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半龙隐>第5章

  终于,十年后,有人声称在北坨边界发现了他们,于是仇尤早已当了皇帝的大哥,让仇尤去把他们追回来。十年,早已物是人非。仇尤到了边界,那儿的百姓犹如见到了救星。仇尤第一次知晓了,与皇城的坨仆们不同,身强体壮的坨人边民,对大湮的边民而言,是活阎王一般的存在。仇尤还记得,他到的那天正是集日,老百姓纷纷到街市上来买卖东西。只是这街市,并没有皇城的街市那种热闹。所有人都紧张兮兮,不仅语速飞快,手底下的动作也飞快。仇尤正要细问,耳边一声奇怪的呼哨响起,整条街市的老百姓立刻炸了锅。几乎是一霎之间,便跑了个一干二净。

  尘土飞扬之中,沉重的马蹄声响了起来。仇尤看到一队坨子,骑在大湮那特有的瘦骨驹身上,踱了过来。坨子们压得那些名驹都弯了腰,他们的马靴底子几乎扫到了地面,那景象颇有几分滑稽。他正忍着笑意,兀地一个灰头土脸的老湮人从漫天尘土中钻了出来,哀求着,痛哭流涕着。仇尤听了几句,吃惊地发现,这些驹子居然都是刚刚从这老湮人手中抢到的。仇尤正要上前,一个坨子扬起马鞭,抽在了那老湮人身上,他登时背过气去。坨子们看了,都叫一声好。

  仇尤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了脑袋。他自小见惯了低眉顺眼的坨仆与坨娘,却从未见过如此跋扈的坨人。他伸手去拦那为首的马,马上的人几乎惊呆了,半晌才想起手中的马鞭。仇尤一抬手捉住了马鞭,那坨子滚下马来。于是混战起来。仇尤所带的,不过是七八个贴身侍卫,那坨子也有七八人。但坨人力大无穷,又居高临下,很快,仇尤他们便落了下风。他发一声喊,手中的剑都刺在了马腿上。侍卫们也立即效仿。马儿们登时嘶鸣着腾跃起来,坨子们纷纷被甩了下来。那为首的坨子,被仇尤的剑指住了颈子,他大吼道:“你们这些刁民,竟敢袭击本官?”

  仇尤停了手,问:“你是什么官儿?”

  那坨子翻着白眼:“爷爷是此地的快班头儿!”

  仇尤问:“大湮的马快,何时轮到你们坨人来做了?”

  坨子问:“你又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问爷爷?”

  仇尤的侍卫正要答话,仇尤用眼神制止了他。他收了剑,鞠了一躬,把身上的银子都掏给了他们。那些坨子见了银子,双眼发直。马也不要了,拿了银子,嬉笑着返身走远了。

  仇尤搀起了老湮人,那老人抖得止不住。仇尤的问话,老人答得颠三倒四。最终,仇尤还是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一切。大湮的边民忍受这种生活,已经有几百年。仇尤没有再翻越边境去寻找小令王,他带着那老人回了皇城。三个月后,他带着三万大军,再次来到了北坨边境。

  灭坨,用了整整十年。第一年,攻下边界那座小城的时候,他就找到了小令王。探子的密报,将仇尤引到了一个深巷中的小酒馆儿。据说卖的酒是大湮宫里的方子——这也是他们被找到的缘由。虽然都用法决儿改变了相貌,但还是被有心人查了出来。

  那是黄昏时分,他进了门,正见到小渊王和那姑娘坐桌前,正在逗弄一双儿女。他挑起门帘,也挑起了门外暖融融的夕阳。那光洒在他们身上。小令王得了龙凤双胎,这是仇尤早已知道了的,但亲眼目睹还是让他深深震撼了。他的那些侍妾,虽然为他诞下了无数个孩子,但他从未与其中任何一个这般亲密无间过。那个丫头已经出落得有了她娘的风采,却正倚在娘的怀里撒着娇。那小子却正和小令王下着酒棋——当然,是以茶代酒。小令王抬起头来,看到他,笑了。那笑容不是身为大湮王储的笑容,而是他从未在三弟脸上见到过的、孩童般的笑。

  可是,仇尤并没有把三弟带回去。一年多以前,小令王的下落刚有了消息,朝中便有了老臣,联名要接他回去,奉他为帝。皇帝没有愤怒,他对朝臣们说,只要小令王回来,他会立刻顺应民意让贤。他对仇尤也是这么说的,并且告诉他,打坨子次要,找到小令王才是重中之重。哥哥如此反常,令他不寒而栗。那些父皇频繁废立太子的日子里,哥哥的种种作为,至今历历在目。他甚至发愿为大湮百姓代受刑罚,自抽一百鞭。又发愿终身茹素,只求父皇青睐自己——当然,这茹素之说,在他继位第二天,便破了戒。

  仇尤太知道哥哥有多珍惜他的帝位了,所以,他不能让三弟回去。三弟自己,也是坚决不愿回去。他说跟那姑娘与一双儿女在北坨厮混,可比当个劳心劳神儿的皇帝要快活多了,这辈子,他就想这么过了。仇尤看着三弟,那年他不过二十六岁,北坨的风沙却已经使他苍老了。他那用奶浴泡出来的细皮嫩肉,早已变成了粗黑的疙瘩肉块儿,泛着油汗的光。那个小店,只靠他和那姑娘两个人打理,连宰牲挖心,都是他亲自动手。

  很多人都看到了,仇尤找到了三弟。这消息是瞒不住的。仇尤把自己关在军帐里,冥思苦想。三天后,军营中正在操练。突然几声清啸传来,而后,人人都亲见小令王策马奔逃,大将军在后穷追不舍。路过一个弓箭手的时候,仇尤劈手夺了他的箭囊。他搭弓欲射马股,却一箭正中小令王后心。小令王当场坠下马来,跌断了颈子。

  那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嚎响彻在军营之中。放她走的时候,她用自己微薄的法力诅咒了整个军营。然而将士们不过腹泻了几日,一切就恢复了正常。

  那个死掉的小令王,其实是仇尤的一个近侍。他也没有死,只是仇尤用了障眼法儿。在将士们因腹泻而在帐中休息的时候,货真价实的小令王就扮做他的侍卫,悄悄地走了。

  从此,仇尤再也没有得到过小令王的消息。

  皇帝幽幽的开口了,瞬间把他拉回了现实:“三弟死在你的箭下,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这些年,你恐怕早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吧。大小年节,你可曾给他上过一次香,焚过一刀纸?”

  仇尤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暗暗后悔自己的戏做得还不够齐全。不过,给生人焚香上供,是一件近乎诅咒的事。虽然他知道小令王根本不会在意这个,但他自己却很在意。他在心底叹息着:“三弟!这个国君,我当初真该逼着你来做!”

  皇帝又开口了:“这第三罪,便是私藏了北坨的伤生之法!”

  仇尤大惊。北坨有伤生之法,人人皆知。不过皆知的是,这法决儿早已失传。那北坨皇帝宁可灭国,也不肯施用此法。至于如何到了他手中,则完全是机缘巧合。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怀疑起长生先生——除了他和木蔷,便只有长生先生知道这件事了。他忙道:“伤生之法,早已失传。陛下切莫听信他人传言!”

  皇帝冷笑道:“没有确切消息,朕会来问你?你是现在认了,还是等朕把要紧的人请出来再认?”

  仇尤冒出冷汗。皇帝用的是请,他对谷长生断然不会用这个词。等等,刚才,皇帝是不是说了木蔷“子虚乌有”?他心中一阵激动,结结巴巴地问:“陛下,您有了……木蔷的消息了?”

  皇帝哈哈大笑:“果然!你果然私藏了此法!”

  仇尤这才发现自己落入了圈套,他喃喃道:“臣伐北坨十年。坨王宁死不肯对臣的大军用此法,只因此法用之诛心,他怕此法传开,咱们游龙就会绝灭。”

  皇帝收起笑容:“用不用,怎么用,是该朕来决定,还是你来决定?”

  仇尤低头不语。伤生之法,世人只知用之则阳寿去之八九,寿命会在百岁之前终结。人们却不知道,这法决儿极为简单,只有一句咒词,连黄口小儿也能学会。人们更不知道,这法决儿还会反噬。施法的人,阳寿亦受其影响。每施法一人,便会减少一年的阳寿,且施法越多,反噬越快,几乎挨不过一夜去。这种至阴至邪的法术,乃是坨子祖先留下来的,在上古时期据说曾经用过一回。人们见识了它的威力,不论是施法的还是受法的。从此,它被封印起来,坨子的祖宗们都说,不到灭族的灾祸不许用它。关于它的传说,却五花八门地流传了下来。

  皇帝又开口了:“二弟,小尤,朕与你是至亲的兄弟。三弟去了之后,这世上,就只有你我二人了。可如今,看看你做的这些事!荒淫之事、私练禁军之事且不说,单这私藏杀生之法,你让朕如何去堵那些朝臣的嘴?朕有心救你,也是无力啊!”

  仇尤惊呆了。原来,朝中人人都已知道,他私藏了此法。他看了一眼小希。那孩子竟是为了这个,而白白送了性命吗?他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可以交出这个法子来,不过,您得答应我永远不用它。”

  皇帝点头喜道:“这个自然。大湮有了此法,才能万世昌隆。你渊亲王藏着此法,祸患就在眼前!交出来吧,二弟!”

  皇帝差人取了笔墨来。仇尤立在原地片刻,而后咳了一声。

  小潜显出身形来,施了一礼:“属下先告退了。”

  皇帝被他吓得一激灵:“你……你是何人?”

  小潜已经又隐去了身形。

  仇尤知道,他已经离开了这间屋子。他对皇帝说:“这是我的近侍。他是个粗人,从小习武,礼数不周,陛下您千万要恕他的罪!”

  皇帝发了一会儿抖,恢复了笑容:“无关紧要之人,也罢。二弟,请动笔吧。”

  仇尤答:“不必。”

  接着,他附耳告诉了皇帝那句咒语。正待说那反噬之事,皇帝哈哈大笑起来:“就这么简单?”

  仇尤答:“因着简单,人人都能用,所以才是最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