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襄噗通跪了下去, 抬头, 目光滚烫的望着昭炎, 嘶声道:“老夫为人如何, 品性如何, 君上是知道的。请君上为我做主。”

  因为青丘三城的事, 禹襄心中一直对昭炎存着份敬重与感激, 因而此刻下意识的想请昭炎公断此案。

  这桩栽赃嫁祸虽然做的堪称天衣无缝, 可只要昭炎肯派出天狼夜枭细细调查, 总能发现蛛丝马迹,还他清白。现在禹族刚举族迁入青丘三城,正是恢复元气、休养生息的重要阶段,有太多的琐事与杂事等着他去周旋安排,他万万不能在这时候出事。否则, 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整个禹族群龙无首,可能又面临着被赶回西北荒芜之地的风险。

  “君上!”

  方才说话的水族修士神色激烈的抢声道:“禹族虽与天狼有同盟之谊, 可君上攻伐青丘, 东海水族也曾将东海海面冰封十日为君上开道,论功劳论诚意都丝毫不逊色于旁族。水族亦求君上为吾丞相做主, 而不因私情偏袒某些人。”

  “偏袒?”立在殿中的雪铮目光一寒,转头, 冷冷问:“你可知你在与谁讲话?”

  他周身杀气凛冽,那水族修士只觉额面被刮得生疼,颤抖片刻, 低头请罪道:“是下臣出言不逊,君上勿怪。”

  昭炎淡漠道:“诸位皆曾在本君危难之际帮扶过本君,如本君左右臂,本君岂会因私情而自断一臂。”

  “禹族长。”他于半空重新抖开从元耆身上搜出的那封信,道:“本君问你,根据这信中所言,你因为那件‘当年事’要约元耆见面详谈。而包括本君在内,世人皆知,禹族与水族并无交往,那这件能让元耆深夜赴约的‘当年事’到底是何事?”

  禹襄脸色蓦得惨白了下,目光颤动良久,终是咬牙道:“君上恕罪,这是我与元耆的私事,并……并不方便公之于众。”

  “是么?”

  昭炎将信放回案上,面无表情道:“你既请本君断案,所有涉案之事就皆是证据,而无私情,禹族长若连这点事都不愿启齿,这案子,本君要如何断?”

  禹襄面上血如被抽干。

  水族修士立刻趁机咬道:“我看他分明是心虚!”

  昭炎盯着禹襄若有所思,顷刻,沉吟道:“今日天色已完,诸位也都乏了,我给禹族长一夜时间考虑,等明日禹族长想好了,本君再来断这桩公案。”

  水族众人心中虽然不甘不服,却也不敢当着昭炎的面造次,只能应是。

  昭炎宣布散宴,并专门拨出一队玄灵铁骑护送众人回驿馆。理论上在未查明真凶之前,今日所有参宴者都有嫌疑,昭炎如此做法无可厚非。何况众人惊惧交加,都巴不得离那具无头尸远些、早早回住处窝着,听昭炎如此吩咐,立刻千恩万谢的作别离开。

  等众人退下,昭炎方问雪铮:“现场可还有其他异常?”

  雪铮道:“末将带人赶到时,只看到了禹襄、水族修士和元耆的尸体。不过,在数丈外另一处山坡,有大片荒草被灵力流斩断的痕迹,地面还有一个深坑,皆是水系法术所致。”

  “那样大的深坑,施术者应当修为极高,臣猜测,极可能是元耆与人冲突时所致。另外,臣还在深坑里发现了被黄土掩埋的断肢。可奇怪的是,无论禹襄还是那些水族修士,虽然各有负伤,但并无人断臂。因而臣揣测,现场应当还有过另一波人,所习也是水族法术,但并非水族修士。”

  雪铮没有再往下深说。

  昭炎已然明了,道:“本君知道了,退下吧,此事切勿再对外张扬。”

  “是。”

  昭炎沉默坐在主位上,整张脸隐在暗处,看不到表情,唯扶在案上的手背露出了一条条明显的青筋。

  一时,殿内只闻暴雨惊雷声。

  “可有那小东西下落?”

  昭炎忽低声问。

  云翳与阴烛对视一眼,谨慎答道:“宫内各处已找遍,并未发现长灵少主踪迹。”

  昭炎咬牙:“不可能。”

  事实上,不仅昭炎如此想,云翳也百思不得其解。

  今夜宫宴,殿外防卫本就比平日森严数倍,暗处更是放了近百名锁妖台暗卫,足以应对任何意外情况,小狐狸是怎么逃走的。

  小狐狸前脚刚失踪,元耆后脚就死在了大梵山下,看似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到底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另有指引。毕竟,大梵山紧邻着西境重要关卡,一旦出关,小狐狸便可以彻底逃出生天了,再想把人找到可就难了。

  阴烛更郁闷。君上特意命司礼台连夜赶制礼服,显然是准备在今夜当着各族使臣面宣布立后之事。身为内廷大总管,他知道君上需要顶着多大的压力才能乾纲独断的作出这个决定。好好的一桩大喜事,谁成想临到关头,小狐狸崽子竟不领情,还胆大妄为的诈了君上,直接逃了。

  阴烛正犯愁眼下这情况,该如何劝君上以身体为重,先摆驾回宫休息,结果一抬眼,一道万万意想不到的身影撞入了眼帘。

  “君、君夫人?!”

  阴烛惊愕的望着一身白衣、撑伞立在殿门口的慕华。

  昭炎也慢慢抬起脸。

  母子两人隔着一道雨幕对望,难得没有如往日一样流露出对彼此的恨意。慕华道:“去大梵山看看吧。”

  “去晚了,人可能就真的没了。”

  他留下这句话,便如来时一般飘然而去。

  云翳与阴烛还在怔愣时,昭炎已骤然起身,冲向雨幕。

  **

  雷电大作,暴雨倾盆,狂风尖锐呼啸着,如一柄巨大的割风刃,将一排碗口粗的灵木拦腰斩断。天空忽紫忽暗,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一切活物都席卷进去。

  乌压压如潮水般的黑甲铁骑踩踏在泥泞的山石上,溅起三尺高的泥点,从四面八方冲上山谷四面的制高处。整个地面都跟着震荡起来。

  轰隆隆——

  惊雷滚过,一青一紫两道闪电同时劈下,击在半山腰的一颗灵木上,以灵木为中心,巨大的火球轰的一下烧了起来。

  距灵木不远的山石上,少年一身青衫,抚刀而坐,斜飞的雨点将他乌发青袖打湿,他却恍然未觉,只垂着眼,轻轻抚摸着寒光四溢、流动着水波纹的刀刃。

  一股股细细的血流,不断沿着他青袖袖口淌流而下,落入泥泞的山石地面,与雨水、与草木、与一切山中之物混为一处。

  少年脚下,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人头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眼白向上翻着,注视着雨夜。

  “少主。”

  棠月敏捷的从山石缝隙间钻出,手里握着剑,黑发湿淋淋贴在面上,喘着气道:“所有路都被他们堵死了,是青狼部的人。领头的是仇风长子仇蕴。”

  长灵拭掉刀上最后一缕血色,抬头,平静的望了眼斜上方,那里,一排铁骑正雕塑般无声停驻着。

  “看来今夜注定要有一场血战了。”

  长灵嘴角一挑,不怎么在意的道。

  棠月点头:“属下探查过了,西面峭壁最难攀越,铁骑不好上去,是最佳突围点。只是……这样一来,咱们就要与天狼铁骑正面撕破脸了。”

  长灵叹道:“也许世上注定没有两全法。”

  按照原计划,杀了元耆之后,他还是有充足的机会顺利折回王宫、参加那场未结束的晚宴的,直到在半路上遇到这场“意外”的截杀。

  棠月望着强敌环伺下,依然冷静的过分的少年,一颗心忽然也安定了下来,笑道:“还好,青丘那边诸事已经准备妥当,少主可以随时回去收拾残局。”

  “属下,誓死保护少主。”

  长灵道:“多谢。”

  沉闷的铁蹄声再度响起,从上空看,能清晰的看到围在四周的铁骑在渐渐缩小包围圈。

  “父亲!”仇蕴讶然望着冒雨而来的仇烨。

  仇烨摆手让他退下,策马立到最前方,垂目,冷冷俯视着山谷中的长灵,道:“小家伙,今日你逃不掉了,与其垂死挣扎,白白浪费力气,不如乖乖束手就缚。”

  长灵循声抬头,毫不畏避的与他对视,笑道:“听闻自大柱国闭门养病之后,青狼部五大营的刀已有近百年没沾过血,如今为了抓我,大柱国带病披甲,青狼精锐部队倾巢而出。我何其有幸,能得大柱国如此青眼。”

  仇烨哼笑声,如看一个调皮的小儿,道:“你也不必如此谦虚,不拿出这个阵仗,老夫还真没把握能捉到你。”

  长灵提起刀,道:“那就来吧。正好,我也想讨教讨教青狼部的弯月刀。”

  仇烨皱眉,有些不明白:“你当真要负隅顽抗?”

  长灵扬起嘴角,乌眸映出一线潋滟刀光,道:“不到最后一刻,谁负隅谁顽抗,还说不准吧。”

  仇烨无奈摇头,叹道:“你既如此冥顽不灵,就休怪老夫不留情面了。”

  他轻一抬手,乌压压静止在四面八方的铁骑立刻泄闸的洪水般朝谷内冲去,转瞬将谷内两道人影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支持^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