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云观有异?”宗悟浅声问道。
少年正想着用什么话搪塞过去, 正在这时,嵇盛从不远处走来。
“找到了吗?”白衣道人如此问道,他的视线正对上土地仙君。
“诶?怎么这么热闹?”
戚无深未语, 看了一眼天色,朝四人道:“不论如何,这积云观定是要去上一趟了,现在天色已晚, 不若回客栈详说?”
经过刚才那一试, 容容也发觉面前的小老头应该只是沾到了孔雀妖的味道,并非杀她父母之人。
少年又顺着她的长毛安抚几下, 答应她明日定会去积云观查看, 小姑娘情绪比刚才稳定了许多。
“那还是先吃饭吧。”容容鼓着嘴说道。
少年浅笑,四人一路回了客栈,在店小二处, 又点了些炒菜,要其做好送到房间里去。
上楼前,少年还嘱咐道:“再送些新鲜蔬果来,萝卜、芹菜什么都可以, 主要是新鲜。”
小二本还纳闷这三人点出了四五个人的分量, 竟还要加生菜, 然而毕竟是有钱挣, 他也没细问,便吩咐给了后厨。
几人进了同一间房, 围坐在桌边,土地将他在那几处田地视察时的情况一一说明, 言语间并未听出什么古怪。
眼下正值春夏之际, 考虑到土地身上的公务繁忙, 几人并未多留,只是约定明日去查时,若有需要再行联络。
几人作别,嵇盛见饭菜未至,便带着容容下楼去催。
片刻,房间中只剩下师徒二人。
少年垂着眼眸深思,宗悟坐在桌边看着少年略带青涩的侧脸,敲敲桌子开口问道:“所以,积云观到底怎么了?”
戚无深回神,懵懂且不解地看向师尊,反问道:“积云观怎么了吗?”
又道:“依我看,城南、城东的农田也有可疑之处,师尊,咱们时间紧迫,不若明日分头查看?我们三人,各去一处。”
宗悟目光沉沉,双手交叠在胸前,看小徒弟的目光中,充满审视的意味。
若是往常被师尊这样的视线注视,少年定然已经感到心慌了,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却觉得已经习惯,甚至可以沐浴在师尊寒刃般的眼神中,纹丝不动。
片刻,又是宗悟开口。
“时间紧迫?”
他们这次出来,虽说带的生活用品有限,但身上的银子却是用不完的,断然没有时间紧迫这个说法。
谁知,少年却扯出了一抹温和的笑意,柔着声音说道:“师尊,您算算今天的日子,若是调查再花上个四五日,望日情毒发作的时候,可就要在这客栈里解决了。徒儿倒是无所谓,但是怕委屈师尊,而且……”
他走到墙边轻轻敲了敲墙壁,那墙壁发出了不小的回音,少年又道:“而且,这客栈的隔音还不太好,万一被人发现……”
“闭嘴。”宗悟握了握交握着的手,眼神中想要杀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正在这时,门从外面被打开。
嵇盛端着一篮子瓜果蔬菜进门,又道:“没水了。”
话音刚落,他单手拿起一个青瓜,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
怀里的小兔子见状也窜了出来,化成原形,抱住一根胡萝卜就开始啃了起来。
少年却还有疑惑:“没水了?”
嵇盛点头道:“对,没水了。更确切地说是,没有可以喝的水。”
又道:“后厨井里打出的水都带着血色,暂时做不了饭,让我们先吃些水果垫一垫。”
白衣道人说话时,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少年却敏锐地察觉事情有异。
“水井里打出血水,你们怎么都这么淡定?”戚无深微微蹙眉反问道,对还在安静吃瓜的好友表示不解。
嵇盛摊摊手,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那小二说,自从三个月以前,这种情况就时有发生,最初他们也很担忧,还觉得是上天降罪,并因此去请过积云观的大师,结果大师看后,说了四个字「少安毋躁」就走了,果然过了半个时辰后,打出来的井水又变回清澈的模样。”
水井满足百姓吃饭生活的诸多需求,这事虽然看起来不那么妙,但到底也没引起什么实质性问题。更何况,这城中的人都不当什么重要问题,少年自然也没再多问。
几人坐在桌边,嵇盛和容容抓了些蔬果垫肚子,宗悟和戚无深却始终未动。
容容吭哧吭哧消灭了半篮果蔬,小肚子吃得鼓鼓的,终于不再喊饿,一个人摊倒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起了觉。
等饭菜真正上来的时候,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已然黯淡。
客栈的饭菜油水大,宗悟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少年有些饿过劲儿,已经没什么感觉,只是草草吃了几口。
饭桌上,几人又商量起小姑娘的问题。
嵇盛一手夹菜,一手托着下巴,动筷的速度极慢,趁着夹菜的间隙朝戚无深问道:“你刚才说明日要去那积云观走一趟,但要我说,其实走不走的吧,意义不大。”
他一提起积云观,少年当即觉得背后一凉,连忙打哈哈道:“我可没说只去积云观,都得调查、都得调查。”
“可是……”嵇盛刚想开口,却见少年对着他狂打眼色。
戚无深故意错开话题:“这个不重要,所以,你刚才怎么说意义不大?”
闻言,嵇盛瞥了一眼容容,压低脑袋,用只在饭桌上足以听清的声音,小声说道:“可不就是意义不大吗?你想,那小兔子精都说了,她的父母被孔雀妖抓去炼药,都死了。你想他爸妈好歹是个王,手下肯定有人保护,这个样子都没打过孔雀妖,那孔雀妖得多强?”
又道:“你再看看我们几个,现在用不了灵力,就算是真的找到了那群孔雀妖又如何?帮小姑娘报仇?怕是先把我们几个搭进去了吧。”
少年放下筷子,没有说话,嵇盛说的这些他自然知道,只是……
他明知危险这事危险,却还是不得不去做,毕竟,还有白白在那儿呢。
“只是调查,不打草惊蛇应该问题不大。”戚无深心道:实在不行,就只能回九重天上,搬些救兵了。
他上次跟师尊聊过后,已经知道宗悟腹中的胎儿,并非妖胎,只因孕育的过程中,有情毒参与,才产生了这样的误会。
再等两月,那情毒自然而然地消散,师尊身上的冤屈自然可以洗清。
“可能吧。”嵇盛也放下筷子,他忽而想起什么,张口说道:“也不知道方才见的那位土地能不能帮忙。”
少年端起茶杯,指腹在杯缘摩挲。
找那位土地仙君帮忙,确实是一条路子,不过……
“还是别了。”少年想起土地那一身老胳膊老腿的,只觉得真打起来,可能会把老人家送去冥河幽府重造。
“也是。”嵇盛话锋一转又道,“地垣的神官貌似都不太能打。”
——
三人分开,各自洗漱准备入眠,少年回房的时候,却发现宗悟房间的灯烛还燃着,他轻敲开门,得到应允后,便推门走了进去。
豆灯摇曳,师尊一头长直乌发散落在肩头,只是他的衣衫整齐,虽已洗漱完毕,却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
宗悟面前的桌上空荡荡的,只有玉指间的一个茶杯,然而那茶杯却也是空的,看样子是在发呆。
“师尊还有什么事没做吗?”少年启唇发问。
“没有。”宗悟扔下两个字,语气淡淡,只是瞥过少年时,那视线中带了几分慵懒,似乎还因饭前的事而耿耿于怀。
本来站在门口的少年,合上门,堂而皇之地坐到桌边,完全没有在意这深夜的叨扰。
“那师尊怎么还没睡?”
他也学着宗悟的模样,单手倚在桌上,和宗悟四目相对。
暖黄色的烛火映在宗悟脸上,勾勒出他侧脸的柔和线条,那种美介于俊美和柔美的中间地带,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娇弱,但放在他身上却恰到好处。
“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放肆了。”
宗悟敲了敲桌子,语气恹恹的,分明是带了几分困意,怀孕以来,他总是感到困倦,加上今日本就走了不少的路。
“放肆?”戚无深哑然失笑,“徒儿只是关心您,怕您……”
咳,少年突然察觉到什么。
虽然都是关心,但他现在对师尊的关心明显跟往日不同。
怎么说呢?往日对师尊的关心,在于不让师尊出事儿,活着就行。
但现在,他对宗悟的在意,已经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甚至会在有不同意见的时候,直接帮师尊决定。
“师尊,我不是……”少年开口似乎想要解释,却被宗悟打断。
“我不睡只是因为床上还有别人。”他的视线轻瞥,片刻,少年才想起那床上此时还躺着容容。
小姑娘吃饱了就睡,还睡得很死。
“我去叫她起来。”少年起身想唤容容化成原形。
“不必。”宗悟淡淡道,“再去要一间房吧。”
少年的视线停留片刻,最后道了一个「好」字。
“那师尊先去隔壁躺一下,我去楼下寻那小二。”
戚无深将自己房间的钥匙交给宗悟,转身下楼去寻人,转了一圈,却不见小二人影。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悠远的炸裂声,视线的余光看见门外漆黑的夜空中,盛开几朵璀璨的烟花。
少年走到门口,客栈两边关了门的小商铺和居民,也纷纷打开门,从屋里走出,仰着头欣赏这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美景。
“积云观今年的灯仪,比往年还有盛大呢。”是周围议论的人。
“谁说不是呢,今日也就是个预演,搞得这么大阵仗,三日之后仪式正式开始,还不见得多热闹呢。”
“到时候,全城估计都会过去吧。”
“灯仪?”少年听见那两人闲聊,不由地凑上前去开始打探。
“两位能给我详细讲讲积云观的那灯仪吗?”
原本闲聊的两人被打断,同时朝戚无深看去。陌生的年轻面孔入眼时,他俩起初还有些戒备,但见少年脸上的笑意柔和且真诚,不由得敞开了心扉。
“不是本地人吗?”其中一人朝戚无深问道。
少年点点头,他们确实不是本地人,更确切地说,他们都不算人,他们是九重天上下来的神仙。
“我们师徒几人恰好云游至此,见这地云气祥和,藏风聚气,定是一处人杰地灵的宝地才在此歇脚。”
少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编起瞎话。
他在套话这件事情上颇有心得,其中的第一要义就是什么都不管,直接上来就是夸。
果然,那两人听了这话十分受用,脸上都露出笑容。
其中一人更是拉起少年的手,朝前走了几步,说道:“那可不?要说这人杰地灵,方圆几百里,还真的只有我们征鼓城当得上这三个字。”
他抬手指着不远处一座不算高大且上了年纪的亭楼,又道:“你看那个小楼没?那地方千年前是个牛棚,住的都是些没人管的官奴乞丐。但也就是在那个地方,据说曾经有人对着天磕了个头就飞升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咳——”少年闻言轻咳一声,扯住那人继续跑飞的话题,说回最初的灯仪。
所谓的灯仪,全名是除忏禳灾灯仪,是道观为了祈福禳灾举办的活动,往往是一年一度。
不仅积云观会举办,在整个尘域都有类似的活动,他们相信通过燃灯,心愿祈福可以抵达上天。
然而少年却知道,这其实也不过是凡人们的美好期寄,所谓的祈福能传到九重天的几率少之又少。
道法自然,他们这些天上的神仙管妖邪、管恶鬼、管日月星辰更替,却独独不管「谁家打了谁」「哪个官又做了坏事」「自家老婆怎么多年不孕不育」这种天道运行内的「正常」小事。
“我还听说,今年的灯仪会有观主普云坐镇,亲自燃灯,比往年还多了点圣水、赐还丹的环节,说是可以延年益寿。”
另一人也走来,给少年科普道。
听见还丹两个字的时候,少年心里却「咯噔」一下。
他在尘域的时候,民间就有「炼丹」之风,传闻中,炼出的丹药可以让人长生不老,永葆青春。
通过黄白之术,超脱六界之外,放在九重天上都知道这是天大的笑话,可偏偏就有人相信这一套,还有不少人因为服用还丹而死。
少年飞升后的多年,曾辗转听说,当时的那位仁嘉皇帝最后便是因服用还丹而死。如此腐朽的思想隔了近千年竟还有人相信。
可偏巧……
少年想起之前调查跟积云观有关的消息,信息里分明说那位观主是个得道之人,有飞升之势,怎的会犯下这种低级的错误?在城中宣扬服食还丹的说法,到底是故意使坏,还仅仅是蠢笨愚钝?
少年又跟那两人闲聊一二,都是关于积云观的。除了那观,最近半年来,几次举办大型活动,再无其他。
夜空中,耀目的烟花已然落地,周围出来看热闹的人也纷纷缩了回去。
少年也不再多停留,谢过那二人后,便回了客栈。回去的时候,小二已经回到柜台后的高椅之上,少年问过才知,原来他也是出去看烟花了,只不过走得远些,这才和少年错过。
“你要再开一间房?”小二问道。
少年点点头,他不仅想再开一间房,还点名要了右手边角落里的空房。
下一秒,那小二却道:“您看那刚上楼梯的房间行不行?楼上角落里的房间……不太干净。”
“不太干净?”少年疑惑着问道,“没事,我可以自己打扫。”
“不是那个意思。”小二压低声音,扯了扯少年的袖子,“我说的不太干净,意思是那里死过人。”
“换句话说就是,有鬼。”
——
咚咚咚——
房间里,刚刚合上眼的宗悟,忽而被一阵不大不小的敲击声音吵醒。
“无深?”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开门,只以为是小徒弟忘了什么东西在房间。
然而,房门敞开,漆黑的走廊却空空荡荡,根本没有小徒弟的影子。
宗悟只以为是自己听错,重新关上房门,正欲上床,却忽而发现那「咚咚咚」并未停止。
他敛了敛睡得散乱衣衫,关上房门,仔细去寻那声音的源泉。
「咚咚咚」的响声竟来自墙上。
更确切地说是,右手边更靠走廊内侧的墙上。
宗悟顺着墙边一点点向前摸去,寻找那击墙声音的源泉。
正在越发接近之时,敲击声戛然而止。
宗悟顿足,放轻脚步靠近去寻,漆黑的房间中,墙壁上亮起拳头大小的一处黄光。
那黄光的源头是墙上的一个小洞,只是那洞正好被床头垂下的幔帐遮住,才未在住进来的时候发现。
宗悟俯下身,微微后撤,意图看清那洞中之物,然而,还未等他彻底弯腰,「啪嗒」一个东西顺着洞壁滚出砸落在地上,再看原本发出黄光的地方已然熄灭。
指尖灵光闪过,意图更快找到,然而,那微光复有熄灭。
他依旧不能使用灵力。
宗悟俯身去寻,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尖细婉转的女声。
“抓到你啦,哈哈。”
他微微蹙眉。
因为地上圆滚滚之物赫然是一只染血的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