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剑尊不太对劲>第23章 

  你让我张我就张,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楚照流迷迷糊糊想着,嘴却乖乖地张开了。

  男人似乎笑了笑。

  是那种从胸腔鼻腔中微微震起的笑,很勾人。

  楚照流本来还有几分羞恼,听他笑得这么好听,恼意顿消,甚至禁不住想要靠近他,听他多笑几声。

  嘴唇忽然被冰凉的手指按住,轻轻揉弄摩挲,充满了某种暧昧的情色意味。

  男人笑够了,状似温和地道:“昨夜逛灯会,你非要买下那盒口脂,过几日便大婚了,我先帮你涂上看看合不合适,嗯?”

  楚照流霎时五雷轰顶,被雷得头皮发麻。

  什么大婚?

  什么口脂?

  他意识里义正言辞说着“不”,嘴上却轻笑了声,意味不明地回道:“哦?你准备怎么给我涂?”

  话音才落,唇上便覆来片微凉的柔软,呼吸瞬间便被掳夺了,原本就混沌的大脑更是化成了一滩软水,唇舌密密交缠的感受清晰地传递进脑海。

  楚照流活了一百余岁,虽然一副浪荡纨绔模样,但却是实打实的纯情,连姑娘的小手都没摸过,当即就傻在了床上。

  他惊恐万状地下意识地伸手想推,幸好身体的主动权回来了,用尽全力地推了一下,力道却软绵绵的,轻易便被捉住了手。

  男人分开他的唇瓣,圈着他的手腕,垂下眸光来看他:“又闹什么?”

  那张面庞依旧藏在云雾中一般,模糊不清,望下来的眸光却清湛分明,有如微凉的雪水。

  楚照流心口莫名一麻,打了个寒颤,倏地就醒了。

  醒来时,那种被吮吻所留下的酥麻感还残存在唇上,仿佛真实存在过一般。

  楚照流呆滞地睁开眼。

  才经历了场恶战,他居然做春梦?

  他居然还是下面那个?!

  乱七八糟的想法糊了一脑子,楚照流昏沉的思绪还没整理好,忽然听到声微弱的:“啾~”

  楚照流还没来得及打量四周,就先被吸引了视线,低头一看,胸口不知何时趴了团毛茸茸的小玩意,蓬松羽绒、黄澄澄一个小肥球,圆溜溜的脑袋上有一搓红毛,豆大的黑溜溜的眼,见他醒了,兴奋地扑腾着翅膀,想往他脸上蹭:“啾啾!”

  楚照流勃然色变,嗖一下一蹿三尺远,鼻尖一痒,歪头就打了个喷嚏。

  那团毛球被甩在原地,愣了一下,委屈巴巴地扇扇翅膀,跌跌撞撞地边飞边滚蹭过来。

  楚照流连忙伸手打住:“别别别!我受不住,这位小朋友,你哪儿来的?”

  毛球看到他拒绝的手势,停了下来,疑惑地歪歪脑袋:“啾?”

  楚照流再博学多才,对鸟语也一窍不通,实在爱莫能助,不知道它在啾什么玩意,谨慎地盯着它:“总之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毛团蹦蹦跶跶又往前跳了两步。

  楚照流真喊了:“谢三!!!”

  谢酩推开门的时候,迎面就撞来倒白色身影,楚照流难得风度尽失,忙不迭道:“快快快救命!”

  他这副慌张神态,活像被什么上古凶兽在追杀,谢酩下意识将他怀里一按,鸣泓剑应声而出,铮然一声鸣响,却没见到屋中有什么凶厉之物。

  视线往下,谢酩看到了地上努力蹦过来的、大概一指高的黄色小毛球。

  谢酩:“……”

  静默片刻之后,谢酩缓缓看向了床上。

  楚照流昏迷时紧紧抱着的那颗神兽蛋,已经碎裂成几块。

  所谓的……至纯、至圣之物?

  楚照流可怜地抬起头,苍白病气的一张脸上,眼眶鼻头都泛着点红,张口想说什么,结果鼻尖一痒,扭头又打了个喷嚏。

  “好了。”谢酩差不多明白发生了什么,平静地拍了拍他清瘦的背,“我把它拿开。”

  小片刻后,屋中分为两个阵营。

  楚照流展着扇子,掩着口鼻,远远躲在窗边,一副随时要跳窗逃命的样子。

  谢酩一手捧着那团轻若无物的小玩意——后者站立不稳,两脚朝天摔在他手心,正好奇地用小尖喙啄他的手指,相当胆大包天。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两眼,语气平平地解释着可怕的事实:“这颗神兽蛋被封在地宫中数百年,持续夺取生命力,几乎变成了颗死蛋。”

  楚照流隐隐觉出不妙。

  “但你把它孵出来了,恭喜。”谢酩嘴角勾起个意味难明的弧度,“我很敬佩你。”

  楚照流:“…………”

  谢酩下了定论:“看这个样子,它应该是把你当母亲了。”

  楚照流扇子一并,敲着手心薄怒道:“开什么玩笑,我还是个清清白白的良家妇男!”

  说到清清白白四个字,他脑中莫名闪过梦里的一幕幕。

  低声诱哄他张嘴的男人,还有落入唇齿间细细密密的亲吻。

  他的耳根倏地红了个透,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地狂扇扇子。

  谢酩端端正正坐在茶桌旁,闻言掀掀眼皮,瞥他一眼,不置可否,看小毛球好不容易扑腾着翅膀站起来,不动声色地一戳它软乎乎的胸毛,小毛团叽叽啾啾叫着,又在他手心里滚成一团。

  谢酩眼底浮过丝几不可见的笑意,神色依旧是深不可测的端肃,换了话题:“身体怎么样了?”

  被他一提,因为过于熟悉而被忽略的痛感又漫了上来。

  每一寸灵脉都仿佛被烈焰灼烧过,抽搐着卷曲,这感觉就像浑身每一处都被烫红的针密密扎住了般,换作一般人,恐怕已经痛苦到满地打滚了。

  但这和当初灵脉寸断相比,又不过尔尔。

  楚照流很习惯伤痛,只觉得有点麻烦。

  “没我想象的糟糕,”仔细查探了下身体里的情况,楚照流稀奇地问,“你给我治过了?”

  谢酩嗯了声,视线落到他的左耳上。

  那只雪白的耳垂上,总是戴着枚红色的流苏耳坠。

  流苏上坠着枚精巧的红色珠子,看不出材质,在光线下流光溢彩,衬得楚照流的脸色异常苍白又瑰艳。

  楚照流察觉到他的视线,随意捻了捻耳坠上的珠子:“猜到了?这就是药王找来的封印灵力的法子,取一滴心头血炼制而成。”

  之前在地宫内,惑妖向他袭来,谢酩抽不开手,他不得不暂时解开了封印。

  澎湃的灵力对他的身体有损,撑着一离开鬼城,他就晕了过去。

  一百年前的大战里,楚照流也在药王的指导下解开过封印,这次事出紧急,后遗症好像比他想的要麻烦点。

  “我得去趟神药谷了。”楚照流迅速有了决断,“你呢,回离海?”

  可惜惑妖死得仓促,还没弄清楚他和谢酩在夙阳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酩避而不答:“你昏迷了七日,佛宗的人已经去过东夏国都了。”

  楚照流略略一怔,哦了声,他才刚醒来,满头乌发随意披散着,指尖无意识地绕着缕发丝:“昙鸢……”

  “城中的怨气没有爆发,甚至有消减之势,证明他还活着,但情况如何,无人能进去探知。”谢酩不可避免地被他细白的手指吸引视线,“不过,佛宗做的事传出去了。”

  这下佛宗可谓颜面尽失了。

  楚照流蹙了下眉。

  屠城一事虽非昙鸢所为,但了解真相的,也就他和谢酩,还有个已经魂飞魄散的惑妖。

  虽然不在意这些虚名,但他也不希望朋友被泼脏水。

  ——需知三人成虎,谣言会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今天传出昙鸢屠了一城,明日就是昙鸢屠了一国,再过几日,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

  谢酩心如明镜,看出他的忧虑,拢了拢手心里暖烘烘的毛球,补充了一句:“我出面解释过了。”

  楚照流一颗心顿时落回原地,认真地道:“多谢。”

  剑尊大人金口玉言,有他开口,比什么都强。

  他的威信力,可比百家牵头各门派创立的“天道盟”高多了。

  只是没想到,看起来冷心冷情的谢酩,也会主动帮与自己不和的佛宗之人。

  倒是他小人之见了。

  “哦?”谢酩玩味地问,“准备如何谢?”

  毛团听着两人说话,又一次啪叽摔在谢酩手心里,干脆不再挣扎,小腿一蹬,闭上眼,在哪儿摔倒就在哪儿睡觉,圆滚滚的肚子上下起伏。

  楚照流瞅着这一人一鸟异常和谐的相处,灵机一动:“神兽赠英雄,不如就把它交给你养了,虽然它目前看着小了点,好歹也是神兽,十分未来可期!”

  谢酩清冷的视线抬起,略微一顿,语出惊人:“你是准备抛夫弃子吗?”

  楚照流简直瞠目结舌:“什么?我没有!不是,我哪来的夫哪来的子……”

  看一向巧舌如簧的楚大公子一下结巴混乱起来,谢酩欣赏了一下,才悠悠道:“我陪你去神药谷。”

  楚照流愣住:“啊?”

  谢酩道:“我有要事。”

  楚照流恍悟,心领神会地没有多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刚入江陵。”

  江陵神药谷,能断阴阳路。

  据说只要还剩口气、还有缕残魂,都能被神药谷从黄泉路上拉回来。

  这一点上,楚照流深有体会,毕竟他当初就是半只脚踩进了鬼门关。

  与民间热爱的“神医怪脾气”标配传统相悖,神药谷医者仁心,救死扶伤,很少会为难什么人,甚至还有外门弟子在民间开设了药堂,算是涉世最深的门派。

  而且诊金也很良心,所以名声极佳,誉满天下。

  各门各派都有些摩擦,但永远不会得罪神药谷的人,反而会有颇多特殊照顾,修界内甚至有条默认的规矩,便是永不扰神药谷清净。

  就算是生死大敌,被神药谷的人接进谷里了,也不能追进去闹事。

  毕竟生死难料,谁知道哪天自己就会求上神药谷呢?

  楚照流在房间里换了身宝蓝色的新衣裳,衬得气色好了些,不再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又仔细编了发,才慢悠悠地下了楼。

  谢酩带他来的是座颇为繁荣的城池,消息流通挺快,还没走到楼下大堂,就听到有人在绘声绘色地描述:“……就听‘锵’地一声,剑尊的剑快如闪电,那妖王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临死前眼底还映着那道光,以为自己看到了幻影!”

  顿时一片雷鸣般的鼓掌声。

  楚照流有点想笑。

  他一下楼,便吸引了大片视线,目光却不偏不倚,只落到坐在窗边、脸色淡淡望着外面秋色的谢酩身上,走过去坐下,鼓掌道:“剑尊好剑!”

  谢酩:“……”

  刚睡迷糊的毛球趴在谢酩头顶,和谢酩动作一致地转过头来,上面的神态激动,下面的面无表情。

  楚照流瞅着这一人一鸟,又想笑了。

  惑妖还没来得及报复作恶,就被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民间虽然传得有些离谱,但妖王复活一事,总算没引起太大恐慌。

  他下楼前上灵通域看了眼,一半在讨论谢酩,一半在讨论妖王复活,剩下的一些才是讨论佛宗与昙鸢的,也得感谢谢酩吸引了众人视线,毕竟他百年来鲜少离开流明宗,踪迹难觅,谁也请不动。

  桌上点了不少菜,都是江陵的特色菜,楚照流心情大好。

  谢酩有时候还怪贴心的。

  谢酩闲闲淡淡地靠在窗边,凝视着楚照流:“惑妖是你杀的。”

  楚照流举起筷子,思考先对哪盘菜下手,无所谓道:“有什么区别吗?是谁杀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死了。”

  他若是介意这些虚名,那估计百年前,拼着灵脉的隐患也要在全天下面前证明自己。

  何必?为了那点他不在意的人的区区目光。

  他需要证明并得到承认的,并不是那些人。

  况且,楚照流不去全天下宣扬自己早就重结金丹了,也不是因为灵脉有隐患,担心被人袭击诟病。

  他只是懒得说而已。

  结丹修行而已,对他来说,就和吃饭睡觉一样普通,很有必要大讲特讲吗?没有。

  趴在谢酩头顶的黄色毛团一扭一扭的,蓄势待发,一扇翅膀,突袭而来。

  楚照流早有防备,脑袋往后一仰,双手迅如闪电,两只筷子又快又准地夹住这小肥鸟,嫌弃地放到谢酩面前的碗里:“再让它靠近我,今晚就拿它加餐了。”

  谢酩:“……”

  小肥鸟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嫌弃,顿时如遭雷击,抬起一边翅膀挡住脸,难过地叽叽哭起来。

  楚照流漠然地换了双筷子:“哭也没用,劝你还小,趁早另觅良母。”

  从小到大,楚照流都受不住这种有着细细软软的小绒毛的玩意儿。

  只要靠近,就狂打喷嚏,严重了还会眼眶发红、流泪不止。

  若这小东西是只大鸟,楚照流都不至于这样,但它不仅是幼鸟,还是神兽,神兽的幼鸟期动辄几十上百年,楚照流实在承受不住这份轻如鸿毛又重如泰山的担子。

  谢酩睨他一眼,伸出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抚了抚鸟头,动作竟看得出几分温柔,嗓音却凉凉的:“你娘亲没心没肺惯了,别哭了,早日认清事实吧。”

  楚照流:“……”

  一时间很难分辨这是在安慰小肥鸟,还是在讽刺他,亦或者两者都有。

  黄毛团子似乎被说动了,伤心地回头看看楚照流,蹦跶出碗里,拿屁股对着楚照流,往谢酩手心里一跳,又回头看他一眼。

  简直茶香四溢。

  要不是一靠近了就难受,楚照流实在很想揉一把这小东西,啼笑皆非道:“你戏还挺多!”

  刚出生就这样,不愧是在东夏国都那地方还挺了几百年的神兽。

  楚照流悻悻地尝了尝这家客栈的特色,期间还要防备重振旗鼓的小肥鸟偷袭,没一会儿就蔫了:“自己人搞什么偷袭!不吃了,走吧,出发了。”

  他猛地一抬头,冷不丁撞上谢酩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双冰霜似的眼底,竟然含着几分不分明的笑。

  楚照流顺势抽出新筷子反手一夹小肥鸟,问:“很好笑吗?”

  谢酩毫不心虚地捧回小鸟,为防它再搞偷袭,揣进袖中,淡声道:“应当比地宫里时好笑。”

  楚照流跟着他起身离开客栈,挑挑眉道:“惑妖那番言论岂不是更好笑?我是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能对谢宗主有那方面的兴趣。”

  谢酩目无表情:“怎么,我长得很不堪入目吗。”

  楚照流一时哑口无言。

  与不堪入目相反,谢酩生得相当俊美好看。

  但他的气质太过出尘矜贵,似一捧高山雪、一轮天上月,清寒漠漠,人世间的七情六欲似乎都不该沾在他身上。

  尤其是情欲。

  楚照流实在想不出,像谢酩这样高岭花儿似的人,动起情来是什么模样。

  假使像那些瞎编乱写的话本里一样,谢酩会主动亲吻某人、主动解人衣带、行云雨之事……?

  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不可思议。

  大概是楚照流半晌都没有回答,谢酩面上覆了层寒霜,拔腿便走,不再等他。

  楚照流连忙跟上去,笑道:“我这不是没想好怎么回答吗,还发起脾气来了,怎么,谢宗主也会在意旁人对你外貌的评价?”

  谢酩凉飕飕地看他一眼。

  这一趟出行,着实发现了不少谢酩令人出乎意料的地方,与之相对的,一直以来那种看不顺眼的感受淡了不少。

  楚照流闷闷地笑了笑,忍不住就想逗他:“好好好,谢宗主花枝招展,貌美如花。”

  “楚照流,”谢酩冷冷道,“你真是不怕死。”

  楚照流能屈能伸:“我是说,谢宗主,你生得真好看,连我看了都忍不住怦然心动呢!”

  谢酩不冷不热道:“是吗,那你动一个我看看。”

  换作平时,这种玩笑开开也就算了。

  但楚照流非常不巧地做了个春梦。

  直到此时,被梦中看不清眉目的男人压着亲吻的滋味还深刻在脑海里,谢酩这么一接,他顿感十分怪异,干笑道:“那可不成,我早就心有所属了。”

  谢酩的眸色无声沉了沉。

  被幻境与心魔所扰,他倒是忘了,楚照流喜欢的是大师兄。

  楚照流也就是随口一诌,结果没起到哄人的效果,谢酩的脚步反而更快了。

  楚照流:“……”

  行吧,他一时口快没注意,谢酩估计以为他还对大师兄念念不忘,听到自己的心上人被惦念,能不生气吗。

  两人各怀一念,出了城,谢酩唤出鸣泓,带着楚照流扶风而起。

  小肥鸟从他袖口钻出个鸟头,陶醉地展开双翅。

  楚照流对这小玩意儿依旧敬而远之,努力仰着头避开:“我看它也挺喜欢你的,你就养了吧,择日不如撞日,顺便取个名?”

  谢酩沉吟了一下:“那就叫宣威将军吧。”

  “……”你是认真的吗。

  楚照流一瞬间涌起无数话到喉头,略微发哽,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到最后良心还是开了道缝。

  他都无情弃养了,总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小家伙被取这种名字吧?

  “叫啾啾。”楚照流一锤定音,“就叫啾啾!”

  等这小肥鸟以后长大了,能吐口人言了,再自己取个大名。

  此番不啻于再造之恩,它会感谢他的。

  谢酩感受到了楚照流明显的嫌弃,垂眸看向在结界的庇护下,欢快地蹦来蹦去的小肥鸟:“你想叫什么?”

  小肥鸟沉默了一下,默默地往楚照流那边偏了偏,小小地“啾啾”了声。

  谢酩垂下睫毛,轻轻眨了眨,片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随你开心吧。”

  楚照流昏迷不醒时,谢酩带着他跋山涉水,从夙阳跨入了江陵,是以两人距离神药谷并不算太远。

  几日后,两人便到了神药谷前。

  神药谷在几座高山环抱间,山尖雪化作的溪流从山上潺潺而下,穿过整座山谷,谷内布有阵法,四季如春,百花盛开,漫山遍野都长满了灵药,灵兽遇人不惊,如桃源梦乡,非常宜居。

  楚照流曾在谷里住了半年,印象最深刻的却是药王的那张嘴——碎碎念念的,非常适合与大师兄褚问结成忘年交。

  在跨入神药谷时,楚照流就在猜测老药王发现他擅自解开封印会怎么吹胡子瞪眼了。

  等走入了这片世外桃源,两人立刻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

  谷内的气氛似乎有些紧绷。

  许多弟子行色匆匆,心不在焉地望着外头。

  引着两人进谷的是一个面善的弟子,谢酩随意捏了个脸——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回楚照流说了一句,这次捏的脸颇为俊美。这名神药谷弟子没有昙鸢的能耐,自然看不出来是谁,只和楚照流叹了口气:“楚前辈是来找谷主的吗?”

  楚照流扬扬眉:“看你们这样子,我似乎来得很不是时候?”

  小弟子犹豫了一下,只是干巴巴地笑笑,没有说明,将两人引到一间会客堂中,揖手道:“燕师兄吩咐过我们,等楚前辈到了,就将您带到此处,他稍后便到。”

  小弟子口中的“燕师兄”,名为燕逐尘,继承了药王衣钵,是老药王的二弟子。

  燕逐尘的大师姐,就是楚照流的亲娘。

  也是因着这层关系,当初楚照流一落千丈之时,神药谷将他接了回来,尽全力地抢救了一下。

  楚照流在天清山当着一众人的面带走了昙鸢,昙鸢又在东夏国都出了事,惑妖复活也已经天下皆知,燕逐尘能猜到他会来也不稀奇。

  当年老药王准备给他取心头血时,就是燕逐尘在旁协助的。

  ——至于其他人迷惑他在东夏国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谢酩怎么又会突然出现在那儿,就迷惑他们的吧,与他无关。

  楚照流点点头,看小弟子退下了,和谢酩对视一眼,忍不住问:“咱俩是乌云罩顶么,走哪哪儿出事?”

  小肥鸟从谢酩袖口钻出来,跳到他手指上,歪头给自己梳理羽毛。

  谢酩手指根根修长,白如冷玉,逗起鸟来也赏心悦目,脸色平淡地回道:“你要这么觉得,我也没办法。”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楚照流无言地倒了杯花茶,感叹道:“谢兄,我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还这么睚眦必报呢。”

  “现在发现也不晚。”

  两人正对呛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跨入门槛的是个斯斯文文的青衣青年,见到楚照流,笑意一下亲热起来:“小照流,我猜你也该来了,许久不见,想不想我啊?”

  说着,他的目光探究地落在谢酩身上,略一停顿:“没想到,居然还是剑尊一路相护你来的,两位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这份眼力实在惊人,居然一眼就看穿了谢酩的身份。

  楚照流喝完杯中的花茶,顺手用茶杯盖将飞扑过来的小肥啾往茶盏里一盖,掀掀眼皮,并不客气:“要么这话你问谢酩?”

  燕逐尘“哎”了声,瞄了眼脸色淡漠的谢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了脊背,连忙摆手:“免了免了,最近谷里有些忙,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不知剑尊来此有何要事?”

  楚照流也记得谢酩顺路陪他过来是有要事,好奇地转过头。

  谢酩的眼神落在燕逐尘身上,浅色的瞳仁望着有些冷冰冰的质感,慢慢道:“你也说了是要事,我说了,你敢听么?”

  燕逐尘:“……”

  楚照流果断将话咽回了喉咙。

  刚刚瞅着心情似乎还不错,怎么一转脸就又开始刺人了。

  楚照流心里感叹了声“怎么又是我”,出声打圆场:“好了,谢宗主不乐意说,咱也别瞎打听。燕兄,谷里这是怎么了,风声鹤唳的。”

  “叫师叔。”燕逐尘一本正经地纠正了一下,笑容一敛,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谢酩,“也不是什么大事,过后再谈。我看你这样子,灵脉不疼了?”

  在医者面前,楚照流也不隐瞒,诚恳地如实道:“实不相瞒,日日如烧如灼,若不是本公子性情坚如磐石,恐怕得劳剑尊抬着来。”

  谢酩倏地望向他。

  这几日楚照流除了脸色惨白点,一直谈笑自如,别说吭一声了,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

  他竟不知道,楚照流每天都在忍受着折磨。

  楚照流对上他的眼神,唇角牵了牵,是个微笑的动作,轻描淡写解释:“习惯了。”

  谢酩迎着他轻风似的笑,一时很难理清,这股突如其来的心绪,是因为楚照流习惯了病痛,还是因为楚照流宁肯忍受着病痛,也不在他面前表现。

  或许是因为曾经的经历,楚照流活得潇洒,却也与人很有距离。

  他能与人亲亲热热地抽科打诨,也能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可是自己的事,却不会如实告知。

  这种距离感对于许多人来说,其实很舒适——毕竟更多人喜欢的是被付出,而不是付出。

  但谢酩忽然发现,他不喜欢。

  “还硬撑个什么劲儿。”燕逐尘皱了皱眉,“我看你能吃能喝的,还以为你好点儿了,快跟我过来扎针!”

  谢酩下意识起身想要跟过去,燕逐尘却毫不客气地挡了挡:“施针过程不便让外人相见,我已经让人为谢宗主安排好客居了,谢宗主一路劳顿,先去歇歇吧。”

  说着,便风风火火带走了楚照流。

  小肥啾眼看着楚照流离开了,着急地啄着他的袖子,想让他跟上去。

  谢酩停在原地,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垂下眼帘。

  小肥啾:“啾?”

  谢酩指尖轻轻拢了拢暖烘烘的小毛球,不咸不淡地开了口:“急什么,等着吧。”

  楚照流被带去了熟悉的诊疗间。

  燕逐尘排开一卷其貌不扬的布袋,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针。

  楚照流再怎么习惯,看到尖细的针头,仍旧不免头皮发麻,果断闭上眼。

  燕逐尘下手既快且准,不一会儿,他便被扎成个刺猬,疏通安抚被强劲灵力冲击得脆弱不堪的灵脉。

  燕逐尘施针过程里嘴也不停:“夙阳那座鬼城发生的事,你也掺和了不少吧,这几日闹得风风雨雨的,不过因为妖王复活、佛宗丑闻,还有谢酩和昙鸢,你的影子倒是被消抹了些,没太多人注意——哎对了,昙鸢到底怎么回事,方便说么?”

  没施针时,楚照流尚且能忍耐痛楚,一施针了,反而有点受不住,额上禁不住淌下涔涔薄汗,嘴唇被咬得发白,没吭声。

  看他疼得说不出话,燕逐尘也终于良心发现,老实闭了嘴。

  楚照流闭上眼,集中注意力思考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

  他现在不仅怀疑那个黑袍人与他父母失踪有关。

  还与他灵脉寸断有关。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但楚照流依旧记得很清楚。

  那天他只是如往常一般,到炼武台接受挑战,毕竟他十三岁结丹,不愿相信的人诸多,许多境界相仿的人都怀着狐疑的心态下了战书,想证明他只是个花架子。

  下战书的人是个普通的青年,丢进人群里便泯然不见的类型。

  他没怎么设防,上台迎战,迎面受了一掌,便昏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体内的金丹已经消失,灵脉支离破碎,声誉、地位与尊严也随着被一掌扫下炼武台而尽碎。

  在睡梦中不曾显露的痛苦开始寸寸袭来,痛得他甚至叫不出声,仿佛灵魂也在被不断地扯碎碾灭。

  然而比起精神上的痛苦,肉身之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后来楚照流也试图找过那人的信息,但除了查出他是通过楚荆迟的手下的战书外,就没有其他任何信息了。

  甚至没有人能再回忆起那个人的面目,明明在那时打败楚照流会闻名天下,如今却没几个人记得起那人了。

  那个青年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人间蒸发了。

  楚照流重新睁开眼,眼眸黑得深不见底:“药谷内发生了什么?”

  燕逐尘施完最后一针,低声道:“师父不见了。”

  老药王半月前出门寻访故友,再未归来。

  楚照流脸色一变。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爹娘。

  当年他们也是为了给他寻找修补灵脉的办法,离开楚家后,便杳无音信。

  “你也别太担心,”燕逐尘观察着他的脸色,“他老人家以前也经常四处游逛,寻摸灵药,莫说十天半个月,一年半载不见人影也正常,只是这次有老友来访,他却迟迟没有回信,听说妖王复活,谷内便有些多疑。殿内供着的魂灯还好好的呢。”

  楚照流一张脸又冷又白,没有吭声。

  “别多虑了,”燕逐尘有点后悔告诉他这事,“施完针去好好睡一觉,你这副样子,叫师父看到了,免不得臭骂一顿。看到我这针了吗,一听说你在天清山带走了昙鸢,我就料事如神地先备着了!”

  楚照流略微感动。

  自他经历变故后,除了扶月宗的师兄弟们,就只有神药谷的人待他如亲人一般了。

  燕逐尘取来块锦帕,擦了擦手,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乖师侄,记得付诊金,师叔要价也不高,就十万灵石。”

  楚照流:“……”

  感动消失了。

  进这间诊疗室时是清晨时分。

  等施完针,夜色已深了。

  从谷底抬头看,天穹高远,一轮孤月独悬,四周环绕的群山莽莽,这个时候,大多弟子已经歇下,兽鸣声清晰可闻,清风阵阵拂过山岗,缭绕在风声中的鹤唳有种辽远静寂之感。

  楚照流婉拒了燕逐尘送他回房的想法,因为那是另外的价格。

  他钱多,但人不傻。

  楚照流曾在药谷住了半年,自然有自己的独居小院,进了院子,才发现屋顶上坐着个熟人。

  雪衣墨发,清湛如月,好似天上有轮月亮,地上也有轮月亮。

  楚照流外袍也懒得拉好,松松垮垮披着,仰起头,懒洋洋地问:“谢宗主,我可以自作多情地以为,你是担心我的伤势,特地在这儿等着吗?”

  谢酩轻飘飘地扫他一眼:“伤势如何了?”

  楚照流足尖一点,飞身落到他身畔坐下:“还好,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谢酩垂眸逗着鸟,又不吭声了。

  像谢酩这样教养好,却又闷又冷的性子,跟个贵小姐似的,半天憋不出个字,还没小肥啾和鸣泓直白热情,哪家仙子撞上了不被吓跑,更别提热爱与人讨论人生的大师兄了。

  等小肥啾找到喜欢的鸟了,鸣泓剑灵也看上某把漂亮的名剑了,谢酩八成也还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这辈子要找道侣估计悬了。

  楚照流怜悯地想着,忍不住又问:“你还没说呢,来神药谷究竟有什么要事?说不准我可以帮上忙。”

  谢酩忽然抬起眼,清凌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眸色与月色般清冷:“已经办成了。”

  “啊?”

  楚照流忍不住回忆思索,他一路上都和谢酩待在一起,也没见谢酩出去办什么事啊?

  难道是他施针的这大半天就完事了?

  正琢磨着,就听谢酩道:“护你平安前来,便是我的要事。”

  楚照流愣在原地,看他脸色矜淡四平八稳的样子,心跳莫名乱了一拍。

  ……他怎么突然觉得,此前对谢酩的评价似乎有失偏颇。

  “以后痛了就告诉我。”谢酩安静地望着他,语调平平,眼神宁和,没有任何胁迫的意味,却叫人难以拒绝,“可以吗?”

  或许是月色太好,楚照流鬼使神差地应了声:“好。”

  说完来不及反悔,便见到谢酩微微笑了一下,刹那间当真如明月揽怀,清艳无双。

  果然评价有误!

  谢酩哪儿用得着开口。

  他只要笑一下,恐怕就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了。

  何况他还真会说话。

  楚照流愣了半晌,无奈道:“谢宗主啊谢宗主……”

  怎么对着我,你还以色惑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楚照流:我是那种色迷心窍的人吗?

  楚照流:我是。

  谢酩:好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