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白湘照例背起竹筐带着小徒弟上山采药,山间笼着一层朦朦的雾, 雾气闻起来甜丝丝的。
两人走到山脚下时, 还可以看见云间洒下的晨光,小徒弟伸出手,晨光落在她的指尖上, 像一只轻盈的蝴蝶。
“走了。”
白湘知道小徒弟又犯了分神的毛病, 轻声提醒她。
小徒弟回过神来,看见师父已经远远走在了前面,她急忙收回手,加快脚步去追赶师父。
白湘行走在竹林中, 他身着一袭白衣, 背影消瘦挺拔,竹林遍绿,萧萧的风拨动竹海, 他的身影在摇摆的绿意中逐渐模糊,像是要消失在天地间。
“师父——”
小徒弟忽然不安地大喊。
白湘顿住脚步,温和地回眸, 于竹海中与她相望。
小徒弟没说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跟上, 这一次她没再与师父并肩,而是跟在师父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只有这样,她才能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看见他的背影, 她心中的不安和烦闷才能稍加缓解。
深入山中后, 白湘和小徒弟为了采一种叫无涯草的草药来到了山崖边。
悬崖陡峭, 一旦跌落就会粉身碎骨,就连白湘这样的老手都走得坎坷, 小徒弟只好跟在师父身后亦步亦趋。
行至中途,小徒弟看见崖边长了一簇火红的鲜花,那花虽妖冶如血,但形状却恰似兰花,高雅馥郁。
小徒弟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花,她啧啧称奇,边说着边走了过去,想要细看。
白湘急忙出声阻拦,但已经晚了,小徒弟走近时,那花丛中猛地窜出一条黑色长蛇盘上了小徒弟的脚腕。
小徒弟只觉得脚腕间一凉,还没等她驱赶,那蛇便自己逃离了,只给她脚上留下了两个带血的牙印。
蛇毒入体,小徒弟四肢麻痹,她脚下一软,掉下悬崖。
白湘见状,丢下竹筐,不管不顾地跑上前,在小徒弟坠崖前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被拉住的一瞬间,小徒弟像触电般睁大双眼,她下意识地问:
“你敢碰我的手?”
这话语调冰冷,有一种让人不敢冒犯的威严,白湘为之一惊。
他仔细地打量小徒弟的瞳孔,刚刚那一瞬间,他好像在小徒弟身上看到了一个极为成熟的灵魂。
他终于可以确定,小徒弟的来头绝不简单。
但无论她究竟是何人,此刻他只要她活下来。
话说出口,连小徒弟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刚才那句话,或许是因为方才那些闯入她的脑海的记忆。
她回想起,她原本生活在一个极为圣洁的地方,那里所有人都对她恭恭敬敬,从没人敢碰她的手,她似乎还背负着一些特殊的使命……
这些记忆就像隔水观月,越想凑近看便越不清晰,小徒弟回忆到这里,就再也回忆不下去了。
白湘一手抓住崖边的枯树,一手拉着小徒弟,被两个人的重量扯着,枯树已经有些松动。
小徒弟虽然清瘦,但她中了蛇毒,四肢使不上力,只能靠白湘一个人的体力撑着,眼看着白湘便有些支撑不住,整个人被渐渐向崖边拖去。
崖边的土块纷纷滚落,小徒弟察觉到危险,颤抖着说:
“师父,放开我吧。”
白湘额上生出细密的汗,一向白皙的脸在用力之下显出微红,他难得焦急地喊:
“绝不!”
白湘的汗水凝结成珠,在小徒弟面前落下,小徒弟抬起头,对上了他灼灼的目光。
他那样炙热地看着她,仿佛她的生命在他眼中高于世间一切,哪怕是他自己。
对视的一刻,两人在无声中确认了对方的心意,小徒弟忽然觉得脑中某处灵窍一开,她明白了师父曾经投向她的每一个目光。
每一次对视,为她熬的每一碗药,给她铺的每一次床……都是无声的爱意。
枯树发出要倒的声音,白湘咬紧牙关,决定舍命一搏,他用尽全身力气把小徒弟拉了上来,同时松开崖边枯树。
两个人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白湘松手后,那棵枯树轰然倒塌,掉下悬崖。
白湘扶着小徒弟站起来,帮她检查了一下,看她身上只是有些浅浅的擦伤,这才放下心来。
毒性蔓延,小徒弟的眼前一片晕眩,她逐渐意识涣散,虚虚地倒在师父怀中。
白湘把小徒弟放在树下,他随手折了一根长长的树枝,向刚才蛇藏身的花丛中扫去,扫了一遍,草里再没有蛇冒出来,他才走到花丛中,快速折下了开得最艳的一朵。
这山里的东西,白湘都了如指掌,凡是带有毒性的东西,几步之内必有解药。
这种火红的兰花叫鬼兰,鬼兰与鬼见蛇相生相伴,有鬼兰的地方必有鬼见蛇,方才小徒弟正是被鬼见蛇咬伤。
听名字便知道,鬼见蛇毒性极大,被鬼见蛇咬伤,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小徒弟能活到现在,可以说是奇迹。
白湘用手把摘到的鬼兰揉捏成泥,将花泥涂在小徒弟脚腕上的伤口处。
小徒弟脸上的黑气褪去了几分,但还在昏迷之中,白湘知道小徒弟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于是背起她慢慢朝山下走去。
白湘一路走一路思索,发生在小徒弟身上的事,连他都无法解释。
初见时小徒弟就身受重伤,加上这次被蛇咬,她已经两次死里逃生了,第一次还可以说她命大,但第二次就不得不让人怀疑。
白湘猜测,小徒弟或许并非常人,民间流传的志怪小说记载着不少这类奇人异事,白湘一向不信,但是在遇见小徒弟以后,他开始动摇了。
山路难走,再加上背着小徒弟,白湘走得就更慢了,等他下山回到竹林时,已经是傍晚了。
在夜色中,小徒弟醒了过来,月光像一道银纱披在他们身上,小徒弟从耳后看着师父,发现他细长的睫毛也有些透亮。
白湘察觉出背上的小徒弟醒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沉浸在这份宁静中。
晚风吹过,竹林里回荡着沙沙声,小徒弟闭上眼,轻轻把脸贴在师父的后颈上,竹叶的清香混合着师父身上特有的草药香包裹了她,她安心地在这种气息中睡去。
白湘感受到背后小徒弟的动作,默默放缓了脚步,让这束月光多停留在他身上片刻。
自从这次回家之后,小徒弟脑海中就开始断断续续闪过一些记忆碎片,有时就连梦中她都会说出些让人听不懂的呓语。
“天魔大战……尔等鼠辈……我绝不后退……”
听见这些呓语,白湘五味杂陈,小徒弟在逐渐恢复记忆,这说明她内伤见好,但她完全恢复记忆的那天,或许就是她离开的时候。
除了记忆,小徒弟还回想起一些奇怪的句子,每当她念出这些句子,都会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有时是师父的药罐子忽然炸开,有时是对门的老人无缘无故摔倒,有时是暴雨如注的天空一秒转晴。
起初白湘以为这是巧合,但这样的“巧合”越来越多,他不得不承认,小徒弟口中那些奇怪的句子真的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尽管不敢相信,但那些只在志怪小说中见过的法术,真的来到了他的眼前。
再加上小徒弟是从山中捡到的,白湘想起,那天下了暴雨,有道金色的雷电霹下,雷电霹下的地方,似乎就是小徒弟出现的地方。
白湘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小徒弟不是凡人,而是仙人。
她是从天上降落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一切。
接下来的日子,白湘的猜想得到了验证,小徒弟对口诀的运用越来越熟练,她开始自如地使用法术。
现在的小徒弟已经不需要白湘来替她疗伤,白湘甚至有些汗颜,他有什么资格要一个仙人拜他为师?
看着小徒弟的变化,白湘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和小徒弟保持距离,她总归是要回到天上的,而他只不过是她在人间遇见的一个过客。
察觉到师父的冷落,小徒弟心慌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试图引起师父的注意,可是无论她怎么做,师父都对她视若无睹。
终于在这天晚上,白湘坐在烛前,对小徒弟提起了以后的打算:
“我已经托了镇上一户人家,让他们给你收拾出一间客房,你且先去住着,你毕竟是个姑娘家,总和我住在一起也不像话。”
说完这话,白湘听见小徒弟从身后走来,他叹口气,准备应对小徒弟的报复,就小徒弟这古灵精怪的性子,用什么法术耍他都不奇怪。
小徒弟的脚步声在师父身后停住,她顿了顿,继而轻轻从背后抱住了他。
感觉到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臂缠上自己的腰,白湘大吃一惊,他急忙喝道:
“胡闹,快松开!”
谁知背后那人不仅不听劝,反而还抱得更紧。
一股幽微的香味从小徒弟发间传出,白湘心神恍惚了片刻,他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厉声道: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师父……我不是小孩子了。”
小徒弟轻笑着,歪头在他耳边说。
白湘深吸一口气,他虽面色如常,但心已彻底乱了,急促的呼吸出卖了他。
他没有喝止,只是再次确认:
“……你想好了?”
小徒弟没有说话,用行动回答了他。
桌上烛火摇曳,燃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