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河市虽不是省会城市,却有着丰富的文化底蕴,生活气息闲适,烟火味绵延至今,从高楼林立的市中心到小桥流水的街道,全都和记忆里如出一辙。

  这里对黎多阳而言,完全不是一个陌生的城市。

  他当初写到这里时,就是以自己的家乡为蓝本。

  小时候身体还没那么糟糕,黎多阳交了很多朋友,大多玩闹嬉戏的记忆都出自这座城市。

  黎东成开车送的祖孙俩回来,到家时天都黑透了,车子驶过那条当地有名的老街道时,车窗似乎都染上了几分这个小城特有的雾色。

  黎多阳没想到还能再次回到这里。

  在医院病床上的最后几天,他总是会梦到庆河市,梦到幼年的玩伴,梦到教室里同学的喧闹和擦过黑板的粉笔,最常梦到的,就是这条老街道。

  奶奶在庆河市有两套房子,一套在市区的老小区里,是年轻时单位分的,离学校医院都很近,生活便利,就在附近,老人家平时就住在那儿。另一套则在郊区,是栋装修好的小别墅,黎家夫妇多年前买给她住的,老人家原本是去住过一段,养花种菜还是很方便的,可一些老朋友都不在附近,久了就觉得没意思吗,还是搬回了那个年头已久的老小区。

  最后,黎家夫妇商量后将她那套两室换成了附近一楼带院子的三室两厅。

  至于那套小别墅,一般都是他们过年过节的回来,一家五口人正好能去住一阵子。

  黎东成的车子停进了老小区里,下车招呼儿子过去拿行李。

  黎多阳带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个行李箱一个书包,但黎家夫妇在后备箱塞了不少给祖孙俩的营养品,吃的喝的用的都有……

  父子两人搬了三趟才搬完,在楼道还碰到了邻居,也是个老人家。黎东成从小就在这附近长大,这附近不少人他也都认识,打完招呼还拍着黎多阳的脑袋让他喊奶奶。

  黎多阳喊完,被摸了脑袋,然后收获了一盘洗得干干净净的大葡萄。

  回家把行李收拾完,他和奶奶坐在客厅吃葡萄,黎东成则累得够呛,洗漱完就回卧室躺下了,他明天一早还要回江雲市。

  到十点,奶奶才去歇息。

  “乖仔,你也早些睡,明天早上吃了饭,奶奶带你去附近走动走动。”

  “好吧。”

  黎多阳冲完澡,也回了卧室。

  卧室是奶奶去江雲市前就给他收拾好的,干净整洁,书桌上还特意给他放了崭新的文具。

  他又简略地整理了下书桌,给空调定了时便扑上床去。

  大半天坐车的疲乏随着冷气逐渐挥散而去,黎多阳窝在柔软的薄被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翌日。

  黎多阳醒来时,黎东成已经离开了,奶奶知道他会睡懒觉,也没叫他,哼着小曲儿在外边的院子里浇花。

  电视开着,正在播放学生的早间操新闻。

  外面有大爷大妈遛鸟说笑的声音。

  黎多阳恍恍惚惚地看着,有一瞬间,差点儿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他揉揉眼睛,简单跟着电视做了几分钟的学生体操,然后才去吃早餐。

  饭后,回房间开始整理带来的行李。

  除了最后一件,所有的衣服都放入衣柜了。

  黎多阳将那条偷偷带来的裙子抚平,小心地挂了进去。

  *

  两周后。

  院子那棵树上的叶子被风抖落了一地,在地面上飞来晃去。

  黎多阳拿着扫帚一点点清扫,快扫完时,外面响起奶奶的声音:“乖仔,楼上弟弟又来找你玩了!”

  刚扫完院子,奶奶就在邻居的催促声中出门一道逛商场了,他走到客厅时,那小孩正抱着鼓起的书包坐在沙发上。

  “阳阳哥!今天穿吗?!”

  “……”

  这小孩叫小轩,刚十岁,是他奶奶楼上邻居的孩子。

  也是第一个发现他那条裙子的人。

  上周发生的事,奶奶不在家,已经在家乖乖学习一周的黎多阳没忍住,就又试着穿了那条裙子,只是刚穿好,还没照镜子,院子里就有东西被吹倒了,发出巨响,他第一时间跑出去看。

  是块废弃的铁邮箱从置物架上掉下来了,他过去收拾妥当。

  完事后,意外发现楼上的窗户那儿,有张小脸直直往这里看。

  当时黎多阳就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

  当晚那小孩就来家里玩,还告诉他自己其实也会偷偷穿裙子,说这话时,眼睛还亮晶晶的,跟找到同类似的。

  黎多阳:“……”

  之后听奶奶说,小轩爸妈离婚早,跟着爸爸生活,或许是想妈妈,私下会穿妈妈留下的旧裙子淘气,楼里的人都习惯了。

  小轩奶奶和李素萍关系是楼里最好的,黎多阳来这里的第一周就被小轩奶奶喊到家吃饭过,做了满满一大桌菜,特别热情。

  只因这个,他也会好好招待对方的孙子。

  黎多阳自认没有女装的癖好,他觉得自己只是出于没穿过裙子又恰好有条漂亮裙子在手里,就压不住那股新奇劲儿。

  此时,沙发上的小轩满眼期待地看他。

  他只好道:“今天穿最后一次。”

  “好!你演妈妈,我演奶奶!”

  “好吧……”

  黎多阳进卧室找裙子,客厅里的小轩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书包,拿出里面的裙子就直接往身上一顿套。

  黎多阳出来时已经穿好了,他个头比小轩高很多,四肢修长,背又薄,如果只扫一眼背影,大多人都会以为是个十七八岁的短发姑娘。

  小轩一面累得喘气,一面看着他哇哇大叫:“哥哥好看!!!”

  黎多阳看他穿得艰难,过去帮忙,结果半天也套不进去,他委婉说:“裙子不合身。”

  小轩气喘吁吁地把裙子收起来:“是我长胖了,我妈妈太瘦了,我回去再找找,你等等我……”说着,急急忙忙抱起书包和裙子跑了。

  黎多阳本来就是没事陪小孩子玩,也不着急,看着电视等人。

  电视上出现广告时,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分钟,小轩还是没来。

  黎多阳没事干,又洗了些待客的水果,摆出自己这段时间囤的零食,再看看手表,距小轩离开,大概过了半个小时。

  小轩家就在他家楼上。

  黎多阳不放心地出去看。

  楼梯走到一半,上面就下来了两个人。

  小轩和小轩爸爸。

  小轩一看他,像是才想起了自己先前的话,连忙跑过去说:“阳阳哥,我要去见妈妈了!刚刚都在收拾行李,忘了告诉你了……”

  黎多阳眨了下眼睛,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轩爸爸不好意思地冲他点头,他见过黎多阳以前陪他儿子穿裙子玩的画面,看他此时衣着也不惊奇:“抱歉啊阳阳,小轩妈妈回国了,打算带他出去旅游玩一段时间,我还要赶飞机送他过去……”

  “好,那你们路上小心。”

  黎多阳笑了笑,错开身,和一脸雀跃的小轩拍了个手,垂眼看着父子俩提着行李匆匆离开楼道。

  *

  庆河市某商场。

  “这里跟十几年前可真是不一样了,像两个地方。”

  “这些年发展这么快,哪儿不是翻了天的变化,您不是每年都来嘛,没来过这儿啊?”

  “以前都是过来给黎兄扫墓,也就待一天,没逛过。”

  “我说呢,这边好玩的好吃的可不比你们江雲市少,以后没事常来玩,我亲自给你们爷孙俩当导游!”

  “郑总是说笑了,你的工钱我可付不起……”

  “付得起付得起!等你这孙子长大了成家,请我喝杯喜酒就成!”

  说话的是裴老爷子和一个年过五十的中年男人。

  后者姓郑,如今有些发福,脸上总笑眯眯的,可但凡认识的都知晓他在正事上狠厉手段。

  眼前这庆河市最大的商用楼便是他曾经孤注一掷买下地皮、拉着半死不活的地产公司建出来的,后来也是靠着这个把自己公司盘活,如今在业内也算是个传奇人物。

  早期困难时,裴建生帮过他几把,因此这人对裴老爷子向来都格外敬重。

  以前裴老爷子来庆河市给黎老扫墓从不声张,这次赶上儿媳妇颜嫚带着儿子来这边的宅院养身修心,他考虑孙子多年来都在国外,便亲自将他带出来,逛逛这座有着历史文化底蕴的城市,想着明日再一道去给黎老扫墓。

  没想到半途碰到这位旧识,都见了面,一路来这边看看。

  三人走到一楼东边。

  大门外正热闹办着活动,是宣传品牌的,参与活动不需要花钱,只要用里面的商品玩个游戏可以抽奖,一等奖奖品价值五位数,不少人跃跃欲试。

  郑总笑着往后看那位没什么表情的少年:“要不要去试试?反正也没事,玩玩嘛!”

  裴时屹正要拒绝,裴老爷子便道:“参加游戏的都跟他年纪差不多,到现在都没人赢,赢不了的游戏他是不会参加的。”

  “……”

  少年径直过去,跟活动方的人说了几句话,抬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特制弓箭。

  一共十发,全都射中了商品所在的靶子。

  围观群众纷纷鼓掌。

  半晌后,裴时屹挤开喧闹的人群,拿着一个精巧的小盒子过来了,脸臭臭的,递给裴老爷子。

  “这是你的奖品?一等奖?”

  “嗯。”

  “怎么不打开看看?好歹是你自己赢来的。”

  少年只好伸手打开盒子。

  里面躺着一枚镶了不少小钻石的银发卡,款式简约,却异常好看。

  裴时屹:“……”

  裴老爷子咳嗽一声,郑总也有些意外,却忍不住笑:“哎呀,怎么是个女孩子的奖品?”

  “……”

  郑总玩心大,继续拱火:“这怎么用啊?总不能自己戴吧……”又摸摸自己微秃的脑袋打趣小辈,“其实也不是不行,时屹跟你郑叔可不一样,又不是没头发戴,是不是?”

  裴时屹用力蹙起眉心,唇都绷直了,显然生了气,跟那奖品烫手似的,气势汹汹冲到附近垃圾桶前,抬手要扔。

  发卡随着盒子滚动一下,即将掉出去。

  太阳下,漂亮的发卡折射着刺眼的光,下面却是一堆脏乱的垃圾。

  一个画面倏地闯入少年脑内——

  艳阳下的马场里,穿着白T的黎多阳别着发卡,目不斜视地跟他擦肩而过。

  当时的太阳和人都很刺眼。

  远处,看着他又拿着发卡回来的老爷子怔了怔。

  那发卡没扔,脸却比先前更臭了,老爷子刚要说些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你是……裴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