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天枢,刑恒踉跄跪地,双手下撑地面。
局促而狼狈,冷汗沾背,“还是瞒不过。”
「当然。他是归藏中的归藏,理所应当看的出异质。不过,也有范围太大了的原因,壬离宗大半人走连云道,看不出才奇怪。」
“拜你所赐。”
「也罢。当初是你多动慈悲心,原本只想在自己身上做试验的。结果耐不住那将病死的凡俗请求,教与了一人道法。」
“……我没想到。”
「于之奈何。你一去天枢数十年,固想不到那一人会传与子女,子女又传与亲戚近邻」
“你呢,你提议我的时候,难道要的不正是这局面么。”
「人事难料。陆禅师以前让你不要太去帮凡俗,你倒是忘了」
“你居然也知道陆禅师。”
「假借了些你的记忆」
“自作主张。”
刑恒放弃跟龙须盘争论再多。
重新站起身,视线投向身前这天工造物。
人眼能捕捉到的只有光的回环运转,余下的轨迹构成玄奥图文,但这规模实在太大,抬眼所及,整一片天都像是光海倒置,浩瀚无垠。境界低的修士看一眼都要下跪臣服。
「他们觉得连云只是一种道途、属于归藏的道途」
“……”
刑恒没回应,他伸出手,满天的光带也向他伸出一环。
「你此举何意」
“这还不是道法,还差关键的……”
刑恒想不出来,只知道还差什么。
既成的,未成的。
今天见到赵冉的反应让他更确定了这一点,如果赵冉产生兴趣,那说明他是对的。
但刚刚赵冉只表示了疑惑不解、甚至顾忌……
说明这个道法错了。也即,他错了。
「你后悔了吗。」
“不,这是唯一的手段。”
山崖盘坐,刑恒重新构思道法的编织。
如果不是他无论怎么尝试都修不了别的道法,他早就在自己身上试验了。
再不快点的话,赵冉一定会发觉的吧。
龙须盘不再言语,视觉之外有个金瞳的人形站在刑恒身旁,满意地欣赏着天上长流不息的光影。
——加紧吧。等那位归藏真的察觉,事情就麻烦了。
……
走掉了。
赵冉不免觉得刑恒有点不对劲。到底是哪里,却也不好说。许久不见,会那么想走吗?
嗯……有点奇怪。这地方也奇怪。
刑恒不应该是自己想做的宗主。想来,应该跟这宗里的人有些关系。
大概又是要帮这些他者,然后造成了这局面。
赵冉很了解刑恒的秉性,一直以来也没说什么,倒是陆禅师动不动就骂,说是迟早有一天会吃大亏。
但这位挚友本性如此,赵冉认为这样就好。因为不管怎样,只要自己在,就永远会帮挚友。
“你、您就是宗主的挚友吗!”殿门的大门边伸出了颗脑袋。
“……”赵冉没立刻回应,只是看着这个少年。
郭凌雨被看怕了,“我说的没错对吗!”
“你是?”
“我叫郭凌雨!”
“行了行了,别打扰宗主贵客。”李莲元出现,伤势看起来好了不少。她发觉赵冉在观察她,很快鞠躬行礼道:“前辈好。”
没太生疏,也不卑不亢,该说不愧是刑恒的宗门吗。赵冉心想。
不过饶是李莲元也没按得下心中的好奇,“前辈,您真的是归藏族的人吗?”
“是。”
“宗主跟我们说过很多次前辈的话。”
“他都怎么说。”
“说前辈是世上最可靠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宗主在说到前辈的时候,总是会很骄傲地笑了。”
“你喜欢他么。”
“啊,”李莲华睁大眼睛,完全想不到赵冉下一句会说透她感情的事,只得下意识地点头。
“他很好。不过你们……”
赵冉目光犀利了很多,“这宗门开始是如何建成的?”
李莲元跟赵冉解释了来龙去脉,还说了刑恒的近况。
“宗主经常在天枢,很少回来宗门。”
“他在做什么。”
“专研道法。”
“……”
郭凌雨呆呆看着李莲元和赵冉说来说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关于他所敬重的宗主的事,他却说不上什么话。
赵冉了解之后回到殿中,李莲元的话让他想到不少事情。天枢,自小出来之后,赵冉就没回过天枢,也没有理由回去。
那地方对一般修士来说确实灵力充沛浑郁,适合修炼。不过对他来说,倒也没多大帮助。
想着,赵冉拿出某次捡来的天枢入口,注视了挺久。
这是天数相当靠后的某天入口。
“……”
他难得想回去一看了。
然这想法没保持多久,很快就被附近的一些动静转移了注意力。
果然。
自己感知不清他们的存在。
除了郭凌雨那少年,李莲元是如此,其他人也如此。无论怎么提高感知力,他们都始终是模糊的存在。且模糊的程度基本等于境界的高低强弱。
赵冉心里出现了个猜测,但一想到刑恒,就又放下了。
等刑恒回来再说。
于是闭目冥想。
忽地进入了另一怪异的空间。
脚下是波涛汹涌的黑海,黑雾到处弥漫,吞噬了大半的视野。
森冷彻骨。
黑暗中有一双硕大的金瞳,死死地盯着唯一的来客。像在窥探,又像在审视,黄金的瞳纹轮回旋绕,沉淀着因果业火。
那是连山。
赵冉凭本能就认出了那荒兽的真面目。那是连山道法,以及连山修士于尽头所成的果。因不被世界承认,故被排斥在了世界之外。
但却一直注视着世界,就像希翼着重回世界一样。怜爱,忧心,愤怒,仇恨,所有一切复杂的情感都收束在了那里,所以到处都是混浊的深黑。
神奇的是,赵冉发现自己对那荒兽有着几近本能的杀意,同时又觉得荒兽与自己极为亲近。就像是处于同等的……视角。
赵冉为自己的想法震惊到了,再一睁眼,发现自己回到现实。面前站着一个吃惊的刑恒,还有躲在刑恒身后的少年。
“宗、宗主!”
郭凌雨担忧地看着刑恒。
刑恒眼神示意郭凌雨先快离开,“抱歉,昨天有急事。”
“没事。倒是你,脸色太差了。”
“哈哈哈。”
无关紧要的对话一边持续,刑恒也坐在了榻上,“让我睡一觉吧。”
“好。”赵冉看着刑恒直接卧在自己身旁,一闭目就没了动静,呼吸均匀。
这家伙以前好像说过,只有在他身边才能睡得着觉,不知是调侃还是实话,该说是其风格吧。
修士体质无需睡眠,不过睡眠本身还是好的。总是思考太多,莫说道心,就是人心也维持不住,何况修士的时间漫长无际,只有记忆会无意义地堆积沉淀。
睡吧。
赵冉无意间牵住了刑恒的手,睡着的人也反握紧了他。就像少年时的恶作剧。
不要忧虑那么多,不要太想他人的事,你只要做自己就好。赵冉很多次想跟刑恒这么说,却屡屡因为各种理由没能说出。
……
山下的郭凌雨想上山,好不容易宗主回来了,直想多跟宗主说几句话。
李莲元呵斥郭凌雨别去打扰,说是我们都插不进那两个人之间,小孩子就该老老实实待着,多冥想多修炼。
但郭凌雨很不以为然,趁着李莲元他们进入冥想修炼跑上顶峰来到殿门口。
夜月倾落,殿门还是跟他离开的时候一样敞开着。
是机会!
“宗主?”
他又靠着殿门稍探出头,随即睁大眼睛。
刑恒环抱着赵冉,靠在赵冉肩上,气氛亲密无间。赵冉也任由刑恒加深拥抱,褪去冷俊的温和视线放空在远方。
刚醒的刑恒似是尚存稚气,也会罕见地表现出不容置否的强势一面。
刑恒花了一刻钟时间才领悟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余光看了看赵冉的侧颜,接触部位传过来的清冷平衡了自身升高的温度,却没想立刻松手。因为他蓦然想到了一个词,恒久。
修士的时间虽漫长无际,却不是恒久,谁都不是。只有片刻、一瞬的东西才是恒久的,就是可惜无法就此停驻。
对,停驻。
刑恒一边注视对方,一边在思索这个词。内心既沉寂又激荡,向来无枷锁的想象朝着前所未有的方向驰骋而去。
他猛地发现那应是一种杀心,惊若窒息。
“我有话跟你说。”赵冉忽然开口,“关于他们修炼的道途。”
刑恒这才松手,同时将一直在门外偷听的少年送回山下。
“道途怎么了吗。”
“我看不清他们,那真的是你编出来的道途吗?”
“是。不过,居然连你都会看不清……”
“如果你还在编的话,不要再继续了。”赵冉正色道。
“为什么。”
“……我的直觉。”
“如果继续下去又会怎样?”
“也许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
“就算那是我唯一的希望,你也想要我停下?”
“……是。”
刑恒静默了半响,而后调侃道:“你这样残酷,难怪除了我之外的人不敢接近你。”
“别转移话题。”
“我终比你早死,届时留你一人。我很不放心。”
“说了别转移话题!”
赵冉语气带了几分怒意。
“我没有在转移话题。”刑恒笑着对赵冉说,“这些才是最重要的。”
“几百年不见,你说话倒越会拐了。”
“还好吧。跟你不一样,我和那么多修士相处的,说话随他们一些也不奇怪。”
赵冉见刑恒依然没半点松口的打算,愤然起身直往外走。想知道刑恒在天枢做什么,直接去天枢不就成了。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出现隔阂。
刑恒过会意识到的时候,很快有了不好的预感。然后接着宗门就开始有人跟他反应了修炼的问题。
修炼的时候感到意识模糊。
开道的时候感受不到自我。
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
总而言之,就是离我、去我、无我三种前所未有状态的频繁发生。
长老高层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但他们一直压着没告诉刑恒。直到现在状况频出,甚至有弟子在外惹出事情,他们重新检讨处理方式,决定告诉刑恒请求帮助。
那毫无疑问是道法的问题,刑恒立刻就明白了,然后就越发频繁进出天枢。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相反。那不是问题,只是必然出现的错差,应该往完善的方向去考虑」
龙须盘悬浮在空中,语气还很游刃有余。
“错了就是错了!”
「请有所自觉,这一件荣耀的事。就算那些修士死了又何妨,那是他们自己选择修炼的。他们为构建新道法做出的牺牲,不高于所有寻常的死亡么。道法会记住一切。」
“不,他们不该死。”
虚空中的人形浮出笑颜,从来漠然的黄金瞳罕见地显现出情绪,「那你得加快速度。」
……
赵冉在试炼场找到了李莲元。
因为去过多数天枢的天数仍旧没找到刑恒所在的一天,他只得去问壬离宗的人详细情况。
李莲元正与宗门弟子对练,她招式简单而精准,本意是让弟子多学些技法,却没想到逼到对面的弟子使用开道不顾一切地向她冲来。
他们足足有三层境界差,按理就是用了开道,李莲元也能将对方压制住,可事情超乎了她的预料。开道的那弟子境界猛地盖过了她,竟是她反过来被压着打,在她失神之时,对方的剑砍破了她的防御。
糟糕。李莲元瞪大眼睛,终于意识到了生命危险。
当她发现自己没死的时候,试炼台上多出了一人,原先向她攻击的弟子如今倒在血泊里,身上插进三把短刀,死不瞑目。
李莲元回过神来是赵冉救了她。
但不清楚状况的其他弟子因为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下意识将矛头指向了赵冉。
在他们看来就是赵冉突然间打断比试还杀死了他们的师兄弟。他们并不知道宗主和这位前辈的关系!
“你们都给我冷静下!”李莲元站到了赵冉身旁,正要伸手拦住赵冉身前,余光却瞥见了赵冉此刻神情的严峻。
“都滚开。”
赵冉还在看着那具死去的尸体,根本没理会周围发生了什么事。他出手根本不是为了救李莲元,而是要斩下那只荒兽。
那只荒兽刚刚可是在吞噬人,如果成功被吞噬,该人绝对连轮回都进不去,就此彻底湮灭。相比之下,死又算什么。
“前辈!”
李莲元惊叫出声。
赵冉顺着声音看向李莲元,这才知道自己不自觉的时候举剑对着李莲元咽喉了。
“前辈,您怎么了?”李莲元一边示意周围弟子不要轻举妄动,一边惊恐地看着赵冉。
赵冉没把剑放下。
因为很显然,他在这些人身上看到了一样的东西。
或浓或浅的黄金瞳悬在他们头顶,笼罩着之前所见的不详黑雾。只要被那黑雾吞没,这些人势必被湮灭。尤其李莲元身上是最重的。
——「你要救他们吗」
荒兽毫无预兆地选择了对话。
“废话。”赵冉眼看着黑雾要吞毕什么都不知道的李莲元,向来杀戮果断的他迟疑了一瞬。
而这一瞬,被赶来的刑恒截下了。
刑恒在瞬间拦腰抱走李莲元,呵令所有弟子:“你们全退下,都离远了!”
而赵冉亲眼看着李莲元被荒兽吞没,不由怒道:“你在做什么!”
“我才想问这个问题,她是我的弟子,我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么。”
“你就没看见那只荒兽吗。”
“你说什么。”
刑恒脸色变了,他显然不知道赵冉在说什么。
“我问你看见那只荒兽没有!”
“……看不见。”
“是道途的问题,那只荒兽是道途引起的。”赵冉直言不讳,抬剑就是要杀死李莲元。
“赵冉,”刑恒脸色凝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看不见你看见的东西。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你不仅要杀她,还想杀了在场所有人。”
“是又怎样。他们不死不行,那荒兽——”
“他们是我重要的人。”
刑恒态度强硬到不容置否,眼神是赵冉从未见过的坚定。
赵冉欲说的话瞬间塞在喉咙,袖下双拳紧握,几近赌气道:“我真要杀他们,你以为你就拦得住么。”
刑恒猛地一怔,正要说话,眼前的赵冉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