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璟会是燕沉吗……
闻恬瓷器般玉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只觉得这个想法特别戏剧性。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当初江璟一个上将为什么会三番两次帮他就能说得通, 因为他们小时候认识,江璟把他认出来了。
但闻恬想不通,如果真认出来了,为什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说?
他重重咬了下嘴唇,强行撇去这些杂念,扭头问尤安:“还有一个问题, 你之前去、去农业星干什么了?”
“你们不是都知道了,给人上香去了,温尘命令的。”
闻恬紧接着问:“给谁?”
尤安如实说:“不认识,牌位就一个故字。”
故。
闻恬其实对当年的事了解不深, 但也知道联邦曾经对闻故见死不救过。温尘这番举动, 是在为闻故报仇?
不过, 他以什么立场和身份?
闻恬根本不知道温尘和闻故之间的关系, 就连温尘这个名字,他都是在好几年后的现在,从别人嘴里知道。他不了解温尘, 他当时只模糊给温尘安了一个, “故去父亲朋友”的名号。
他们本来交流就不多, 后来温尘把他送到首都星,给了他一笔钱,就消失了十年。
闻恬也没多想,只当温尘觉得仁至义尽,不想再抚养他了, 这很正常。
但是现在告诉他, 在他房间安摄像头, 发那些短信叫他哥哥的,就是温尘。
闻恬后脊椎阵阵发麻,他不敢想象温尘在给他发那些短信,一口一个“闻哥哥”的时候,脑袋里到底想的是谁。
眼见闻恬脸色越来越惨白,尤安蓦地伸过手,捏着他下巴抬起来,打断他思绪:“你想什么呢,脸这么白,不知道的以为我怎么你了。”
“我想、想事儿呢,”闻恬拍开那只手,站起来说,“我问完了,我要走了。”
尤安挑眉,一直没表情的脸上顿时冒出点像是惊讶的情绪,他往后仰了仰靠在沙发上,哂笑道:“用完就丢?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过分……”
闻恬被他说得一臊,嘴唇无意识张开一条小缝,低垂着眼说:“你、你昨天自己说的,我在这里待一晚,你就会回答我问题。”
尤安含笑道:“我说了?”
闻恬这回看出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懒得理他了,腾地走到门口拉开门,头也不回走出去。
-
下了楼,闻恬发现那些隐匿在树丛中的人都不见了。
掏出通讯器,闻恬给裴恩发了条短信,问出江璟已经不在联邦,折去公司正在开临时会议。
闻恬在路边买了两杯芋泥麻薯,一边抿着吸管,一边朝公司走去。
门卫看出他是谁,二话不说就刷卡放了行,还像个慈爱的老大哥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多吃点。
闻恬连手里的饮料都喝不下去了,低眉顺眼,羞红着脸点了点头,在自来熟话多的人面前,他向来插不上话。
又听门卫唠叨了几句,闻恬总算能走了,小声说了句谢谢,飞速溜到电梯。
生怕晚一秒,就被门卫大哥拉去见他介绍的对象。
上了三层,闻恬把喝完的一杯芋泥麻薯扔掉,往会议室走。
江璟所在的公司所有东西都是顶级配置,哪怕是个小小茶水间,都有最好最奢华的装配。
透过微折的百叶窗,能看到里面恢弘宽大的会议室,实木漆黑长桌、卷丝纯灰毛毯、宽阔自墙面垂直而下的荧幕。
应该是开完会了,现在里面只有两个人,一站一坐。
江璟微靠在座椅上,眼神落在手里的文件中,站着的男员工兢兢业业禀报着什么。
闻恬犹豫了下,正想要不要等他们说完再进去,江璟就似乎感知到什么,朝外面看来。
闻恬愣了愣,见江璟朝他勾了勾手指,让他进来。
点了点头,闻恬拧开门走了进去,乖乖站在江璟旁边。
“等我五分钟。”江璟朝他道。
“嗯,您慢慢来,不用着急。”
但江璟说五分钟,就真是五分钟,一点不拖延。
“好了,”江璟看了眼面前的男员工,如多年掌权的上位者,雍容又矜贵,“你回去吧。”
男员工脸上猛地绽放出欣喜,忙不迭点头,“上将辛苦了。”
他嗓音嘶哑奇怪,如破风箱鼓出的噪音似的,惹闻恬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那男员工看起来二十多岁,精神有点萎靡,面容枯黄,精神气都似乎贴着干瘦面皮溢跑了,单单靠一身骨骼撑着皮囊。
有点吓人。
应该是累的吧。
闻恬抿抿唇,把手里剩下的芋泥麻薯递给他,软声说:“你喝点儿。”
男员工微愣,朝闻恬看过去,而后脸上涨出点红。
太漂亮了,那张脸精致小巧,嫣红嘴唇如诱吻形状,朝他递过来的细白手臂乳滑诱人,似乎还有股甜腻香气从各个毛孔散出来。
他脸、脖子、耳廓挨个变红,几乎是抖着接过袋子,如珍宝似的拿在手里,尽量抑制声音颤抖说:“谢谢。”
江璟面色平静,捏着文件袋的手却紧了紧。
闻恬倒没觉得有什么,“没关系。”
男员工又道了几次谢,才面红耳赤走了出去。
他一走,闻恬侧过头,怕自己忘了般,赶集似的和江璟说尤安告诉他的那些事。
江璟蹙了蹙眉,沉吟道:“催眠芯片?”
“嗯,”闻恬点头,“他说给温尘办事的都注入了芯片,权限都在温尘手上。”
江璟颔首,低声道:“我会联系楚院长,他在研究反催眠装置,你说的这些,应该对他有帮助。”
“能有帮助就好。”
说完正事,闻恬犹豫地咬了咬唇,半晌,声音飘忽地问出一句:“上将,您去过墨斯星吗?”
江璟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偏淡的眼睛似乎扫过一阵暗沉的情绪,不过转瞬即逝,“没有。”
骗人。
闻恬看到了他那突兀的停顿,即便只有短短一秒。
去过就是去过,为什么要骗他?
从他问出那个问题开始,江璟就没再说过话,宽大硬厚的肩膀一直背对着闻恬,似乎一个正脸都不舍点给。
好半天,他才扭过头,开口道:“饿了吗,带你去吃……”
闻恬毫无征兆打断他,像是试探般叫道:“燕沉。”
江璟表情一僵,嘴唇似乎动了下,而后低下眼皮,仿佛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似的,“乱叫谁?”
闻恬抿住唇,眉毛一点一点蹙起,停了几秒,转身就朝门口走。
脚步飞快,好像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一般。
江璟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把抓住闻恬,不由分说把他抱到会议桌上,直到闻恬和他平视着看过来,他才皱着眉低声道:“闹什么?”
闻恬低眼,略感委屈地咬唇,“你不说实话,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江璟顿了下,眼皮遮覆住漆沉的眼睛,淡声说:“怎么没说实话?”
闻恬把莫名情绪强压下去,“你明明去过墨斯星,为什么跟我说没去过?”
江璟皱眉:“我去过吗,我去的地方太多了,忘了也不奇怪,你就因为这个和我生气?”
闻恬眼眶渐红,他像是生平第一次说话那么顺那么清晰:“对,我就是因为这个,我不喜欢别人和我撒谎,而你刚刚连续骗了我两次,你还觉得没有什么,还想继续骗我。”
江璟定定看着他,闻恬也不服输地回视。
像是足足过了一个世纪,他才出声:“就算去过,你想怎么样。”
闻恬心里堵得难受,眼眶酸的快流出眼泪。
江璟轻描淡写的态度,就好像那些在墨斯星的年年月月,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不、不怎么样。”闻恬难受得莫名其妙,他也说不上来就算江璟骗他又能怎么样,但他就是觉得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要走。”
江璟皱眉,摁住他的腰,手掌略微鼓起青筋。
闻恬挣扎了几次走不掉,有点恼了,他手脚并用踢了下江璟,完全没收着力,能有多狠就多狠,桌上的文件都被他扫到了地上。
江璟毕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被他踢得微皱起眉,但手上稳稳不动。
闻恬气得红了眼,踢不开江璟,狠狠在他脖颈咬了一下,那颀长如鹤的脖子立刻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红印。
江璟脸色微变,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微愣神的功夫就让闻恬跳下了桌子。
闻恬强忍着眼睛酸涩,推开江璟想走,江璟很快反应过来,又抱起他放到桌上。
“放、放开我,我要回去,你一直拽着我干什么!”
闻恬又乱踢乱打起来。
他第一次在江璟面前暴露出这种情绪,但江璟任由他踢,却不让他走。
“你记起我了,对吗。”
闻恬乱蹬的脚忽地顿住。
江璟缓慢撩起点眼皮,表情平静无波,看到闻恬的神情,他知道自己说中了。
他像是败下阵来,沙哑着声说:“你想知道什么?”
闻恬吸着发酸发胀的鼻尖,慢吞吞说:“我、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去过墨斯星,到底是不是,燕沉……”
时间一分一秒流淌,江璟折起的眼皮垂下,回答道:“去过,是。”
闻恬噎了下,他发现江璟一承认,他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闻恬看了下江璟身上被他咬出的红印子,有点心虚,支吾道:“那、那你刚开始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也不说?”
江璟只说:“因为没必要。”
闻恬微微愣住。
“当年你搬家,我找了你挺久的,但是一直没找到。”江璟把那混乱的十年一笔带过,很轻地说:“后来在器材室,其实我认出你了,但我也能看出来你没认出我。”
“我就想,当年你搬得那么干脆,可能我对你并不算什么。”
“可能那些事,只有我一个人记着,只有我一个人当回事。我觉得既然你都忘了,再摊开来说,挺没意思的。”
窗外的喧嚣热闹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闻恬愣愣看着他,直眨眼睛。
江璟喉头动了下,眼皮一直垂着,“我也不是多念旧的人,但我怎么也忘不了那段时间,也忘不了你。”
“我一直骗自己你是有苦衷才搬家才不告而别,但你没认出我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另一个可能性,或许你根本没什么苦衷呢,你只是单纯想走。”
“我也才知道自己有那么贱的一面,你都忘了我,我还是忍不住收留你。你哭了我就怕,不见了我就紧张,你好像随便做点什么就能牵动我。”
“然后我和自己说,其实这样也挺好,起码你一直在我身边。”
江璟说到最后,像支撑不住似的,折了点脖子,动作极其缓慢,好像把那一身尊严也折下了。
良久,江璟自嘲笑了下,淡淡道:“你听到想听的了?听到就先自己回吧,我还要去开……”
他强行迈动僵硬的腿,想尽可能地表现出无所谓,只是没走几步,就被闻恬攥住手指。
那力道很轻,但像是铜墙铁壁一样把他禁锢在原地。
江璟侧过眼看他。
闻恬垂着脑袋,极轻地挤出一句:“我没忘……”
“……什么?”
闻恬声音有点哽咽,语无伦次地说:“你、还有墨斯星的事我都没忘,当时不是我想走的,就是,就是没办法……”
他反抗不了温尘。
他太懦弱。
他明明不想的,但还是那样做了。
闻恬忍着眼泪,哽咽说:“你变化太、太大了,名字还不一样,所以我才……但我真的没有忘,我一直记得。”
“对、对不起……”
“我现在知道了,你找了我很久。”
江璟像尊雕塑般一动不动,胸腔起伏缓慢,仿佛连呼吸都没有。
他一点、一点转过身,每一个幅度都如同电影中的慢动作,然后他垂眼,看到闻恬澄澈清凌的眼睛,没有一丝说谎的痕迹。
“真的,没忘?”沉闷的空间里,他听到自己这么问了一句。
闻恬点头,然后怕江璟看不到似的,又说:“真的,我后来其实,回去过几趟,但都没见到你。”
江璟艰涩吞咽了下,声音如同嘴唇一样干裂:“你刚走那一年我去过墨斯星很多次,每次都找不到人,后来就没去了。”
闻恬蔫蔫“哦”了声,有点失落地小声说:“那我们错过了……”
“既然你一直记得我,”江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唇,“那你喜欢我吗,还是就把我当朋友。”
闻恬倏地一怔,几乎是瞬间睁圆了眼睛。
江璟一直盯着他,“我记得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你呢,因为什么。”
闻恬眼睫直颤,在江璟不停逼问下,艰难地蹦着字:“朋、朋友,因为当时我只有你一个同龄朋友。”
江璟动了下嘴唇,难以形容心情,但又觉得这是自己意料之中的答案,他现在已经很满足了,不能贪心。
正要说自己知道了,就听闻恬含糊囫囵地说:“但那是你作为燕沉。”
江璟微怔。
“现在你是江璟。”闻恬很努力让自己不打磕巴地说完话,“帮我的人很少,所以我一直都记得很清,除了小时候的周婆婆,只有你一次次帮我。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也很依赖你了。”
这是他能说出的,最直白的话了。
江璟手臂僵得发麻,会议室里寂静得毫无声息,他的脸隐在半昏半昧的交界线中。
“我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一开口,他声音都哑如未打磨过的砂纸,“喜欢还是不喜欢?”
闻恬脸蛋泛出红,十个手指头都蜷紧,紧张道:“喜、喜欢……”
“那我们现在,是在一起了?”
闻恬脑袋有点晕,很困难地“嗯”了声。
江璟的欲望一直很浅薄,在闻恬之前,他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也没什么特别在意的。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得偿所愿是这样子的。
激动、欣喜、不知所措。
以至于他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话。
闻恬捏着点衣角,小而漂亮的脸上泛着潮红,有点不解地:“您、您怎么不说话了?”
江璟寂静了很久很久,才轻轻滑动了下喉头,缓而慢地低声道:“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吃醋了。”
闻恬像是不认识这两个字似的,“吃醋?”
江璟垂眼看他,冷又淡的嗓音听不出情绪:“你宁肯把那杯喝的送给那个员工,也不给我。”
话题转换太快了,闻恬反应了几分钟才想起这回事。
江璟适时出声道:“想起来了?”
饶是闻恬再迟钝,也意识到什么,磕磕巴巴说:“不,不是,我是看他太、太累了,脸色有点差,好像快晕了的样子,所以才给他喝,我本来就是买、买给您喝的。”
“我脸色也很差,也工作了很久,你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他。”
闻恬看了看面前矜庄沉稳毫无倦色的一张脸,都不知道怎么对付这样无理取闹的江璟才好,只能磕磕巴巴说:“您有点儿,有点儿……小肚鸡肠了。”
“是,我是小肚鸡肠。”
江璟似乎轻笑了声,像是要表明他到底有多小肚鸡肠,宽燥的大手托了托闻恬的腰,哑声道:“……我喝不到,只能喝点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