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濯的气息逐渐乱起来。
呼吸交错间, 他闭着眼，长睫毛微微颤抖，用力地回应这个吻。此时的窗外云霁初开，天光透过他们的鼻尖, 拉长了纠缠的影子。
半晌, 许濯掀起薄薄的眼皮, 抬眸看向顾呈晔。
深藏在记忆中那些画面, 就像是零散的碎片，渐渐拼凑出完整的画面……
——也是天光落下的场景。
在暗无天日的水泥房内, 几缕光线悄然从窗外透进来，落在了床沿边。生锈的铁架不停作响，他们鼻息急促, 感受着对方的动作。
像是要刻进血肉那样，许濯的脊背绷起, 撞在冰凉的金属床柱上, 却没再让房间降温半分。他的眼角挂泪, 死死抓着顾呈晔的头发。
隔了几秒，连着泪珠都止不住，顺着脸颊流下的那一刻，彻底淌湿了泪痣。
四周的床铺空着, 光影就像不断交叠的身影——交错，纠缠, 然后伸展, 最终铺洒在房间每一个角落。
在之后某刻，顾呈晔轻轻撩开他半湿的碎发，在耳侧低喃，和他说, 这些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许濯的眼睫颤了一下。
“别怕。”
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顾呈晔紧紧攥着许濯的手指，俯身亲啄起他的眼尾。
就和现在的一样。
顾呈晔捧着他脸颊，带着枪茧的指尖擦过他的唇角、鼻尖，眼尾，最后闭眼亲吻上去——这是一种极致的温柔，像是对待叶尖上的水珠，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把对方揉碎一样。
一吻结束，许濯后退了一步。
此时他苍白的脸颊上起一抹淡红，没再看对方一眼，垂下眸子，平复呼吸。
顾呈晔笑了笑，用拇指擦去他眼角的泪珠：“想到了什么？”
许濯偏头：“没有。”
“真的吗？”
“嗯。”
顾呈晔看了许濯几秒，视线落在他的肩膀上：“旧伤还疼吗？”
许濯摇头。
在他们对视上的一刻，顾呈晔的吻又落下来。
似是安抚，温存而又美好。
……
此时窗外仍是柔和的天光，尽管保利大厦在机械人的攻击下成了一片废墟，但属于这里的硝烟不再，就像从整个世界单独隔了一隅出来。
不远处起了动静。
幸存的受验者们逐渐恢复了五感。
他们左右张望，像是不可置信，直到望见窗外落进的天光，才恍然回过神。一时间，走廊里充斥着哭声和笑声。
林成从人群中探出脑袋，焦急地找寻着许濯和顾呈晔。
在他身边的是孙泽，也跟着从左侧的实验室一路找寻过去，然后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杨冰。
林成下意识往后一缩。
”没事，你看他都不动弹了。”孙泽不知道杨冰之前的情况，安慰说道，“咱们眼睛都好好的，一切都结束了。”
林成点点头，看上去仍有些心有余悸。
直到见到许濯他们后，林成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何，看到许濯依旧冷淡的神色，他竟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哥我担心死了。”他说道，“刚才什么都摸不到，那种感觉太可怕了。”
孙泽跟着附和：“就是，像是飘在空中那种，使劲抓瞎呢。”
许濯瞥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一场下来，他不说体力完全不够支撑，但仍消耗了不少，连着脸色都变得毫无血色起来。
顾呈晔见状，脱下军用的黑色大衣外套，披在许濯身上。
林成：“？”
他看了许濯一眼，看到对方视线扫过来，赶紧摆手说没事。
就在话音落下的那刻，所有受验者手臂上的芯片滴了一声。
[恭喜各位受验者闯关成功。]
[情绪结算报告将于稍后生成，请耐心等候。]
简单两句话。
连受验场名称和难度系数都没有。
许濯看了顾呈晔一眼，发现对方的目光也恰巧落在他身上。
“不觉得奇怪吗？”顾呈晔冷不丁问了句。
“嗯？”
“围城建立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顾呈晔说，“但在这些日子里，你却只参加了十多场的受验。”
这句话一出来，许濯就懂了。他看向顾呈晔：“你的意思是，我养父母肯定藏着什么秘密，对吗？”
顾呈晔点头。
许濯微蹙起眉。
“关于他们，你还能记起多少？”
许濯摇了摇头。
“在那场最终受验结束后，我应该昏迷了很久。”他说，“有时候迷迷糊糊能听见一些人的对话，但实在听不清。”
至于昏迷了多久……连许濯自己也不知道。
每天浑浑噩噩地处在半昏迷的状态，连着那对科学家夫妇都毫无印象。
等最后，当他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人类早已沦陷，连着救他一命的科学家夫妇都被杀了。
所以当时的他总觉得，只要和他沾上关系的，无论是谁都会被他牵连。所以在之后，他愈发把自己的内心包裹起来。
似乎只有远离所有人，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久而久之，面对受验场的残酷和血腥，也变得麻木起来……
顾呈晔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许濯一怔。
感受到对方的温度，许濯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垂下眼睫，和顾呈晔十指紧握。
“不过……”许濯停顿几秒，“我记得第一次去围城二区，在等待分配的时候，曾在一个房间里待过几天。”
“什么环境？”
“有很多机器，一边放着芯片和试管药水。”许濯回忆，“在最中间的位置，放着一个不大的操作屏。”
他的话音刚落下，顾呈晔就开了口：“异能组织的最高部门。”
这个名词并不陌生。
在围城中，所有的一切，无论是日常的事物工作，还是需要上报的各类突发事件，异能者都需要汇报给最高部门。
而顾呈晔就是在这个部门内，成为了为数不多的任职人员。
至于之后，他为什么会突然被派遣到围城二区，又成为排查室的长官，这些许濯就不得而知了。
思索间，他们听到门边有了微弱的动静。
许濯和顾呈晔对视一眼，同时越过林泽，朝那里看去——
就见杨冰的四肢发生了变化。
那些捆绑在他身上的电子炸药成了蓝色的数据条，紧接着和机械臂一起，渐渐成了颗粒，迅速消散在空中。
许濯正要上前查看，就见杨冰缓缓抬起了头。
然后，对着他摇了摇头。
“没关系，不用救了。”
杨冰的语速不快不慢，听不出有任何痛苦，“我本来就出不去，现在能和你们说上几句话，已经知足了。”
他停顿了三四秒，然后问道：“还记得我在第一副本说过，我的存在，或者说身份是融合NPC吗？”
许濯嗯了一声。
“这个是对于你们来说，是个突破口。”杨冰似乎知道他们打算的那样，“据我所知，融合NPC并不止我一个人。”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在围城建立前夕，也就是精英者计划结束后的那几年里，异能组织的人就一直在研究如何控制人类。”杨冰说，“他们尝试过注射针剂，也试过直接改造或者融合人类，但最终成功与否，无人得知。”
许濯：“所以融合NPC也是？”
“对。”杨冰说，“我被放置在这里，也是作为了试验品——人类是否能最大限度得被利用，以节省异能组织开发受验场的成本。”
同时，这也是一种惩罚。
当时的他在救了许濯后，就被关押了整整三年。
以至于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还苟活在围城内，进行着所谓的NPC改造。
“之后你就被放出来了？”
杨冰点头：“对。”
“时间不多了，我长话短说。”杨冰活动了下残留的一点机械臂，“异能组织并不是没有破洞，在当时开发融合NPC的间隙，所发明的二代芯片就能说明一切。”
“精英者计划中，你们手上的芯片是第一批，他们无法完全监测到你们的行动。而第二批芯片，也就是人类至今为止所使用的，带有了异能者的编码机制。他们通过编码，将收集的情绪直接传输进他们的脑内……这就意味着，异能者和人类，在某种程度上，共享了什么。“
说完这句话，杨冰看向了面前的许濯。
他之所以知道这个编码，也完全是因为那一对科学家夫妇。
在收养许濯后，他们并没有因为许濯而对异能组织有任何的恐惧。相反的，他们愈发舍身，研究起芯片的运行机制。
尽管在人类芯片植入结束后，他们就被异能组织秘密杀害了，但所做出的研究并不至于此，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这个假设能不断被优化，到最后，成了现在唯一拯救人类的突破口。
“所以你的意思是……”许濯冷静地看着他，“找出芯片存在的漏洞，对吗？”
杨冰点头：“既然异能者能随意用芯片控制我们，那是不是人类也可以反向控制，最终成为异能者的主宰者。”
“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测，但在这个受验场这么多年，每当清醒的时候，我就在思考这个可能性。”杨冰说，“异能者和人类，从芯片开始植入的那刻开始，其实就已经达成了共存的状态。”
“你们要做的，就是找到如何关停的方法，只要能够关停芯片，那么异能者在逻辑运用，思考机制，甚至说行动，这些方面都会受到阻碍。”
“这就相当于机器人，当控制思维活动的芯片停止，那么就会彻底停下动作。“杨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现在这么说，依旧是天方夜谭。”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大胆的假设。
毕竟谁也不知道异能者究竟靠什么，或者说，依赖什么进行思维或者行动上的逻辑运算。
贸然行动，只会增加风险。
不过在刚才，许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
他的视线扫过自己的芯片，又落在顾呈晔的手臂上：“第一代芯片？”
杨冰“嗯”了声，此时他的身体逐渐被蓝色的数据条包围：“精英者计划所植入的芯片，是不完善的。”
顾呈晔思考了几秒，回想起来：“之前在计划里的时候，芯片的确只在受验场进行读取。”
“对。”杨冰看向了顾呈晔，不知为何他的眼底略沉，“第一代芯片无法追踪，同时还受了系统的限制，对地点有着很高的要求，的确有一定的局限性。”
“所以这也算是漏洞。”许濯说，“他们无法追踪我们现在的行动。”
“的确可以这么认为。”
许濯听着没吭声。
而在这时，顾呈晔的芯片微弱的亮了一下，浮现了一串小字。
“2305的消息。“顾呈晔压低声音，在许濯耳边说，“让我们回到原来的屏幕那里，等待异能组织开启离开的通道。”
许濯很轻地嗯了一声。
看起来，他们留在这里的时间也不多了。
临走前，许濯转身看向杨冰，冷感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什么，像是欲言又止。隔了几秒，开口问道：“还能一起走吗？”
杨冰微怔。
半晌，他又笑着摇头：“走不了，融合NPC算不上人类，没办法走。”
许濯盯着他看了几秒。
他从不是情绪外露的类型，听到杨冰的回答后也没再说什么，转身朝走廊另一侧走去。
但走了几步后，他停下步子。
“放心。”许濯忽然说道。
杨冰呆愣了一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嗯……”在最后的数据条覆盖上的那一刻，杨冰喃喃地说，“就靠你们了……”
***
跟着顾呈晔回到原来的九层，许濯一直没有说话。
他紧抿着唇，像在思索什么。
这一场的受验者还没集合完毕，林成和孙泽正忙着从每一层的废墟中找寻幸存者。
于是许濯和顾呈晔打算先去操作屏，看看能不能联系上2305。
一路都十分寂静。
跨过倒在地上的横梁后，许濯像是没有站稳，撑了一下墙。
“没事。”许濯说，“可能只是累了。”
顾呈晔看了他几秒，伸手说：“一起走。”
他站在距离许濯不远的位置，身后也依旧是砖石瓦砾和无尽的废墟。但不知为何，从脱下外套，只剩下一件单衣开始，他几乎都是面对着许濯，像在遮掩着什么。
——也的确是在隐瞒。
顾呈晔不忍再看许濯的肩膀，这些因为最后一场受验留下的痕迹，只是见过一次，就反复在脑海中浮现，挥之不去。
而对方也肯定会和他一样。
当年的顾呈晔在加入异能组织之后，就知道他要找一个人。为此，他寻遍了围城里所有地方，包括黑市，包括受验场。
但这里从来都无处遁形。
他的目的被看穿，又无数次被异能组织警告，处分，甚至处罚，但他依旧没有停下找寻的步伐。
在近乎自虐式地折腾下，他遭受到了组织里最重的一次惩罚——电击和鞭刑的伤疤从后背开始，一路蔓到后腰，整整几天都无法行走和站立。
处罚的理由也很简单。
那是不久之前日落之城的副本。
他悄悄地帮助了许濯。
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在信封里留下了重要的通关线索。
又在最后，无视了组织要求的灭口要求，来到树丛见了许濯，彻底打破那一次的循环。
当时的顾呈晔不知道理由。
可能也会觉得奇怪吧。
明明互相敌视，势不两立，就像平行线上永不会相交的对立面，却从某一刻开始，他们悄然相交在了一起。
他本以为这一辈子就像日落之城那样，无数次从起点出发，一无所获地走到终点，然后再重新启程……无始无终，周而复始。
不过万幸，这并不是一场无止境的循环。
兜转好一阵后，他终于找到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预计周末完结，会尽量写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