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应该只是一个权宜之计, 然而在看到那张脸时,钟阅川却仿佛被勾了魂夺了魄。然后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他情不自禁地遵从了内心的奇怪意愿,丢弃了自己的骄傲和矜持。
在这之后,世界变了。
内心的仇恨好像是被人强行乱写乱画上去的, 而今被清洗得干干净净。那些父母兄弟, 亲朋好友被杀的记忆, 突然就被擦掉, 改为正确的痕迹。
他根本一点都不憎恨“临”。
他很爱。
爱到即便怀着血海深仇, 也颤抖着手杀不了对方。
周围的人也变了。
没人再用血红的双眼, 义正辞严逼着他杀死仇敌。
就好像他们的记忆也被修正, 他们和“临”之间根本没有仇恨,只有喜乐。
所有人都笑意融融地恭喜他,祝福他, 祝福他和新婚爱侣永结同好,白首一心。
“临”成了他的伴侣,他想携手一生的“爱妻”。
他想对那个人好,在对方身上倾尽自己一身的温柔, 和他欢欣愉悦地日日相见, 做一对人人羡慕,人人祝福的神仙眷侣。
即便隐隐约约的觉得, 似乎他们也不该这样, 他们有另外的重要事情要做。
可是,他无法抗拒心尖上最直白,最浓烈的心动和爱念。
他顺从地臣服了自己内心的念想,要和他深爱的人在这个世外桃源中相守相伴, 从此生, 到永远。
至于其他的, 他或许真正该做的事情,管他呢。
他无法抵御含在心尖的珍宝的味道,像世间最美味的糖一样,太甜蜜了。
……
那股缥缈清扬的感觉从身上擦过,就好像擦除掉了真正的记忆,在心中拢上一层乱涂乱画的虚假。
徐临站在战场上,立足于尸山血海间。
对手是几百代的世仇,他内心充斥着愤怒和仇恨,誓要把对手碎尸万段。
可是在激烈的死斗中,心底无端冒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奇怪感觉——他们不应该是仇人。
眼前的鲜血和仇恨,就像用浓墨重彩的颜料画上去的,画技很好,栩栩如生。
但那只是画,不应该是真的。
在即将刺穿仇敌的心脏时,他起了瞬间的踌躇,随后被对方把剑架在了脖子上。
他以为那人会当即杀了他。出乎意料,没有。
对方只将他俘虏,将他身上令人难受的凝固血液洗净,将他带到一间挂满红绸的房间。
很好笑的感觉。
他清楚那人的想法,如此□□对手,比轻易杀掉更能让人生出大仇得报的痛快。
但还是莫名觉得好笑。
就好像在此之前,他曾被人套上一身喜服,和对方行进过一次让他觉得荒诞不经,捧腹大笑的婚礼。
婚礼平静而安稳,但整个过程中,手臂很沉重,左肩抬不起来。
可能,在尸山血海中厮杀太久,太疲惫的关系吧。
婚礼过后,世界忽然变了。
那幅强行拢在记忆上的画,从鲜血淋漓的仇恨厮杀,变成了满园春色的世外桃源。
正如之前战场上那个奇怪的感觉——他们本来就不是仇敌,没有任何仇恨。
而那场荒诞滑稽,令人捧腹的拜堂,恍然成真。
那人对他很好,明明是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的傲慢性格,却会在他面前低下高昂的头,垂着目光和他平视。
会隔三差五,想方设法地制造一场惊喜,逗他乐一乐。
挺好笑的。
他不讨厌那个人。
……但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身处的桃花源,宛若画中仙境一般美好,是他,是任何人都会喜欢的地方。
但不对。
他不应该待在这里。应该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
在他眼前的,不该是这张脸。温柔呼唤他名字的,不该是这个声音。
只是,正确的脸,正确的声音,想不起来。
徐临觉得自己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的名字。
记忆被拢了上一层美轮美奂的虚假,可惜无论怎么回想,始终想不起来。
那个被他遗忘的某个人,仿如惊涛飓浪的深海,只要一回想,狂暴的海水就从四面八方,波涛汹涌地灌进来,令人无法呼吸。
这令徐临很矛盾。
他应该去回想被遗忘的真实,却又因为害怕那种窒息感,不敢用力去回忆。
世外桃源多好啊,无忧无虑,为什么要强行逼迫自己去回想难以呼吸的记忆?
但那个想不起来的名字,压着他的心。
左肩很沉重,手臂重得难以抬起。
这种恍惚感,时常让他无知无觉地忽然发呆。
某一天,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毫无征兆地陷入一种怅然若失的迷惘中。
让徐临惊觉自己又在发呆的,是那个人在耳边的温柔呼喊。
那个人靠近他背后,抬手揽上他的肩。
左肩。
那人用的是左手。
徐临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肩膀好了?”
……不对。
说完立即意识到不对。
身旁那个人,肩膀从来没受过伤。
为什么会觉得,应该在身边的人,左肩受了伤?
那个想不起来的名字,朦胧变成了一个人影。
那人肩膀有伤,左手抬不起来,所以只会用左手搂住他的腰,右手抚上他的背。
然后朝他索取一个似如掐着咽喉,令他呼吸不畅的吻。
徐临瞬间又感觉窒息。
不对。
他不应该在这里。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做。
要是完不成,那种被压在深海里的窒息感会一直缠绕着他的咽喉,无论身在尸横遍野的战场,还是满目桃花的仙境,都会感觉喘不过气。
只有完成那件被遗忘的事情,才能拥有轻松畅快的呼吸。
于是徐临下定了决心。
他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打破镜花水月的幻境,一刀刺入眼前人的下腹。
他不讨厌这个人,可惜,他只能这么做。
一定很痛吧。那个人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又痛苦地看着他。
那人对他那么好,却被他冷酷残忍的背叛。
“对不起。”
如果能有机会,他会想办法偿还今日欠下的债。
但他此刻的声音很冷漠,出手决绝,没有任何一点迟疑。
他就是这么一个冷漠,自私,又任性的人。
……
钟阅川的梦境碎了。
尖锐的刺痛从下腹传来,原来受伤,是这种感觉?
钟阅川从没受过伤。他很强。
从一出生,他就是万众瞩目的天才。
父母,兄弟,周围所有人都告诉他:他要以广阔的山川为舞台,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为世界上演一出波澜壮阔的史诗。
钟阅川自信自己能做到。
他有这个实力,他的人生舞台确实很广阔。
可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想法却逐渐改变——他意外遇见了一位观众。
明明是自己的舞台,自己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被这一观众吸引。
以至于他宁愿将自己困在狭窄的方寸之地。
纵使可以阅尽山川,他也只想在狭小的舞台上,留住那位独一无二,只属于他的观众。
可惜下腹传来的疼痛,将钟阅川拉回现实。
他清楚地看见了刺入身体的匕首。
他认得这把匕首。那是曹熠辉送给徐临的刀。
然后美妙的梦境,怦然碎了一地。
……
徐临想起了一切,在刺了钟阅川,打碎幻境之后。
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包括那个压在心口,令人难以呼吸的名字。
——曹熠辉。
他是为了治好曹熠辉的伤才来的。
他不能,也不会被困在世外桃源的幻觉里。
那股巨大的负罪感,是徐临肩上的伤口,无论身在何处,都难以逃离。
幻丽的世外桃园瞬间变化,徐临又一次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四周挤满了密密麻麻血红的眼睛,他举起了手中的刀。
徐临再次面对血腥杀戮的战场。
荒凉孤寂的黑暗中,他还得单枪匹马,孤独地同数以万计的敌人厮杀。
时间的感知已然模糊,不知死斗了多久,周围不是黑就是红,整个世界再没有别的色彩。
殊死搏斗消耗了太多的力气,身体疲惫,呼吸沉重,累的连手都快抬不起来。
绝望在心中蔓延,徐临忽然想起了曹熠辉的话。
曹熠辉说,自己心中有一道永不消散的光芒,无论身在何处,无论面临何等绝望的境地,那束光都会照耀和指引着他,让他不会迷失在黑暗里。
只是他会特别想念,很想快一点见到赠予自己光芒的那个人。
此刻,徐临切身体会到了曹熠辉的感受。
如果不是曹熠辉这三个字压在心口,他早就坚持不下去。
……只可惜,这场无休无止的战斗,已经将人逼至极限。
他出不去了。
倏然间,一道真正的亮光似如划破黑幕一般,出现在眼前。
可能因为在黑暗中待了太久,那光芒又太盛,以至于徐临以为双眼被晃出了幻觉。
曹熠辉?
曹熠辉挡在身前,挡住了即将攻向他,而他再也无力闪避的红色眼睛。
……怎么可能?
曹熠辉不是,无法再使用灵能了吗?
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曹熠辉背对着自己,徐临看不到他的脸,但看到了他的后背,他的左肩。
白色衬衣的左肩处,被一片黑色的血迹全部洇湿,黑色的痕迹还在不停扩大。伤口处一直在流血。
然而没过多久,伤口边缘的血迹,逐渐变成了红色。
再之后,血流就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