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落的那瞬间,谢忱山望着那暗淡的缝隙,只不过是瞬息,便被无穷无尽的暗色所遮掩。

  魔尊跳下来了。

  谢忱山想。

  万魔窟只有“一”才能出去。

  不管是他,还是魔尊。

  这道领域束缚之内,只容许一个活物走出去。

  哪怕清楚这一点,魔尊还是跳下来了。

  爱情。

  亲情。

  极其薄弱的友情。

  浅浅的好奇。

  寡淡的欲.望。

  游离不去的渴求。

  充斥着血腥的凶杀恶念。

  毁灭。

  撕裂欲……

  如此复杂的构造,如此曲奇的经历,如此刻薄的遭遇,才塑造出来这样一个魔尊。

  生存是最根本的欲.望。

  可如果他连这样的渴求都能压制,如果连这最纯粹的本能都能如此……那有些算计,却也终究是不亏。

  谢忱山泄去浑身的力道,任由着自己砸入那片幽冥中。

  日日夜夜压制的痛苦在腰腹间跳动,在将要成形的瞬间,已然有着挣扎破腹的姿态。

  自魔尊有了些许情绪开始,谢忱山就隐约知道自己究竟身负何物。

  是情绪,是心,是一切的根。

  每当魔尊有了情绪波动的时候,那颗未结果的心便会随之跳动。

  越是剧烈,就跳得越快。

  越是快,便越是痛。

  魔尊谈爱,哪怕他无心,可谢忱山却也是信的。

  毕竟在那一瞬,那颗孕育的心跳得如此之快,就仿佛要从谢忱山的体内闯出去一般。

  可也是在那瞬间,谢忱山知道时候到了。

  也确实是到了。

  谢忱山落入一片黑蒙蒙中,无数触须托举着他,就像是要把他高高举起,脱离那危险的境地。

  “你知道,你和我之间,必须得死一个,才能出得去罢?”

  谢忱山轻声说道。

  魔尊便道:“你出去。”

  他甚少有说得如此快,却也是如此稳的字句,当真似人了。

  “不必。”

  谢忱山轻轻说道。

  “你的回答,很好。”

  他好像是欣慰,又好像是赌赢了一般笑了起来。

  他很经常笑。

  却总是那种只挂在表面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浅笑。现在这抹笑意却是真真切切流露了出来,仿佛他是那样的高兴快活。

  徜徉在黑雾与触须之中,谢忱山蜷缩着捂住了腰腹。

  无尽的虹光绽放。

  那许是万魔窟第一次拥有这般亮眼的光芒。

  在那道虹光刺破万魔窟,在徐长天道出那句污秽堕.落之语,在无数磅礴的气息降临的时候,有一头小小的鸮展翅而起,飞过那道幽冥之缝隙。

  “咕咕——你要死了——”

  仿佛咒言,却不知对谁而言。

  …

  魔物搂着一具破败不堪的身体出现在万魔窟的裂缝边上。那具身体染满猩红,大片大片的血液渗透过一人一魔的衣物,不断往下溅落。

  人的身体,何时竟然能流出这般多的血?

  似同血河,自心始。

  那头魔物混无统一的形状,只余下扭曲诡谲的黑雾与在其中耸动的可怖触须,仿佛是世间最丑恶最凶残的存在。无数根触须自腰腹缠绕着佛修,将将要融为一体的巨大力量几乎要揉碎了谢忱山的肢体,却还是勉强残留着一丝丝神智。

  在魔物出现的瞬间,残破的魔宫已然接连亮起了耀眼的光芒。

  那是最纯正,最璀璨的金色。

  仿佛世间最为磅礴恐怖的气息降临世间,又仿佛是束缚这头凶兽的捆仙锁,其气息刚正宏大,仿佛是一切无穷的正面。

  密密麻麻的金光交织在魔宫的上空,封住了所有上下左右的出口。

  孟侠卸去了赵客松挣扎的力道,让他整个人都软倒在了怀里,他看着眼前这片金灿灿的光海喃喃自语:“补天阵……这道大阵……”

  这道大阵,是世间最为绝杀恐怖的法阵。

  哪怕是仙人,也曾有陨落其中的说法。

  然倾尽现在修仙界的力量,也已然凑不齐这道法阵所需要的材料,除非还要那妖界也掺和了一脚。毕竟这法阵虽名为补天,实则却是灭天,如此磅礴的纯正杀意,甚至能击杀仙人,如此强劲恐怖的阵法所需要耗费的材料自然是海量之数。

  尤其是要花费整整七百三十五日的不断锤炼,方才能够有所成!

  这……

  孟侠的脸色大变。

  他蓦然看向那万魔窟缝隙之上的疯癫魔物,看向他怀里抱着的那个无声无息的佛修。那鲜红血液自破开的腹部流淌,溅落在万魔窟的周围,便仿佛也能够将那些亘古不化的煞意消融。

  源源不断,本已灭绝的生机自血液而生。

  那是谢忱山早就算计好了的吗?

  从两年前起,是谢忱山亲自把魔尊给带出了魔域。

  也是因为谢忱山,要么在妖魔战场,要么在魔域安然的魔尊才会离开此处。

  究竟是因为魔尊想要做人,还是佛修令其产生了这样悖妄的念头?

  孟侠收回视线,幽幽地望向深处。

  洗心派将有七十五人坐镇阵心,又有数位老祖宗亲自出面,再集合了人妖两族私下的连横合纵,方才堪堪在期限之内布下了补天阵这道天罗地网。

  这其中,自然也少不得他师尊徐长天的施以援手。

  不。

  孟侠闭眼。

  不只是洗心派,万剑派,这修仙界,这三族之内,除了魔族之外,恐怕所有门派都参与其中,方才有这样夺天地造化之威势!

  金光交织在最后一处,所有的线条都浑然一体,仿佛从最初到最终便是一道循环。金灿灿的亮光充斥着整个魔宫,无边无尽的杀意高悬在天际,时时刻刻都可能压沉下来,瞬间绞杀那世间最强悍也是最让人畏惧的魔物。

  而那头魔物……

  其身形忽而长大,忽而收缩。

  在急剧的膨胀中,他仿佛将要触碰到那些蕴含着至刚至凶杀意的金光;急剧收缩的时候,又小到将将要和佛修的体形一般大小。

  在灰黑的混沌中,有一处亮着微光。

  哪怕是再混沌的黑暗,哪怕是再璀璨的金光,都无法遮掩那一抹微微的亮光。

  甚至于,那或许是最引人的一处。

  那是魔尊的心。

  一颗崭新的,方才破腹而出的心脏。

  正扑通、扑通、扑通地跳动着。

  强健而有力。

  当它在魔尊的心口跳动第一下,便宛如出生婴儿在时间的第一声啼哭。

  昭告着它的新生。

  徐长天自然也看到了那一抹微光。

  他沉沉叹了口气。

  “徐长天,”苍老悠远的嗓音在左近响起来,那无数气息磅礴的大能站在云端,如此逼近魔域,如此浑然不惧,洗心派的老祖宗幽幽说道,“你莫不是后悔了?”

  徐长天面无表情地说道:“自然不会。”

  褫之外,有无穷无尽察觉到不妥的魔族汹涌而来,如同灰色的浪潮。

  而早已有所准备的无数各派门徒已然在各种法器的遮掩下传送回来,当即投入了阻拦的道路中去。在不到三百尺的距离之外,残破的魔宫之中,将将启动的补天阵金光愈胜,那抽取的无尽灵气仍然如同鲸吞,仍是不够。

  不仅是灵气的鲸吞,那身处金光大阵内的魔物,身形也在逐渐膨胀。

  气息越发透着幽冥森冷。

  不再是纯正的魔意。

  不再是纯粹的魔族。

  魔尊本就不是魔。

  那样诡谲的气息,那样扭曲的姿态,那样遮天盖日的强悍,那样仿佛要踏破云霄的疯癫……魔尊是晦气,是不祥,是万恶之首,是诸因之果!

  是虚妄啊!

  在这头不会有心不该有心的魔物被孕育出一颗纯粹的心时,就仿佛要穷尽天地间无数的晦气,那具庞大的躯壳内涌出了无数的晦意。

  就好像在那瞬间,所有存在于脉络之中,世界之内的晦气都被连根带起!

  都被其吸纳!

  那恐怖的气息节节攀升,补天阵的杀意与金光也越发亮起。阵法已经启动,却至今都还未有动作,不就是为了苦苦等候这头魔物令世间所有的晦气都归位!

  哪怕是在那样扭曲的晦涩的亵渎的画面中,仍然有无数的触须包裹着佛修的身体。仿佛魔物不知算计他至深的,便是这谢忱山!

  那些触须无用地堵在腰腹处的血口,仿佛要阻止那流淌的鲜红。

  香甜的腥味疯狂怂恿着欲.望,触须却没有吸过任何一口,哪怕在晦气涌来的极致痛苦中,触须在微微颤抖,却把谢忱山卷得更深。

  他能出来,便意味着佛修的气息已然断绝。

  只是魔尊不懂。

  这样的伤势比起从前谢忱山留下的,只能算是稍稍严重,可是从前能快速愈合的伤势,却为何突然仿佛那些脆弱的人族一般,孱弱得不似样?

  扭曲的恶意在体内膨胀,无穷杀意难以遏制,补天阵的气息令人厌恶,怀中的温暖在渐渐消散……古怪的暗色中,两团如同鬼火般的猩红逐渐狰狞起来。

  实在是太痛,魔甚至分不清楚究竟是那躯壳在发痛,还是那颗新生的心在鼓鼓疼痛。

  无心之前,魔尊便会痛。

  那些痛是莫名的,寻不到根脚,哪怕痛苦也是懵懂的,无谓的。

  有了这颗心之后,却比从前还要痛苦百倍,千倍!

  不知其因,痛不知为何,竟然是如此幸运。

  ——不。

  古怪的,扭曲的,混乱的话语在所有人的心头降临。

  他们不知为何,却蓦然“听”到了。

  ——不!

  嗬嗬撕裂的耳郭疼得他们弯下腰来。

  ——这颗心,不想要。

  耳鸣般的剧痛让修为较低的修者直接吐出血来,境界直接大跌。

  那坐镇补天阵的七十五个阵修也面露痛苦的神色。

  “咳咳……我,花费了这般大的力气,才孕育出来的心,你说,不要,就不要了?”薄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嗓音响起的时候,就连说话的本人也是听不大清的。

  如此喧嚣嘈杂的战场,那仿佛是耳语。

  的确,现在在褫之内已是战场。

  人,妖,魔的战事。

  魔物猛然低下头。

  然后他后知后觉,现在他这般诡谲的模样,佛修是寻不到他的眼睛的。

  于是那头几乎要撑破补天阵的魔物渐渐缩小了身形,他重新化作了人,披着灰扑扑的袍子,上面只有一层滚边,还是从前谢忱山建议他加上的。

  俊美苍白的脸低下的时候,两行血红的泪水爬满了他的脸庞。

  是滚烫的。

  是热的。

  如同谢忱山几乎要流干的血。

  那也是热的。

  “谢,忱,山。”

  魔尊用极慢,极慢的速度叫着佛修的名字。

  佛修便小声,小声应着。

  他似乎是痛极了,也累极了。

  自他醒来,那伤口恢复的速度蓦然加快了许多,可是比起他从前那般迅猛,却还是远远不如。

  魔尊几根触须在僧人的身上擦过,那浑身血污的灰袍,就换做了雪白的新僧袍。

  佛修虽然常一身灰。

  然这身白袍,却异常适合他。

  两条极瘦的胳膊搂着谢忱山,那骨头硌得慌。

  他半睡半醒地想着。

  困了。

  其实当真是太累了。

  可是耳边吵杂之中,却仿佛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可怜极了,也痛苦极了。

  那咿咿呀呀的哭泣声让人烦到不得不重新睁开眼。

  魔尊那流满血泪的脸就不好看了。

  丑。

  谢忱山想。

  他靠坐在魔尊的怀里,轻声说道:“魔尊啊魔尊,走到今日这一步,你应当知道我从前都是在算计的罢。”

  魔尊皱着眉,硬邦邦地说道:“你没骗我。”

  “我骗了你。”

  这就像是嘴角,无聊无趣极了,却好像可以一直这样斗下去。

  太有意思了。

  谢忱山想笑,倘若不是因为那伤口还未愈合,他必然是要放声大笑,笑得恣意张狂,笑得放诞不羁,笑着世间的事情真是太有趣了!

  他勉强扶着魔尊的胳膊站起身来。

  方才魔尊那蓦然的动作,早就让无数视线投注在此间。

  谢忱山捂住着嘴咳嗽了几声,漫不经心地说道:“诸位怎么等我这死去回来都过了一回了,这还没动手呢?”

  他的声音虽浅,也确实是没力气说大声了,却也足够了。

  “华光寺无灯,如今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自当速速远离那魔物!”

  一道不知从何处抛下的苍老嗓音,激得补天阵的金光都更亮了些。这种已然修炼到了尽头的大能便是如此,能在小范围内改变周身的领域。

  如同令出法随!

  谢忱山感觉身体不由自控地微动了一下,然后被两条硌得慌的臂膀握得更紧。

  谢忱山轻轻拍了拍魔尊。

  他浅浅笑了起来。

  “难不成诸位以为,贫僧这般苦心孤诣,全都是顺从你们的谋算不成?”

  徐长天身披法袍,法纹连绵落袖,正微微亮着蓝光,映得两鬓发白的他更显冷峻。他乃是一派宗主,一旦认真起来,那浑然的威势自然无法比拟。

  “无灯,广夏州,沧州,万魔窟,这三处皆是你亲自引着魔尊前去,而也正是你送来的魔尊血泪,方才让补天阵‘活’了过来,如今你这般又是何意?”

  如果从一开始无灯就不打算对魔尊动手的话,那又何必做出这么多的事情?

  广夏州,晦气最初诞生之地。

  沧州,不祥之物新生之处。

  万魔窟,魔尊新生之点,世间最不敬之地!

  万魔窟之所以会被作为囚禁万魔之所在,便是因为此处本就是天地的缺漏!

  许多事情讲究个因果,谢忱山带着魔尊重回那几处地方,绝不是胡乱选择的!送回来的血泪,尤其是那数年间对魔尊的引导,以至于最终孕育出那颗心……在做出了这般种种事情之后,无灯又有何资格说出这种话?!

  谢忱山笑了。

  他感觉得到身后魔物的气息越发驳杂,越发奇怪,也越发的……幽暗阴沉下来。

  就像是这些年他最是熟悉的晦气。

  谢忱山道:“那是我想做的事情。”

  因为想,那便做了。

  是不需要原因的。

  那身后仍然在膨胀的气息,让谢忱山知道这场晦气的吸纳还未完全,那补天阵哪怕就悬在脖子上,却也无论如何都还不能落下来。

  于是他便也这么悠哉悠哉,仿佛是在闲谈一般,与魔尊说话。

  “你从前说你没有名讳,你的阿娘姓徐,便以徐作姓可好?”谢忱山竟是这么枉顾旁人视线,与那晦涩的魔物说起话来。

  猩红的血眼眨了眨。

  “自然是好。”

  有心,和无心之间,总归是有些不同。

  谢忱山轻易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欢愉。

  那些情绪从心渗透到了魔的语言。

  谢忱山呵呵低笑起来:“既姓徐,那便叫沉水罢。”

  徐沉水。

  魔物跟着念了一遍。

  “徐沉水。”

  然后他僵硬地笑起来,沉闷的肉块像是第一回 学会这种别扭的动作,向上勾起的时候,透着不熟稔的呆木与奇怪。

  可那是在笑。

  徐沉水笑起来。

  那颗鲜活的心仿佛又更亮了一些。

  “沉水沉水,香之珍品,他倒也配这般名讳?”

  在阵外,孟侠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嘀咕。

  他的神色极其不耐,命剑倏忽而过,穿透了那人的胳膊。

  在惨叫声中,徐长天淡淡看他一眼。

  他这位弟子的心性之坚,着实让人赞叹。

  只不过……

  徐长天收回视线,幽幽望向那将将有了名讳的魔尊,心中莫名想起了那日他去华光寺的拜访。

  无妄那老和尚并非不知他的来意,却仍在兜圈。

  今日这一出,多数人皆以为佛修无灯已死,不然这万魔窟是万万不会吐出魔尊的,毕竟那只存“一”的记载,在历史悠远的万剑派中仍有记载。

  可那无灯却偏偏还是活转了过来。

  这不由得让徐长天想起了华光寺内有一部神奇的功法。

  无妄便是修习了那套功法,在三百年前为了挽回一次极其严重的灾祸而出了岔子,故而才是那般身形。若非那套功法有极其苛刻的入门要求,怕是会有不少人觊觎。

  可尽管如此,那仍然有着极其神奇的功效。

  比如假死。

  那是能够彻底欺瞒过天地法则的程度。

  据他所知,数年前,至少在谢忱山在修仙界闯出名头的时候,无妄从未动过想要把那法门传授给他的念头。

  那么……是在谢忱山最近两次回寺,发生了些什么?

  补天阵已然开始活跃了起来。

  那波连不断的金光仿佛最耀眼的璀璨,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交织的无数金线一道道循环往复着,磅礴刚正的气息越发威压下来。

  而那阵中,谢忱山仍在和徐沉水说着话。

  捧着新鲜出炉的名讳,魔物像是高兴极了。哪怕是心中默念着做人,可仍旧有几根触须不由自控地偷跑出来,正在身后快活地摇曳着,那绵绸如水般的触须也有轻轻搭在谢忱山身上的。

  有一根碰上了,其他就也跟争宠一般挤挤挨挨地凑过来,蹭在了一处。

  旁人眼中多么污秽恐怖的画面,谢忱山坦然受之。

  谢忱山道:“你感觉如何?”

  徐沉水花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谢忱山在问的是什么意思,便说道:“晦气,一直在诞生。”他停顿了片刻,苍白刻板的面容像是有些出神,似在感知。

  “自我的体内。”

  魔物已然明了外头那些人喊打喊杀的缘故,甚至也清楚此前谢忱山的算计,也应当知道,哪怕他们一同留守在这补天阵内,会被彻底绞杀的人或许只有他自己。

  他的血泪被谢忱山送去做了补天阵的阵眼。

  赤头赤尾,他是孤独的,赤.裸裸的。

  就连这个他喜爱着的、欢喜着的人,微笑的面容下也握着捅向他的刀子。

  可徐沉水不难过。

  初生的情绪是那般纯粹,偏执到极致的时候,就变得简单了。

  徐沉水喜欢谢忱山。

  徐沉水不希望谢忱山死。

  为情难过的情绪,他尚且还未学会。

  只要谢忱山活着,徐沉水便会高兴。

  他高兴,便笑着。

  人高兴的时候,就会笑着。

  这是魔物学会的道理。

  徐沉水连同手,还有几根触须,都轻轻拍着谢忱山的肩膀。

  他说:“我不会让你死。”

  谢忱山微愣,他的眉梢微微上扬,似乎是一个疑惑的弧度。旋即便也笑了起来,他伸手在脸上一抹,像是抹去了一层尘埃一般,然后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一个非常不符合他这个人,但做起来却异常慵懒瑰丽的好看。

  伤口已经愈合,他稍稍往边上走了几步,回眸望着徐沉水,笑着问道:“沉水,你想不想活?”

  非常直率,甚至到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提问。

  也是一个让在这之外的人都警惕的问题。

  魔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

  他喜欢谢忱山露出真容的模样,那种极致的艳丽甚至无法形容。

  好看。

  他思考着谢忱山的提问。

  一根触须还在偷偷捏着佛修的头发。

  想。

  稍息后,他道。

  想。

  魔想。

  徐沉水想要和谢忱山一起活。

  于是谢忱山也道了声好。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

  那是一把令徐沉水无比眼熟的小刀,仿佛自诞生之初便有这寒芒的印象。谢忱山握着它,如同握着一把神器,当那刀尖真的在灵力包裹下刺入徐沉水体内的时候,他也只是僵直着不动。

  因为谢忱山轻声道:“沉水,别动。”

  魔物眼睁睁看着那把小刀捅进了他的体内。

  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吸引着什么,很快他便闻到了熟悉的腥甜味,那味道在他体内散开,速度是如此之快,在没来得及阻止之前,有什么东西在魔物的体内怦然胀大了一瞬——

  谢忱山像是抓住了什么。

  他非常吃力地拖着那东西往外,像是握着刀把,却又是不止。

  等到谢忱山真的把一桩东西取出来的时候,魔域之间,煞时充斥着一把苍老年迈的嗓音,其中裹挟着无尽的怒意与威压:“竖子岂敢!”

  洗心派的老祖宗勃然大怒。

  谢忱山取出来的乃是当初在观心镜,被魔物给吞下去的那道光源。

  那据说是来自于天上之物,据说无法触碰的光源。

  此刻正安分地呆在谢忱山的手心。

  谢忱山在小刀上涂抹的血液与包裹的灵力,似乎是吸引光源的主要原因。

  果真如此。

  谢忱山望着被他取出来的光源,蓦然抬头,把那刚刚取出的东西吞了下去。

  满座哗然!

  徐沉水还没有意识到些什么,就突然感觉身体动弹不得。

  谢忱山捂着喉咙咳嗽了几声,像是极其不适。

  他闷闷咳嗽之后,看着僵直不能动弹的魔尊,淡笑着说道:“你本就是顺应天道而生,修为进展之快速无人能敌。其实你早就到了可以飞升的境界,只不过这些年来天门不开,界内又不容许,你一直在吞噬各种驳杂的血肉,除了满足食欲,也是为了压下自己的修为。”

  吞吃各种完全不相容的灵气,致使身体崩裂,也不过是时常有的事情。

  “本来我当年予你的那身血肉与心,足以洗脱你那身晦气,然你跌入万魔窟,又让一切回到了最初。当我得知这一切之时,心中便隐约有所猜测。不论是你,亦或是我,都不过是一颗棋子。”

  是天道的棋子也好,是天门之上的人的谋算也罢。

  他们两人的道路,都是赤.裸裸地摆在面前的。

  当魔尊拥有了心时,重归完整的他便自然、或者被动吸纳那无穷尽的污秽晦气。

  因他们本就是一体。

  待世间晦气消除,魔尊伏诛,在其中有感而孕,在这桩让世间饱受恩惠的大恩德中出手最多的谢忱山,便自然会享用无数的功德。

  诚如孟侠所说,这些年谢忱山不过是一直在压制着自身修为……魔尊都已到了这般巅峰,何苦来哉谢忱山只有小小化神?

  不过是不愿。

  一旦得此大功德加身,天门重开之际,谢忱山便会是第一个登天之人。

  中正。

  不偏不倚。

  一条正确的大道。

  完全符合佛修多年的习惯,完美到了不能再完美的地步。

  “我不喜欢。”

  谢忱山回身望着魔域之上,感受着那些磅礴的气息,却笑得仿佛只不过是在与寻常人说话。

  那张露出真容的面容张扬艳丽地笑了起来。

  “强扭因果又如何?”

  “天要魔尊死。”

  “可我改变主意了,我要他活!”

  如此狂妄的口气,自然激起无数恶语。

  “不过区区小儿,何来这般胆量!”

  “黄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传闻便是真,为了一头魔物堕.落!”

  “当真是美人矣——”

  在诸多话语中,只有合.欢掌门梅如玉的话与众不同,满是赞叹。

  “怨不得我寻了这么多年,却连这所谓第一美人在何处都寻不到,原来竟然是个没剃度的小和尚。兜兜转转,又是如此,当真是有趣。”

  梅如玉笑得极其美.艳,刷地打开了扇子。

  “美人自然好,想做甚便作甚,我可不舍得拦着。”

  “梅如玉!”

  谢忱山若有所思望了眼昏在孟侠怀中的赵客松,感觉到体内节节攀升的两种不同气息,嘴角已然有些溃散的血气。

  他回眸望了眼魔尊,伸出手擦去徐沉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滴泪。

  谢忱山有些好笑地说道:“怎么又哭了?我竟不知堂堂魔尊是个泪包子不成?”

  徐沉水安静地哭着,一双被水打亮的血眸望着谢忱山。

  他做不出任何的动作,僧人不知用什么法子控制住了他。魔物在踏出万魔窟后从未有这种受人所制的感觉,却在此刻感觉到了恐慌。

  脆弱。

  人真是太脆弱。

  在这般时候,竟还会有“恐慌”的情绪。

  谢忱山俯过身去,仰头舔了舔一滴滑落下颚的血泪。

  “涩涩的。”他笑,“魔尊的泪,倒是与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莫怕。”

  他轻轻地说,就像是最初,在雨夜山林中安慰那头饥渴莽撞的孱弱小魔。

  话罢,僧人的眼中仍带着浓郁的笑意。

  一身白袍,灼灼风采,纵身跃下了无尽深渊。

  被囚住的魔尊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谢谢忱山纵身跃下。

  魔物的体内仿佛裂开了一个豁口。

  那些将将涌进来的晦气,丑陋的恶意,扭曲的污秽仿佛在一瞬间被带走。

  颠因倒果!

  补天阵宛如争鸣咆哮,无数金光穿过徐沉水的身影,紧随谢忱山而去。在惊天骇地的声响中,磅礴刚正的无尽杀意仿佛要灭除世间最浑噩丑陋的污秽。万物寂灭的轰鸣中,金光充满了魔域,仿佛在一瞬间都填补扫尽所有的缺漏,干净温暖得仿佛佛光。

  嗡——

  仿佛天地之间,都能听到冥冥之中一声钟响。

  仿佛一道堵在所有生灵之上,亘古不变存在的古老之门被闷闷撞开了一道缝隙。

  在那道钟声中,魔物僵直的身体微微动弹了一下。

  霎时间整个魔物都在震荡,纯正的、毁天灭地的魔气肆虐翻滚。

  暴戾恣睢,毫无顾忌,无穷无尽的煞意惊得所有修者不得不各自施法抵挡。

  寂静的魔域上头,只单单一只鸮飞过。

  依旧冲着那填上的深渊叫唤:“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诡异又绵长。

  作者有话要说:八千二更新get√

  *

  小谢最初想杀魔尊是真,最后想他活也是真。

  鸮多少是有点用的(鸮你真嫑命

  *

  感谢在2021-04-1307:52:24~2021-04-1423:37: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概是个夏天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白、桔子熟了10瓶;青涯云缈5瓶;千里一线缘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