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板没有问题的话，在这里签个字就可以了。”
西装革履的房屋中介迫不及待地把一叠A4纸递到池冉面前，还贴心地把需要签名的那一页放到了最上面。
池冉接过，小小地抿了抿唇。
这是一份商铺租赁合同，具体租金和租期等条款刚才都已经谈妥。
他看看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中介，后者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池冉也朝他笑了笑，露出一边浅浅的酒窝，提笔在空白处签好字。
中介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又掏出POS机让他付钱。
池冉一脸肉痛地刷了银行卡。
中介收好POS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合同塞进公文包里，这才笑呵呵地说：“小老板，商铺租期一年，在那之前撤租概不退还租金哦。”
池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还有模有样地打起了广告：“等过几天饭馆儿开张，你来吃，我给你打折。”
中介一张笑脸差点绷不住，嘴里连说小老板太客气，转身腹诽能开得起来才怪！
咚——
中介刚在心里骂完池冉大怨种，结果走得太急，一头撞到实木大门上，顿时起了个大包。
“你没事吧？”池冉被那声巨响吓了一跳，忙关心地问。
“没事没事……”中介捂着脑袋一溜烟跑了，仿佛身后有妖怪追他似的。
池冉奇怪地收回目光，把剩下的那份合同放进自己的小挎包里，然后开始收拾店铺。
这是清河街上一处两进的小院落，白墙黑瓦，古色古香，前院开店，后院住人，中间天井里栽着一棵上了年纪的老柿子树，此时正值金秋，茂盛的枝叶间挂满半黄不红，尚未成熟的果子。
上一任店主搬得匆忙，开的恰巧也是饭馆，除了后院的生活用品，前院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统统没带走，倒便宜了池冉。
他敲了敲桌面，是上好的水曲柳木，和店里的中式装修十分相配，以池冉的眼力判断，这样一张桌子市价起码上万。
——也不知道上任店主究竟遇到了什么急事，连这样贵重的家具都留下了。
池冉摇摇头，又转悠到厨房，面积不算特别大，一共四个灶眼，靠墙有个两层的玻璃水台，角落里摆着一个大冰柜，对刚起步的小饭馆而言足够了。
池老板满意极了，恨不得化作原形打个滚儿，好在他还记得是大白天有所顾忌，只在心里欢快地摇了摇毛绒绒的大尾巴。
池冉巡视完自己的领地，卷吧卷吧袖管，开始打扫卫生。
关了许久的商铺忽然租出去了，左邻右舍捧着饭碗聚在一起打赌池冉几天会搬走。
“三天，之前那个不就是三天吗？还请大师来看过，结果怎么样呢？”
“赌一屉知味观的小笼包，我猜两天。”
“一天……”
“我刚才看了眼，老板是个蛮漂亮的小伙子，啧啧，好年轻的，都不知道有没有二十……”
池冉动了动耳朵尖，没理会，拧干毛巾，哒哒哒小跑着擦后院卧室的地板，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脸蛋粉扑扑的，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又清又亮。
一直到太阳落山，整个院子才打扫完毕，池冉锁好门窗，背起小挎包，慢慢走回出租屋。
池冉不是临安本地人，他无父无母，小时候被一个好心的爷爷收养，后来爷爷年纪大了，寿终正寝，池冉替他办完后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那天他收拾爷爷的遗物，无意间翻到自己幼年时的百宝盒，里面装着几颗花了的玻璃弹珠，两个硬到开裂的面人儿，还有一张皱巴巴的油纸。
油纸包过桂花糕，池冉拿起来闻了闻，上面早已没了桂花的香气，只剩下正中间[临安特产]四个大字。
池冉托腮盯着看了半晌，心里做了个决定。
商铺和他之前找的出租屋隔了有一段距离，池冉摸摸肚子，先去街边的包子铺里买了俩香菇鸡肉包加一袋豆浆，边走边吃。
包子白白胖胖，面发得不错，就是里面的馅儿一般，香菇没泡透，鸡肉在冰柜里冻得太久，完全没了灵魂，他又吸了一口豆浆……行吧，这不是豆浆，这是豆浆的10%水溶液，稀得令人发指！
池冉揉揉脸颊，叹了口气，其实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
肩膀忽然被撞了一下，思绪中断，他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然而对方连头都没抬，脚步匆匆地错身而过。
池冉微微皱眉，倒不是为那人的没礼貌，而是因为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恶臭，有点像肉质腐败的味道，令人作呕。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对方已经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来得及瞧见那人头上反戴的鸭舌帽，像海面一闪而过的浮标，眨眼就不见了。
回到出租屋，池冉扭头闻了闻自己的肩膀，差点没被熏晕过去。他脱掉衣服，淋浴间的花洒开到最大，冲了一个多小时，指头的皮肤都泡得皱巴巴的，才勉强闻不到那股恶臭。
他擦干身体，换上睡衣，把散落在屋子各处的零碎小玩意儿整理打包好——商铺后院可以住人，他不打算继续住在这里，明天一早就搬过去，还可以省一笔租金。
池冉从床头柜里拿出那张油纸，仰面盖在脸上，过了会儿又仔细折好收进百宝盒里，然后才安安心心上了床。
第二天一早，池冉叫了个出租车——临安的地铁非常方便，但他带着两个大行李箱，这种情况挤地铁显得非常没有公德心。他倒是可以瞬移，可惜东西太多，目标太大，容易被人看到，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到了商铺，放下行李，池冉背着小挎包又出门了。
开店需要的证照不少，开饭馆儿尤其多，好在办事的相关部门都在同一条街，池冉挨个儿进去再挨个儿出来，又跑医院做体检办健康证，忙完已经中午了。
在外面草草吃了碗鸡汤面——和昨晚的包子一样没有灵魂，池冉才回店里。
秋日的午后阳光从雕花格栅里照进来，洒在少年白皙的脸庞上，落下细碎斑驳的影子。
池冉懒洋洋趴在水曲柳木的桌面上晒了会儿太阳，然后哒哒哒跑去厨房，从瓷坛子里舀了两大勺黄澄澄黏糊糊的东西放进小奶锅。
这东西叫麦芽糖，由麦芽混着糯米蒸煮发酵而成，小时候有那种走街串巷旧物换糖的货郎，临安这边被称作兑糖佬，换的糖就是这种麦芽糖，现在市面上已经不多见了。
他往锅里又添了一碗水，放在灶眼上大火熬煮，糖水上下翻滚，咕嘟冒泡，再从调味篮里拿了块姜，麻溜儿地去皮拍碎榨汁，一旁的小布袋里是剥好壳的松子仁儿。
池冉打算做个松仁粽子糖。
粽子糖是江浙一带有名的小零食，但不是临安特产，而是源自苏州。收养池冉的爷爷是个擅长红白喜事流水席的土大厨，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会的菜色也多，粽子糖就是其中之一。
小奶锅里的糖水渐渐变得粘稠，池冉用筷子搅了搅，见已经挂浆，便关了火稍稍晾凉后倒在铁板上，混入准备好的姜汁和松子仁，趁彻底凝固前搓成火腿肠粗细的长条形，最后剪成枕头粽的形状。
池冉丢了一颗进嘴里，麦芽糖的甜被姜汁的辛辣衬托，显得更加浓郁，而松仁的香气包裹在琥珀色的糖衣内，就像藏在水晶球里的小惊喜。
脸颊被糖块顶得鼓出一小块，池冉开心得眯起了眼，他用碟子装了几颗，坐在门槛上，边晒太阳边吃糖。
“糖糖……”一道稚气的声音传入少年耳朵，“糖糖，爸爸，糖糖……”
不远处，满脸倦容的中年男人抱着女儿，小姑娘正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的白瓷碟子。
中年男人对上池冉的目光，尴尬地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女儿最近胃口不好，没吃午饭，这会儿可能是饿了……”
没吃饭？
池冉看看他怀里小姑娘的脸色，果然有些苍白，似乎是低血糖了。
他想了想，让他们稍等。
池冉进去拿了张厚实的油纸，把碟子里剩下的粽子糖包好，递给小姑娘，笑眯眯道：“都给你了。”
贺敏下意识接过，紧紧捏着不撒手了。
中年男人见女儿确实喜欢，更加不好意思，对女儿道：“还不快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贺敏怯生生的。
池冉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值钱，我自己做的。”
俗话说拿人手短，再加上池冉年纪不大，长得斯文漂亮，中年男人对他不由生出几分好感，攀谈道：“我是隔壁荣宝斋的，小老板这里打算开饭馆儿吗？”
“嗯，等证照下来就开业。”池冉大大方方道。
中年男人往他身后张望了一下，见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小老板如果真准备开店，我建议你换个地方。”
“为什么？”池冉奇怪。
中年男人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这铺子，不干净！”
“不干净？”
“就是有脏东西，看不见的脏东西。”中年男人似乎颇为忌讳，“前几任租户都是因为这样才搬走的。”
池冉不以为意：“我从小胆子大，而且中介要的租金很低，换别的地方，我可能就付不起了。”
这是实话，历史上临安曾是南宋的临时都城，当时有个名将被封为清河郡王，府邸就坐落在这一带，清河街也因此得名，沿路酒楼茶肆林立，后来渐渐演变成了临安最大的商业步行街，周末和节假日的客流量大到爆。
池冉租下的这间铺子位置虽然一般，租金却只有别家的十分之一，他谈合同的时候就知道里头有猫腻，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他自己也不是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