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弥蓝渡>第3章 祭祀

  时序盯着府君挂着诡异笑容的侧脸沉思,他有问题几乎写在了脸上,莫非府君就是幕后黑手?府君察觉他的目光也偏头侧目,古怪笑意不加掩饰。

  那个瞬间,温润如玉的府君仿佛被什么东西附体,仿佛他不是衙门里跟同僚据理力争的府君,而是等了数百年就在等今日的怨鬼。

  时序忽然头皮发麻。

  祭司摆回去稳妥放好的玉璧忽然哗啦碎裂,碎渣掉了一地。接连的反常叫众人胆战心惊,祭祀白着脸跪在地上拼凑玉璧,颤颤巍巍解出神谕,不大的声音传满河边:“天神说,晋州用牲畜糊弄天道,罪责更深……”

  声音不大,但是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正在众人还没回神的当口,原本只有山脉倒塌的浮云山在瞬间被冲垮大半,山洪倾泻,泥石流混着洪水往地势低的地方流下来,眼看近在咫尺,立刻就要跨过晋州流入无定河了,河边的人被东方异象和轰然倒塌的浮云山吓得六神无主慌乱逃窜,携家带口四散而逃,原本还在观望的百姓也都急冲冲赶回家去收拾细软准备逃离晋州了。

  眼看走到了绝路,人群里开始出现讨伐府君的声音。

  说他优柔寡断,无视百姓生死。

  “都怪他,要不是他拦着我们早就祭完水君了……”

  “他这是要害死我们晋州的人……”

  “这可怎么办,咱们是不是都要被天神迁怒……”

  今日之前,晋州无论百姓还是官吏,提起府君无一不是称赞敬仰,可就这么半日,他忽然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府君恍若未闻那些谩骂指责,依旧看着时序的方向。

  时序僵立在原地,起初以为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观察了一会才发现府君不是在看他,似乎是盯着无定河出神。

  人群吵吵嚷嚷,一只泡了水的旧草鞋丢过来砸了个正着,在府君干净的官袍上砸出来一个沾着泥水印子的脚印。

  墙倒众人推,百姓逃的逃,骂的骂。一日之内府君成为千夫所指,只有一位姓陈的副守为府君解释了几句,但换来几句官官相护同流合污、狗官之类的谩骂。

  府君面色不改,脸上还是那意味不明的笑,他拖着为晋州劳累而愈发病弱的身体缓步走过副守面前,轻声说:“多谢陈大人,不必多言了,许是本官错了吧。”

  “大人……”副守焦急看着府君,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府君怎么不解释:“您一心为晋州,不该是这样的啊!”

  “无妨的。”府君温和一笑:“问心无愧就好,其余的,随他们去吧,今日之事已经如此了,大人也早做打算吧。”

  时序眯眼看着府君行为,再想起俞瑕欲言又止的话,心里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街上蓄起来的水越来越深,浮云山塌陷一大半,无定河最险要的一段出现了地上河,洪水如猛兽般来势汹汹。

  可即便如此,活人祭水君的事情府君仍然没有松口,但上次还有人听他的,这一回却没了。

  王都再次传书,要晋州尽快筹备祭祀止住洪灾。

  旨意送到那日,府君拿着圣旨,独自在府衙书房坐了一晚上,第二天依旧不愿意退让。

  抗旨不尊,违抗君令,他这官是不打算做了。

  果然,没几天,新的旨意下来了,府君革职查办,天子派了钦差来接管晋州,祭司台也派了一位极星掌管祭水君之事。

  当然,这都是后话,时序忙着在城里到处搜寻莲华,晋州的事情能不能顺利解决是一方面,至少莲华得找到,莲华一天没找见他就一天就不能心安。

  这天晚上,他刚要出去,州府衙门门外站着又在淋雨的府君。

  枯瘦一个人立在空无一人的雨幕里像水鬼,时序吓得后退一步险些以为是撞邪了。

  他心说,莫非神出鬼没是此地美德?

  不过,时序低头看了一眼一身黑衣的自己,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怎么看都鸡鸣狗盗,于是还有点心虚。

  他面上不动声色,先发制人问:“大人?你怎么在这儿?深夜不睡在这里淋雨做什么?”

  “你说,真会有这样的神君吗?”府君背着手站在雨里,背对着时序,将那天府衙没说完的话又问了一次:“非要吃几个人才肯罢休?”

  时序不乐意跟着他淋雨,他站在屋檐下,心里想着别的事情,嘴上随意敷衍:“或许有吧。”

  “那这吃人的神君该不该受天谴?”府君抬头望天,不知道是在问谁。

  时序静默,以杀镇杀也是道,上天许了的事情,怎么会天谴?

  不过或许府君也没想听他回答,站在这儿或许也只是偶然,谁路过这门口他都会这么问,问什么、问谁都是兴致所至,旁人怎么回答怎么看他他也不在意。

  时序没说话,府君就自言自语说:“想来可笑,若天道认为他是对的,他便不必受天谴,因此他只需要有个正当的借口便可以随意杀人——只要合乎天理,不管这天理是不是强行套给这桩冤案的。又或者,再闯一个更大的祸。”闯一个比晋州天谴来由还要严重的祸端。

  时序拧眉——府君的话似乎意有所指?时序觉得这话很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仔细一想,似乎也没毛病?

  世上的事情讲一个因果的话,若你想要这个‘果’,只需要想办法造一个‘因’,只要因有了,果便自然出现。

  不过时序对府君为何来跟自己说着些的原因似懂非懂,他凭着下意识反问:“大人所求为何呢?”

  “本官所求……”府君捂着嘴角咳嗽几下,指缝之间似乎有血色:“没什么所求,本官只不过想百姓安乐,亲友安康而已。”

  时序:“……”他怎么记得这位大人是孤星命格,无亲无友?

  再说,他这可不像是想要百姓安乐的样子,不如说希望百姓安乐死他还能信。

  所以府君是不是幻境主人?他皱眉——若是的话难不成他要杀人,那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是还得帮着磨刀子?

  这种事情做了他真的还出的去吗?染了杀业,说不准才是真的困在须弥被当中妖魔同化。

  府君不知道看没看到时序脸上的风云变幻,他咳嗽着叹息:“殊不知天下的事情,不管过了多久,欠了东西,总要还的。”

  谁欠谁的?这话没头没尾,时序只能从他的话里猜测,试探着问:“大人若是想要公平,何不走正途?”

  “呵……”苍白的府君笑了:“是,该走正途,我走的正是正途?”

  怎么不是正途呢?恶因才能结恶果,天道要因果,他便给因果。

  他这次没有自称本官,而是用了‘我’。

  很微不足道的一个细节,时序却莫名注意到了。

  天色渐暗,府君挺直的脊梁快要被大雨压倒,他曲起脊背用力咳嗽,直到咳出鲜血,时序拧眉看着他,不能再视而不见:“大人病得很重。”

  “这难道不是本官的命数吗?”府君讥讽一笑,继续说道:“呕心沥血,早夭成仙,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命格?”

  时序了然——府君果然也不是凡人?可是这具身体明明没有一点法力,莫非是……他心中暗暗有了猜测,不过还得印证。

  “成仙要断情绝欲,本官吃这些苦,岂不都是修行?”府君没了冒着大雨闲聊的心,说完这些舒夫了,撑着病体往回走,声音越来越远,隔着雨幕传来。

  “大人准备怎么办?”时序没忍住,吆喝着问:“难道真要任凭无定河泛滥吗?”

  “本官怎么办?本官还能怎么办?”远去的人声音越来越小:“能做的都做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剩下的事情,某才疏学浅,无计可施了,不过……应当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手这个烂摊子了。”

  理所当然又蛮不在意,听的时序上火又实在无计可施。这些人各个这样,显得整个晋州只有他一个傻子。

  屋脊上坐着锦衣少年,看着时序的背影,表情复杂。

  当然了,时序没看见,他急着去找莲华。

  听了府君愤世嫉俗的一番话本来不想出门了,才准备休息,城东忽然亮起了莲华的光,这是自从他来到晋州之后第二次发现莲华踪迹。

  大雨中,一繁盛一破败两座庙依旧寂静倚靠在一起,祥瑞笼罩的破败神兽庙倾斜着,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时序跟着那点微光一路寻到这里,但是莲华光在这里凭空消失,像是逗着他玩一样。

  找遍了两座庙,只差神像没翻。他看着水君庙里的塑像,有些迟疑。

  水君眉目温和注视人间,一手持神卷,一手拿朱笔,神卷背面写着风云卷,底下四个小字:风调雨顺。

  隐约有印象,传闻晋州是水君的飞升之地,因此才会专设一座水君庙供奉他,而水君飞升之前最大的功绩就是写成能够带来风调雨顺的神书,传说水君飞升之后,宝卷成了水君法器,所以这神像手持的应当就是传闻中的风云卷。

  凝目去看,神像里似乎有一点萤火。

  那光芒有些眼熟,但他一时间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凑近一些想看清楚,走了两步,香案一侧的桌布无风自动,香烛明明灭灭。

  忽然啪嗒一声,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时序眼皮重重一跳,凝目看去只见泥塑的神像掉下来一块袖子,萤火灭了。

  外面忽然妖风大作,远离河岸的庙里传来波涛汹涌的声音,远方天幕下亮起剧烈的莲华光,这样强烈的光甚至比他捧着莲华灯的时候还要强烈,只有在他掉进须弥那天,花树下的守君身上见过。

  两相比较,没顾得上神像的异常,时序冲出去朝着莲华出现的方向追过去,华光可望不可及,不知不觉,时序已经快要踏出晋州地界。

  晋州外风平浪静,界碑两端对比诡异,一侧大雨倾盆,一侧星光明朗,莲华之光就那样停在半空。

  时序见状,更快地追了上去,正要越过立着界碑的分界线,却踢到了坚硬结界,一道无形壁垒将他困在了晋州地界,以界碑为界限,分毫不能越。

  这会儿不管是什么都不能阻止他追回莲华,这东西比他小命还要紧,时序一刻都不能再等,从虚空抽出一柄素银长剑,挽着剑花砍过去,然而剑意轻易就被结界吞没,又砍了几剑,依旧纹丝不动。

  又砍了几下,华光黯淡下来似乎很快就要消失,在此期间时序已经用了一切办法,袖子里的符箓也用完了,眼睁睁看着半空的莲华一点点消失,嘲笑似的还往过来飘了一下,时序茫然回头看着马上要被天河淹没的晋州,颓丧之外又有点无语,甚至想躺平。

  自从来这个鬼地方就没一件事情是顺利的,莫名其妙掉进须弥,差点丢了小命,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结果刚出了狼窝又入了虎穴,莲华杳无踪迹许久,好不容易出现又无能为力看着它消失。

  他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可现在没有退路,也不知道前路在哪里。时序收起剑,垂头丧气准备转身,走了没几步,隐约嗅见潮湿雨幕里有异香,很熟悉,像在哪里闻见过。

  环顾四周,地上有一点淡红水迹,像是稀释过的鲜血,只出现短短一瞬,很快被大雨冲没。

  走过去仔细查看,时序忽然眼尖看到地上一片黑色鳞甲,那些血迹正是从鳞甲断裂的根部流出。

  有人来过?时序环顾四周,四周空无一人。

  他捡起那一片鳞甲,仔细看,泛着乌黑暗光的鳞甲上有一些奇怪的伤痕。

  磕在素银剑锋上试了一下,鳞甲毫发无伤,时序又扫了一圈,不明白连问心都不能磕伤的东西怎么会断在这里。

  还没细想,晋州州府晋阳城方向传来异动,有一些民房受不住大雨侵袭,轰然倒在了大水中激起几个水花。

  危房中的百姓已经搬迁到临时搭建的棚户中,因此无人受伤,可如今挤在棚户中的人越来越多,棚户并不能容纳几十万百姓,更不是长久安身的地方,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第一座坍塌的房子成为压垮民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这天开始,府君完全成为众矢之的,要不是晋州粮食紧缺,恐怕府衙就要被烂菜叶子和臭鸡蛋淹没了。

  民怨沸腾之下,要求活人祭祀和罢免府君的声音越来越大,晋州也乱成了一团,官府派人镇压也只引来更激烈的反抗,当街横枪、恃强凌弱的事情层出不穷,天灾跟前,大约人人都只想活命。这便是世态,道理、公德、法理在此时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有些富庶人家早早准备好举家搬迁离开晋州,前往别处避难。

  莲华出现又消失次日,时序又是深夜未睡。

  即便是地势较高的府衙,院子里积水也有膝盖深了,深夜躺着,鼻息间全是木头潮烂发霉的味道,潮湿无比无处可逃。

  府君房间里烛火一直亮着,劳累过甚的府君还在案前劳作,他对民间那些谩骂声音充耳不闻,依旧兢兢业业做他的父母官。

  府君那边时不时传出咳嗽声,时序指尖挽着一点微光操控符箓做着叫人不齿的窃听之事,总之就目前而言,府君似乎是真的夙兴夜寐,没有丝毫异常,为国为民让人敬佩的青天大老爷一个。

  乌云越压越低,几乎要立刻压到人头顶上。府衙中气氛压抑,外头天天有人喝骂,所有的压力都顶在了府君头上,可无论如何他就是不松口,直言只要他还在任上一天,就不会有人被投进河里做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