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有一险峰名为望月,还有一石,曰朝露。
因它生在无极广场前,紧紧倚靠着山门,逢晨起阳升,石块上冻了一夜的雪霜就会化解,有时是薄薄一层,有时是厚厚一片。只是不论如何,都会有水汽留下,沁在石头中,仿佛是饮到了晨露。故名为朝露。
石头上躺了一个人,他发丝未束,斜斜系了一束甩在身前,而双手垫后脑,两腿交叉,不拒寒冷,就这样睡在朝露上。平时他都会让晨起的朝阳打在他脸上,好唤醒他。今日唤醒他的却不是朝阳,而是一个黑色的人影。
元明睁开眼,一眼便撞见丹阳面无表情盯着他,顿时吓地一翻从石头上滚下来。
“大师兄!”
丹阳嗯了一声。
这声唤完,元明瞧了瞧天色,还不到开饭的时候,又见丹阳身无长物,剑也未拿,不像是去练功。他狐疑了半天:“你要出门?”
“不错。”丹阳道,“你终于明白了。”他示意元明,“让开一些,你挡道了。”
元明:“……”
他往后看了看这几千步的台阶:“你不会想走下去吧。”
“不然呢?”
元明奇道:“大师兄,你究竟要去哪里?为什么一定要走。你又不是诸明宣那只大孔雀,飞也飞不起来。”
丹阳思索了一下:“那魔界应该怎么去。”
元明怀疑自己有些没听清:“你说哪儿?”
丹阳道:“魔界。”
“……”元明眨了眨眼,“去干什么?”
“找人。”
“……那也走不到吧。”
话是这样不错,但是季柯是这样走来的。所以丹阳想,会不会季柯来的路是条捷径,顺着他来时的路走,便能去到他要去的地方。毕竟丹阳他——是个路痴。
元明无言了半天:“你还是找人一道去吧。”
找谁?这里又没有去过魔界的人——哦不,有一个人。
摩罗那很快就被带了过来,与此同时还有获悉而来的一众师弟,面带忧色,犹以元真为最。他身后,元宝捧了很多东西。有金杵,钱币,瓶瓶罐罐,和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毛。这毛一定是元武搞的。只有他喜欢送别人毛。
冷面无情的大师兄突然被围了起来,围得一脸懵。
“这个金杵,是见面礼。”元真被推出来当表率,在元宝捧来的东西中挑挑拣拣,“不知道魔界的钱币是什么样子,你放一些身上,或许会用到。瓶瓶罐罐是……”
丹阳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受伤。”
“——是给别人治的。”元真道,“如果有人欺负你,下手重没关系,这些药是问诸明宣要来的,包治百伤。”言下之意,只要没死尽管打。
这么叮嘱了几句,北风一吹,突然之间有种送嫁的感觉。一想到‘如花似玉’‘柔情似水’的大师兄要去豺狼虎豹之地,元真心头一阵伤感,忽然就好心疼——季柯的人啊。希望大师兄不要把人欺负的太惨。万一魔界和剑门因此闹不愉快,开起战来,又要花很多钱了。钱如流水,好出难进。
“摩罗那。”
在边上发呆的摩罗那被叫得一惊,顿时有些警惕。
然后他就被一群白花花的剑修包围了,个个剑气凛然,害他躲都没地方躲。
元真握住他的手:“我家大师兄不认路,在那边劳烦你了。”
摩罗那:“……好说。”
丹阳沉默了半天:“我不过去去就回。”又没说走十天半个月,所以才一个都没知会,怎么搞得他不回来了一样。不过既然元真来了,丹阳招招元真,将他唤到一边。“顾挽之被我关在小圣地了,约莫要有几日才出来,你只需留心便可。他们翻不出花样。”
元真连连点头,末了道:“大师兄,你此行,是要带季师兄回来吗?”
丹阳一顿,含糊道:“他若来。”
他若来,自然愿携之同归。
闲话叙毕后,丹阳就拎着大包小包,与摩罗那一道踏上了去魔界的路。
一路上,摩罗那喋喋不休:“我们那里其实挺好的。风景好,人好,也不勾心斗角。是个适合长时间居住的好地方。而且大王有钱,特别有钱。”除了前面几句全是屁话,季柯有钱是真的,不管怎么说他家里照明是用夜明珠的,魔尊肯定比清贫的剑门有钱。
丹阳由着他领路,不多时,便到了小蓬莱外。
摩罗那一头撞到了外围结界上,与他老大先前一个样。果如顾挽之所说,这里已被封了起来。丹阳略一沉吟,让摩罗那站后面一些。已经熟知剑修脾气的摩罗头自觉捂上了耳朵,就听惊天动地一声响,丹阳简单粗暴地一剑破了那层阵法。
他收起惊鸿剑:“蓬莱太弱。”这般道。
摩罗那屁也不敢多放一个,赶着点儿的就请这位祖宗先走。
小蓬莱有小仙境之称,山清水秀,云雾缭绕,亭台楼阁精妙如画,堪称世外桃源。这里春有春时,夏有夏序,秋能赏叶,冬覆鹅雪。里面的修士弹琴写字,样样精通,身上清气萦转,俱是宝贝,瞧着就温文尔雅,与外面的人很不一样。
天上飞过几位打扮精妙的蓬莱客。
丹阳看了看自己,白衣简朴,又看了看摩罗那,坦胸露乳。还拎着大包小包,一看就是大山里来的。深居简出的大师兄,头一回感觉到了门派与门派的差距。
“你拿一下。”
丹阳把包堆给摩罗那。
“?”摩罗那被迫捧了一堆东西,眼看丹阳踏剑而去,不禁道,“反了,不在那里。”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看着周围有没有蓬莱的修士。剑修好歹是名门,他一个魔头落在蓬莱,简直是狼堆进了块肥肉,真不知道要给谁吃的好。
他命怎么这么苦!
丹阳要干什么?他要去问一个人,一桩事。天上蓬莱客这么多,丹阳随随便便就能拦两个。他瞅了个瞧着特别珠光宝气的人,便一剑拦了过去。
惊鸿是什么力道,一道白练闪过两位蓬莱客的眼前,他们的衣裳都差点落下半片布来。
许子言有些惊魂未定:“这是什么?顾山主和白门主又打起来了?”
“他们不是去剑门了吗?”另一个弟子道,“听说里头有大美人的那个门派。”
两人窃窃私语,不知想到什么,就嘿嘿笑了起来,直到大美人就站在他们面前。
小灵峰的弟子:“……”
他们摆出了架势:“你是什么人,擅闯小灵峰。”
小灵峰?
丹阳恍然大悟,原来他竟无意间到了顾挽之的地盘吗?他低头看了看,小灵峰山清水秀,瞧着挺富饶。这倒挺好,顺便多做一件事。丹阳道:“你们知道逍遥子在哪吗?”
“剑门逍遥子?”
两人对视一眼,又打量了一下丹阳:“你问这个做什么。”这是个剑修,难道就是剑门的人?啧,寻常弟子都如此姿色,看来剑门果然人才济济。
“你只需要回答我。”丹阳道。
许子言笑了,他小灵峰除赤焰外,横行蓬莱多年,大多人见了都要客气一声,这位看上去就很穷的剑修竟然如此大口气。他得再补充一句,剑门除了美色,还没脑子。
远处观望的摩罗那悠悠叹了口气,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才敢惹丹阳不痛快。
果然,丹阳开始皱眉头了。他不是很喜欢说话要说几遍才听得懂的人。他接触的人,都很识趣,不会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季柯比这些人好多了。“我最后再问一遍。”丹阳道,“剑门逍遥子,是否与赤焰在一处。”
许子言笑道:“非不告诉你。你们老头看着穷,原来带出来的弟子也很穷。你要是肯入我小灵峰门下,作为同门师兄,倒是会好好与你说道说道。”
说罢两个蓬莱弟子哈哈笑起来,满是嘲弄。
大师兄静立半晌,微微笑了。云雾氤氲他眉眼,端丽不可方物。
摩罗那:“……”他很自觉地转了过去,不看,不听,不闻。
一粒香灰的时间过后,丹阳回来了。他身后已没有了许子言两位弟子的身影。摩罗那往下方看了一眼,大约那里有两个白花花的人吧,被剥光扔到了水里……
非得他生气才回答,蓬莱的人脑子不知道怎么想的。丹阳闭目感受了一下,老头子生机挺强的,看来还能再活个千八百年。
“渭水分两部分,流淌在南海中的那部分叫渭水。剩下一半在魔界,我们叫它蓝河。”摩罗那与丹阳解释。他们已经出了南海,从上往下看,南海中有一处长且宽的暗流,颜色较他处更为深邃。这就是渭水。
蓝河?
丹阳毫不客气地点评:“真俗。”
“……”摩罗那把气忍了下去。要论名字,剑门和魔界半斤八两,谁看不起谁。怪不得老大和剑门老大能搞到一起,简直是一个锅配一个盖。
“渭水有当年仙界留下的法则。”摩罗那伸手在空中摸索了一下,沉吟道,“想要打开法则进去并不容易。”他当年出来,是因为那时法则不知为何忽然变弱,这才被他抓到机会溜出来,如果随随便便就能进出,岂非乱套。当然,大王是如何出来的他就不知道了。
想来要过渭水只是不容易,非绝无可能。
就在摩罗那琢磨如何打开门户时,丹阳伸手摸了摸,将手心一托,立马被人按了下去。
眼疾手快的摩罗那惊出一身白毛汗,苦笑道:“这可不能随便打。”动静一大,大军都要出来了。就算丹阳再厉害,赤焰峰主和逍遥子都无法破开的法则,他也不会轻易破开吧。可他说般说着,就见丹阳按了几按,用剑柄试了试,然后一头就扎了进去。
有如无物。
再次被刷新三观的摩罗那:“……”他张着嘴,觉得自己见了鬼。尚在震惊中未回过神,便见虚空中探出一只白花花的袖子,一把提溜起他的领子就将他拽了进来。
丹阳一进魔界,便凌厉起了神色。
这非他故意。
而是剑修一身清正之气遇到魔气本能的反应。
天色昏暗,遍地荒芜,斜枝横生。这叫风景好。丹阳无声地给了摩罗那一个控诉的眼神。
“季柯在何处?”
丹阳道。
“大王回了魔界,应该就在大殿。”
一别多年,万想不到有一日还重回故土,摩罗那心中其实挺激动的。他也有好几百年没有见过魔界风光了。不知道是不是仍是他在时那批将领,而魔界的日出,是否还那么美丽。
“也就是说。”丹阳毫不客气地戳破了沉浸在回忆中的前魔将,“你也不认识路。”
“……大概是不会变的。”摩罗那挣扎了一下,为证明自己,他道,“你在这等一等,我先看看大殿在哪。”说着便径自跃至半空去看。
可惜这里山头连着山头,又因季柯之故,魔界的殿宇通通隐藏了来。一时之间,摩罗那竟然真的找不准季柯所在大殿在何方向了。因为魔界地大物不博,有许多城池。季柯所在,或许还要再往前走许多。
丹阳正要再往前走,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丹阳?”
低沉有磁性,很耳熟。
他回身一看,一只有巨牛大小的凶兽蹲坐在那里,皮糙肉厚,正是火蠡。
丹阳动了动,朝它走过去:“你怎么没和季柯在一起?”
说起这个。火蠡就开始告状:“他一回来就带着一批人跑了。到现在也没有找过我们。你来看看水猊。他萎靡地都快秃了。”
哦?
丹阳看了看摩罗那,想了想,留下个标记,然后才随火蠡一道离去。
原来那日季柯将乾坤袋遗落在此,后来便忘在了脑后。几只兽兽一开始兴奋地不得了,胡蹦乱跳,四处乱蹿。因着火蠡原先住的地方是熔洞,地方险恶,煞气极重。所以比起剑门,它其实更乐意呆在这里,有助于修行。金蛟虽是天道之体,却因修为强大,而毫无影响。只是苦了水猊,兴奋过后就开始萎靡不振。
“它是福瑞,受不了这里的魔气。”
火蠡一边说着,一边给丹阳引路。它们玩够了,老早就想走,今日察觉到丹阳的气息,几乎是丹阳一落地,火蠡就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如今这么快找到人,丹阳毫不遮掩的天道气息功不可没。沿途也有不少魔界生物,见到火蠡,溜得比什么都快。
火蠡一边走,一边和丹阳诉苦:“他们欺生。”
丹阳:“……”你确定是他们欺生吗?
而就在丹阳到了魔界没多久,渭水边界处走出一位老朋友。
头发规规矩矩束着,抹额上的血龙石被打磨的十分精致,镶嵌其中。他一身暗花红底黑绛袍,脚踩云纹皮靴,腰间系了两块玉,正好一对。穹影剑握在手中。如果不是身后无将领,只有他一个。这副模样简直像将要上战场。
“这打扮应当够体面。”
季柯哼哼笑了两声,颇为自得。广袖一甩,就朝剑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