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陈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和母亲以及另一个女人,三人在一起,仿佛真正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温馨快活。
女人的长相很是眼熟,笑起来的样子更是熟悉得仿佛每天都能见到,可梦里的陈宴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这张脸究竟在哪里见过。
后来,陈宴便不再想这件事了。因为他看到了一朵花,淡粉色的花瓣,明黄色的花蕊,孤零零的盛开在草木不生的花坛里。
陈宴很是奇怪,为什么会在梦里看到这样一朵花,还是这般孤独,仿佛一直在那里,等待一个采撷它的人。
陈宴本能的朝着花儿走去。
却又听到了那魔鬼一般的刹车声。
陈宴骤然从梦中惊醒,冷汗已经浸透了薄薄的睡衣。
可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以及浓到喘不过气的悲伤。
“晓琳阿姨……”
陈宴匆匆冲了个冷水澡,洗漱后下楼买好早饭,给陈宸留了一张字条:早饭放在桌上。学校有事,上午回学校了。中午来接你一起去吃白斩鸡。
出门后,他确实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目的地却不是政法大学,而是政法大学隔壁的家属区。
他有预感,他会在这里碰见母亲。果然,如同时光重现,母亲正站在昨天的地方,犹如一尊雕塑,等待着一个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妈妈,早上好,什么时候来的?”陈宴如常的向母亲打招呼。
杨芸脸上闪过一瞬即逝的惊讶,又很快展露了笑容:“早上好,宴宴。刚到没多久。你下课了吗?”
“我们快放假了,妈妈。这几天都没课,只要把论文交上去就好。”
“那你的论文交了吗?”杨芸问道。
“嗯。”
听见肯定的回答,杨芸的目光欣慰起来:“宴宴一直都是很厉害的。”
陈宴听着,鼻子一酸。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宴一直觉得父母似乎从不乎他的学业,无论他考了第一,还是因为任性故意缺考,两人的表现都异常冷静。既不会因为屡屡蝉联第一就表扬他,也不会因为偶尔的失误批评他。
学习成绩在他们眼中一点儿都不重要。真的是这样吗?
可为什么又会因为陈宸偏科而急得团团转,甚至不需要别人提醒,就会主动找到陈宸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积极沟通,耐心的找出陈宸的问题并绞尽脑汁加以纠正。
因为陈宸实在是太笨了。陈宴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像自己这么聪明的人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父母不出席家长会如何?月考缺考又如何?反正每一次重要的考试,第一永远都是他的。
他才不在乎呢。
事实上他在乎,很在乎。这是直到几秒钟前,听见母亲肯定的话语,陈宴才敢承认的、被他逃避了十多年的事实。
陈宴欣喜的看着母亲,正要开口,突然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妈妈,我能再看看您的手机吗?”
“当然。”杨芸说着,从口袋里将手机拿了出来,正要解锁,被儿子拦住了。
“这样就好,妈妈。”
杨芸明白了什么,将手机递给陈宴。
陈宴按亮屏幕,看着锁屏照片,怀念的笑了:“妈妈,你老了很多。”
“嗯……”
“但是晓琳阿姨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
“宴宴……”杨芸的声音颤抖起来,双手无力的抓住了儿子的双手,“你、你想起来了?”
“妈妈,我昨天梦到晓琳阿姨了,她一点儿都没变。”陈宴的面庞是那般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旧事。
杨芸的眼泪却簌簌落了下来:“你想起来了,你想起来了……”
陈宴将手机还给母亲,郑重点点头:“妈妈,我想起来了。”
见儿子在看自己,杨芸连忙收回双手,甚至来不及拿出纸巾,慌乱的用手背擦拭起脸上的泪水。
她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陈宴理解她的用意,将脸转向一旁:“我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
杨芸的动作停下,不解的看着儿子。
“你们该告诉我的!”陈宴忽地攥紧了拳头,整个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那个为了他赔上整个生命的女人,她的儿子却在他的欺侮下度过了漫长的前半生。
陈宴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可若是全部都由他来承担,又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他该找个人和自己一起的,哪怕那人是他的母亲。
杨芸却在听见他的质问后,倏地放松下来。宛如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再做出任何挣扎。
“因为,妈妈也是有私心的啊。”
故事若是真的要从头说起,大概可以追溯到四十年前,杨芸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那年冬天,杨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杨芸母亲的妹妹,一家人都被入室抢劫的强盗杀害了。唯一死里逃生的是暂住在杨家的小女儿,杨芸的表妹孙晓琳。
孙晓琳会住到杨家并不是意外,而是杨芸的母亲有意想让这个小外甥女儿和自己的女儿一起上学。
原因很简单,她的妹妹嫁的很不好,家里既买不起学区房,也上不起补习班。眼看孙晓琳到了上学的年纪,为了不耽误孩子,她主动提出把孙晓琳接到自己家。
姐姐愿意资助女儿上学,妹妹当然求之不得,立刻便把女儿送了过去。谁知没几天就传来了这样的噩耗。
于是理所当然的,孙晓琳在杨家长长久久的住下了。
起初,杨芸对多了一个玩伴这件事接受度是十分良好的,而且她也打心底同情表妹的遭遇。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性格的冲突逐渐显露。
杨芸性格张扬,争强好胜,无论什么都要争上风。偏偏孙晓琳又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再加上寄人篱下,越发逆来顺受,沉默不语。
杨芸恨毒了表妹的唯唯诺诺,频频为人出头,替人打抱不平,却因为手段过于残忍毫不留情,反而为表妹招了更多仇恨。
于是在杨芸的有意疏离下,两人的关系日渐疏远,甚至在外人面前如同陌生人一般。
直到,十八岁那年,情窦初开的杨家大小姐,喜欢上了一个军校的穷学生。
这对高高在上的杨家大小姐来说是件十分丢脸的事,因为同阶级的女孩儿们交往的对象都是本地有名有姓的大家少爷,唯独她杨芸独辟蹊径,说出去不够小姐妹们嘲笑的。
所以杨芸灵机一动,想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办法。她主动修复了和表妹的关系,让表妹代替自己出面,同那个学生来往。
表妹性格懦弱,面对表姐的安排自然无力反驳。杨芸十分满意她的乖巧懂事,将自己的心思写在信里让表妹带去。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尽管没有收到回信,但是送去的信件一封不落全都被收下了。
杨芸认为是时候了,越过表妹自己出面邀请了那个学生参加周末在杨家举办的聚会。
男生十分惊讶,又在看到杨芸殷切的眼神后,转而问道:“那我可以和朋友一起去吗?”
“当然!”杨芸实在是太喜欢这个男生了,而且只是带一两个朋友而已,根本不成问题。
结果,那天的聚会,成了杨芸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噩梦。
她心仪的男孩儿挽着她妹妹的胳膊,亲口告诉她,他们在一起了。
男生脸上带着羞怯的笑容,让杨芸很容易想到初春的阳光,既不像盛夏那般灼热,又不像寒冬那样吝啬。
可现在明明是晚上,连太阳都羞于见人。她又怎么可能看见阳光呢?
她恶狠狠的看向背叛自己的表妹:“孙晓琳,你就是这么帮我做事的吗?”
可那个一向胆小懦弱的女孩儿,第一次没有回避表姐的目光,而是堂堂正正的站了出来:“我喜欢他。”
“从第一次看到他时,就喜欢了。”
而事件中心的另一位主角,也是这时才知道,那些未拆开的信,其实不是心上人写的。
“那些信你真的一封都没看过?”杨芸不可置信的问道。
陆昭明的脸上一片茫然:“没有。”
“为什么!”
“因为……”说着,不好意思的看向身旁的女孩儿。
他喜欢孙晓琳,而且和孙晓琳一样,从第一次看到她时就喜欢了。所以才会小心翼翼的珍藏起心上人送的情书。
压在枕头下,每晚做的都是比蜂蜜还要甜的美梦。
那两人眼波含情,杨芸却已经气愤的几乎快要失去理智了。
她咬牙切齿的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有的人在看戏,有的人在祝福,还有的人置身事外,只是在人群外看着墙壁上的挂画发呆。
杨芸突然想了起来,那人正是陆昭明今晚带来的朋友。
他叫什么来着?杨芸压根就没记住这人的名字。却还是大步向那人走去。
“喂!今天是个好日子,你要和我谈一场恋爱吗?”
后来,杨芸总算知道,陈烨兴当初看的究竟是什么。
他认出那幅画,正是杨氏集团董事长花天价拍下的国宝级名画。
他从那时就开始盘算着如何借助杨家的关系一步一步往上爬了。
所以当面对杨家大小姐的邀约时他又如何能拒绝呢?
他只是惊讶了一瞬,便露出了得体的微笑:“我的荣幸,这位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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