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沉蛟>第八十一章 浮出水面

  萧椒是急火攻心,掷出那一剑时,拼了最大的力气凝结灵力,几乎是强行将“罪无可恕”印打破——但那破封印碎了又没有完全碎干净,顽固得很;萧椒当时应该是很像追上前去把万魔王剥皮抽筋的,两相冲突之下,萧椒体内灵气运转不知岔到了那一条脉络,险些走火入魔。

  郁子临按下云头悄无声息落在了苍聆山玄谏宗境内,钻进了飞霜泉中。

  治疗内伤有奇效的飞霜泉,恰如其名,四季挂着霜,灵泉泉水寒冷刺骨,寻常人在此打个望就会觉得站不住。郁子临把身体一时冷一时热的萧椒放下来,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入水中。

  乍一沾水,萧椒整个人都被冰得抖了抖——他此时正是通体发热的时候,仿佛能将身体里水分蒸干的灼热温度与飞霜泉冰冷的泉水撞在一起,激得萧椒睁开了眼睛。

  他此刻双目通红,额边青筋迸出,汗从身体里沁出来,下一刻就挂在那里成了冰。

  郁子临不知萧椒还有几分神智,先是在飞霜泉边落下一个结界,而后一声声唤萧椒的名字,试图叫这小修士不要迷失心神。他顺手折下一片叶子,一气呵成地在上头画了道符咒,捏了个诀将符咒贴到了萧椒肩头。

  叶子闪了闪光,没入了萧椒的衣服。

  放出神识再探,郁子临倏地收回了手。

  他脸色比萧椒的脸色还白上几分,立在泉边僵住了。

  萧椒体内的金丹,碎了。不知是碎在他怒极一剑掷出的那一刻,还是后来赶到苍聆山的这一路上的某一时。他此刻丹田之内、气海之中,一塌糊涂。

  萧椒的修为,抛开什么真龙气运、天命加成,其实也不过吊在金丹大圆满之前,哪怕他实际上已经比修至元婴的人还要厉害许多,终究还是受制于金丹。而现在,这小修士体内金丹碎得稀稀拉拉,整个人还挂在入魔的边缘。

  郁子临沉思片刻,当下便取寒泉灵气注入萧椒体内,复又自泉边采了几簇叶上流光溢彩的灵草,捏着萧椒的下巴塞进他嘴里。那灵草入口即化成一片光芒,落进了萧椒腹中。

  萧椒此刻身处冰泉之中,却仿佛正受着一口油锅烹炸。他只模模糊糊觉得喉中、腹中、手心、足下、头顶,俱有千百万烧红的铁针在扎,扎得他整个躯壳四处漏风,灼烧感没进四肢百骸,甚至这一刻他头脑中什么也没有了,除了无尽的痛楚,便只剩下空白。

  仇恨也好、悲哀也罢,全都退在了当下这难忍的疼痛之后。

  他恍惚像自己又再次回到身躯不受控制,化成蝴蝶、化成流萤,在呼啸而过的剑阵中反复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觉得喉中被注入了一道清幽的凉意,痛楚稍稍平静些许。他终于能够舒一口气,却不知为何,像是恍然回到了须弥山倾倒的那一日。他拼命想从天命之子怀中跃出,奔向山摇地动、烟尘四起间那个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的名字。尘封许久、可以不再去回想的感情不再安份,在他头脑中炸成了一把烟花。

  他似乎也在那烟尘里看见了自己遍寻不着的师父师弟,崩塌的高山像是巨大的怪物,正在一点一点吞噬他们。

  而他们,每一个,都挣扎不得,困在山中。

  萧椒一错眼,那山却忽而又变成了止禹山,像他曾经在缚神咒中看见的一样,止禹山地崩山裂,他所熟悉的一切事物毁于片刻。

  “师父!不要!”萧椒觉得自己拼命地在喊,却发不出声来。

  等那些纷纷扰扰都平息下来,萧椒又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块冰镇着,从头到脚冷得快僵掉。

  他陷入了那令人撕心裂肺的幻觉里,茫茫然地想:“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你们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郁子临只听得萧椒喃喃念着沈谧、师父,又胡言乱语了一些冬瓜土豆之类,终于缓缓静下来。许是郁子临亡羊补牢的方法发挥了一些效果,又或是萧椒到底还是被眷顾的,郁子临再去探他内息,终于发现了一些转机。

  先前郁子临用飞霜泉边的灵药为引,以寒泉仙气渡入萧椒体内,本是想试试为萧椒重塑那破碎的金丹的,没想到误打误撞撞上了些机缘,萧椒周身的灵气自行开始运转,隐有要凝成元婴的架势。

  金丹大圆满的修士卡在元婴前的不知几多,哪怕有齐天的神通修为,肉身限制仍存,若再向前跨上一步,修为上限便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似萧椒先前那般,离元婴一步之遥,仍有诸多滞塞不便,结了元婴便就豁然开朗。可以说萧椒若能顺利结成元婴,修行便是一片通途——这已经能够赶上他的师父师叔们了。

  这实在不能不算一件好事,先前天命加身那般将修为与萧椒硬塞,也只看看让他修至金丹后期;与萧椒同辈的弟子中,那归元门的钟铭远,在破丹之上卡了一两百年没有进益,天风门的牧云白几百年也只堪堪修到元婴;萧椒师门中先掌门贺寄松也只到元婴后期。

  可对萧椒来说,这却是一条染血的通途。

  他一无所有,连自己都已经碎过一回,来路腥风血雨,而前途未必坦荡。

  见萧椒有惊无险地渡过了这一劫,郁子临便将萧椒捞了起来。这方才一步迈入元婴年轻修士仍还很虚弱,好歹周身将要入魔的征兆退了去,只是尚无气力,眼睛也仍旧闭着,似乎还沉溺在一场并不算美好的梦里。

  郁子临不欲惊动玄谏宗的人,见萧椒有所好转,便将萧椒扶着撤了结界跃上云头。

  此时下界凡尘却已经很热闹,连云上都不得安生,郁子临自苍聆山出来正遇上一队人,忙把旁边一簇云拉过来做了个障眼法,听那队仙门的小弟子说是萧椒逃往了凡俗,仙门兴师动众,正待前往将其捉拿。

  仙门中人浩浩荡荡,看起来不将萧椒抓回去便不会罢休。

  郁子临在云上望着下头凡俗人间,又回过头看看躺在一边的萧椒,一时不知该带他去何处。只是一直在云上飘着不是个办法,云聚云散本就无常,一不小心叫四处乱飞的仙门人在云雾中瞧见了,躲都没处躲。

  郁子临对昏迷不醒的萧椒低声道了句抱歉,伸手点在他额间,想要从这修士记忆中稍稍寻点能在危急关头投奔的人。为了不显得过于唐突,郁子临只是略略翻了一翻——当然,也实在是因为萧椒与人交往方面太过乏善可陈。

  萧椒活了一百多个年头,交好的除了尘息门的人,便只剩下一个天风门的史青云,一个已经自行脱离天风门的何柔,玄谏宗那叫柳应的小弟子也勉强算上,加上一个已经葬身南溟的沈谧,便再没有其他可以托付生死的人了。

  天风门……郁子临是万万不想再沾上这霉头的。玄谏宗那边看起来门派上下对萧椒也不算友好,柳应一个小弟子就算有心相助也没那个能力。

  算来数去,郁子临觉得萧椒是真的潦倒落魄。

  止住了把萧椒从云上扔下去的想法,郁子临又长叹了一口气,寻了个最热闹的地方,落在一处几乎无人注意的巷子。

  正是落地时,萧椒的剑已经架到了郁子临脖子边。原本昏昏沉沉的萧椒不知何时清醒了,执剑立在郁子临身后,杀气未经收敛。

  郁子临回身去看他,听得萧椒压着怒意问:“万魔王说谢你助他复活是什么意思?”

  郁子临伸手拨开涤尘剑,觉得这年轻人还真是有些前途,差点把自己作死了还能爬起来就质问救命恩人。

  “他的一点元神藏在我的元神里,没有完全随着南溟一同覆灭,不知触到了什么气运,叫他又凝出元神来死灰复燃了。”郁子临据实回答。

  萧椒看起来并不完全相信。

  郁子临便又说:“尘息门的变故想来不是他做的,他确然在我元神中养了些时日,但虚弱到我都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不可能腾得出手去做那些事。他也没什么那样做的必要不是吗?”

  萧椒面上不动声色,心下一转,回想了一番郁子临所做种种,决定暂且信他,便将手中剑收回入鞘。

  “前辈,”他还是认真地向郁子临道了谢,礼数颇为周全,“多谢你一路照拂,这份恩情萧椒往后再报,现下容我回山处理一些事务。”

  郁子临倒也不介意他这“先兵后礼”的路数,问道:“报恩倒不必,只是你要一个人回去?”他将萧椒上下打量一眼:“你体内金丹碎裂,元婴尚未稳妥,修为恐只能发挥三层,这样回去不怕什么也做不了反而被抓住吗?”

  萧椒望向巷子外来往的人,想起自己不久前还看到过这人间众生涂炭的模样,如今他们又开始恢复了生机。每个人脚下都有自己的路,每个人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

  未及清醒时那撕心裂肺的幻觉里他请求在自己想象里已经离去的人们带他一起走,何尝不是一种软弱。然而一梦终了,他就该收好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了。

  “三成足够了。”萧椒目光深邃,试着运转内息,适应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力量,“此事终了,若萧椒还有命在,定来报谢前辈今日相助之恩,告辞。”

  他去得很急,看方向是止禹山方位。郁子临甚至还没想好新的说辞拦他一下。

  这小修士不得不说与执拗得还与沈谧有些像,逞强也像。

  郁子临看他像风一样一去无踪,收回目光,自言自语似地开口:“算了算了,就此别过吧,想来我已是不负相托了。只还有一事未了……”他回身,摇身一变,化成了最普通不过的凡人模样,自巷子里走出,混入了人群之中。

  萧椒这边几乎是风驰电彻地回了尘息门,他险险避过了山中巡查的人——以尘息门如今的萧条模样,本也没几个能来巡查的。萧椒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地精所化,不敢轻易现身,也没去找邱采白,只是偷偷溜回了晖月峰上。

  晖月峰同尘堂里,师兄弟几人平时用过的东西都还在。

  萧椒回来正是找这些的。

  他在萧逗、萧算、萧冬房中分别寻了师弟们曾经常用的一些小物件,又在程谷山屋里寻得一盒白玉算筹。揣着这些东西,他分出一点神识,以追溯之法试图感知师父师弟们的生死与下落。半晌,萧椒心都快跳上嗓子眼了,终于从中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动静——小师弟萧冬那只已经秃了毛的笔上隐有微光现出。

  光芒闪烁,化成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线,指向了远方。

  萧椒不敢多停,连忙顺着那条“线”追过去。

  一缕灵识化成的流星尾巴一样的线,飞入止禹山后山之中,投身进了一个常年存在于山中的结界。萧椒追随而去,越走越觉得不妙。止禹山中他太熟悉了,很快便发觉这追溯之法去往的是山中大小结界中的哪一个——被叫做鬼窟窿的、萧冬最害怕的一处。

  往常萧冬甚至连向这地方走几步都不肯。

  萧椒心提到嗓子眼,果见那线隐进了“鬼窟窿”结界的入口。

  这方幻境的入口是一片石林,山石组成了个简易的迷阵,迷阵之中,便是那曾将无数弟子吓得不轻的幻境,幻境里全是鬼影,形容之恐怖,连萧椒这样不怎么惧怕这些东西的人,初次进去走了一圈后,也做过好几夜噩梦。

  萧冬若是身边陪着人多少还能好一些,若是只身闯入,恐怕……

  萧椒当即进了石林中去,他心中记挂着对鬼怪恐惧到极点的小师弟,只一心向着光线所指寻找,无心在意身侧张牙舞爪的幻影。

  那些幻影乃是这幻境结界的一部分,不算什么真实存在的怨鬼,只是形容过于一言难尽,除了恶心人外,对萧椒倒也造成不了什么实质上的伤害。

  拨开一只凑上来的通体惨白的鬼影后,萧椒终于看到光线的尽头,“鬼窟窿”的出口。那出口处倒着个衣衫褴褛、浑身披血的人,这一看与这满结界乱窜的鬼魅几乎融为一体。

  是萧冬!

  萧椒噌地移到萧冬身边,他的第一反应是将师弟扶起来的,可是手伸出去却停住了。小师弟此刻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地方,萧椒甚至无从下手。

  萧冬不知受了多大的折磨才从这万鬼之窟的一头行至另一头,他倒在地上,仰着脸朝着出口,两只手还伸在前面,仍在努力想要使出些气力向外爬。只是看起来他人已经恍惚,想来已经分辨不清周边景象的真假,萧椒就在他旁边,他也毫无察觉。

  萧椒见他如此,鼻头一下就酸了,连忙去扶人。

  “冬瓜,小师弟!是我,别怕,大师兄来了。”萧椒把萧冬揽着,萧冬全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的模样,还一心要往外挣扎。萧椒抹了涌出来的泪水,兜头来的怒气险些收不住:“究竟是谁害你这样?师父、土豆他们呢?”

  萧冬翻身过来,许是终于听清萧椒的声音,费劲地辨认出萧椒模样,把手上紧紧攥着的、萧逗那条刻了护身符的发带举到萧椒面前,哑着嗓子在说什么。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子,萧椒只能凑近去,一手为萧冬输送灵力,一边仔细分辨他在说什么。

  萧冬一个词一个词说的是:“要、去找、椒……”

  “我在,我在!我在这里。”

  萧冬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萧椒将四周晃晃悠悠的鬼影全部屏退,涤尘剑随着他的意念飞出去将这幻境里一众虚假的鬼魅搅了个不得安宁,终于换了一片清净之地。

  萧椒费劲为萧冬稳住了神魂,终于换来萧冬片刻的清醒。

  萧冬看着阔别已久恍如隔世的大师兄,一时委屈垂泪:“真的是你……快去救师父,千丈峰下,他们在,小心……”

  小心什么,萧冬没能说全,已经力竭晕死过去。失去意识前,他一边说还一边费劲地将那条发带塞到萧椒手里。

  血迹斑斑、红一块黑一块的发带上,能救命的符咒尚未失效。

  萧椒咬了咬牙,考虑到外面随时可能被发现,本欲将萧冬安置在此,放个结界,自己去千丈峰寻人,但他到底没有这样做。他不能再将小师弟放在这样一个处处是魑魅魍魉的地方,他的小师弟那么怕这些东西,如果醒过来看到自己还在鬼窟窿里,一定会害怕。

  萧椒带着萧冬离开万鬼窟后,将那发带在萧冬手上缠了几圈,又落下一个牢固的结界,将小师弟安置在山间一片浓密的树丛里,确认安全之后才只身飞往千丈峰去。

  群山环抱,投下的阴翳里,静得压抑,只有萧椒破风而去的声音。萧椒像是一支方才离弦的箭,呼啸疾驰而过后,掠过的树梢上几片叶子才后知后觉地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