妈都觉得婚姻大事不能敷衍,所以留意来留意去啊终于把咱这儿媳妇等到了!”
粟正斜眼看他。
傅洪辛滔滔不绝,仿佛那姑娘已经嫁入傅家大门了:“你是不知道你嫂子,北京城找不到第二个这么优秀的了,年纪轻轻气质不俗,哈佛社会学硕士,还去非洲当过志愿者,你看看这觉悟,年轻一辈有几个能有她这种国际主义精神?”
“是吗。”粟正冷淡地说:“她去之前打疫苗了吗。”
傅洪辛就像是没听到,越说越来劲儿:“更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她有个妹妹。”傅洪辛一拍手,兴奋道:“比她小两岁,也是搞科研的,专攻生物工程这块,我跟你妈一琢磨,你也二十四了,不小了,要是你哥跟你嫂子成了,你又跟你嫂子的妹妹成了,那咱家还不是双喜临门啊!”
不愧是当过外交部发言人的男人,说话语气抑扬顿挫感情充沛,气得粟正唰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句话都不想听了。原本想着餐厅没人坐着清静,没想到迎面撞上出来端菜的傅秉英。
粟正二话没说狠狠瞪了他一眼,撇过头回房了。
多少年了粟正冲着傅秉英都是一张面瘫脸,猛地一瞪,傅秉英心都舒活了,也顾不上他生什么气,放下手里的菜就追了上去。
“正正怎么了?”
他还穿着围裙,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样子,粟正看着就来气,心想你以后就一辈子给你老婆烧菜洗碗做保姆去吧!
“什么老婆?”
粟正脸一红,没想到自己居然说出声了。
“你自己没点数?”说着,就要往楼上跑。
“诶,”傅秉英赶紧伸手拉他,真诚道:“我真没数。”
粟正瞪着他,瞪着瞪着就没什么气了,只觉得这男人都三十四了也不见老,跟十年前似的……也不对,他变成熟了,比十年前更稳重,眼神坦坦荡荡,君子模样。
都十年了。
粟正眨了眨眼,只觉得自己坐在光头床边大哭还是上一分钟的事儿,十年之后再看,当时觉得毁天灭地的事如今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那些梦境,那些事,就算如傅秉英所说与他们二人有关,但在这一世,也无关了。
倒是傅秉英,他真的忍了十年。
“永远不许故意借近我,你这个杀人犯!”
当时自己以保命为借口说的那句诛心之语,被傅秉英当真一丝不苟地遵循了十年。
“你是不是……算了。”
“正正?”
粟正甩开他的手,跑进了房间。
黎女士兴奋极了,喜极而泣。
“哎呀,终于又团圆了,这才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啊,”她喝的有点多了,有些口不择言:“正正啊,别怨你哥了,回来吧,回家,多陪陪妈妈。”
“茅台都堵不住你的嘴。”傅洪辛生怕她多说多错,忙给她添汤:“来,老婆,多喝汤,胶原蛋白美容。”
粟正闷头吃菜,一只手伸过来给他的杯子里倒果汁。
傅洪辛连忙插嘴:“哎,还把你弟弟当小孩儿呢,人家现在是大人了。倒就倒酒,罚你两杯叫你去年不回来,今年陪我喝到底。”
“爸……”傅秉英有些不赞同
“好。”粟正倒是主动给自己杯里添酒,站起来向傅家夫妇敬酒:“我祝爸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阖家团圆,万事如意!”说完一口闷下,白酒度数高,酒精味儿直冲脑门儿,粟正眼眶薰的红红的,心想,这辈子还有什么不值的,这么好的家,这么好的父母,还有一个这么好的哥哥……
零晨一点,傅洪辛和黎女士喝得晕晕乎乎往卧室走,傅秉英扶着醉得透透的粟正往楼上走,没走两步,傅洪辛叫了一嗓子,喊住了傅秉英。
“臭小子!”
傅秉英回头,手紧紧地环抱着粟正不让他溜下去。
“……我看你,臭毛病治不好了。”
傅秉英一愣,看着父亲两鬓的白发,鼻尖有些发酸,却还是稳当当地回道:“治不好了。”
傅洪辛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之中又有几分随意洒脱:“我管不了你了,你们都成年了,我谁也管不了了……”说完就和黎女士进了房间。
傅秉英抱着粟正回屋,替他换衣服,擦身体,心想,我的正正也长成个男子汉了呀。后来也不知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床垫实在太软,傅秉英歪在床边就睡着了。
粟正一觉醒来,惊觉一夜无梦,喜得差点蹦起来,一偏头,见傅秉英半个身体都要掉地上去了,心里五味杂呈,一股冲动呼之欲出。
他拉着傅秉英的手和腿,把人整个拖上床,又好好给他裹上被子,然后自己就在他身边躺下,抬头,亲了亲这个男人冒出胡茬的下巴。
正要往上亲,傅秉英就睁开了眼,一脸呆愣。
粟正理直气壮地笑了笑,颇有前世花花少爷的风采,他说:“你跟那个相亲女分手,咱们就在一起。”
傅秉英眨了眨眼,眼睛越瞪越大。
他在“什么相亲女”和“好”之间犹豫半秒,最终选择了说出那肉麻又真诚的三个字:“我爱你。”
End!
Ps.
“喂,你还没说呢,跟不跟相亲女分手啊?”
“什么相亲女啊?”
“少装傻,你自己相的亲你忘了?”
“我什么时候相过亲?”
“还装?爸爸——!你上来一下——!快——!”
傅洪辛穿着秋裤跑上楼,以为自家小儿子有什么急事,一推开门就见兄弟俩不文雅地叠在一起,吓得老人家啪就把门给摔了,一颗老心脏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小兔崽子们……没羞没臊的……”
“老傅?怎么了?”黎女士在楼下喊道。
“……没事儿,弄早饭吧,他们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