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荒唐, 无度孟浪。

  代价便是, 伺候在中军帐的蛮国勇士意外发现:

  中军帐内的小圆桌不见了,就连上面的方盖布,也一并不见了踪影。

  不知那两个狡猾的中原俘虏说了什么,本来面色红润、能跑能跳的华邑姆, 被他们气得卧床不起, 审问之后的一日里,都是躺在软榻上, 吃穿皆由华泰姆伺候。

  帮忙端茶倒水的几个小勇士出出进进,看着他们华邑姆面色不虞、靠在华泰姆怀中喝稀粥, 行动坐卧都要垫着厚厚的软垫,他们便觉得——那两个中原人当真可恶!

  他们赤子心性, 又多是同乌宇恬风一般的年纪,半点没将华邑姆的异状往他们大王身上想, 只暗中商量, 预备趁夜色潜入俘虏营帐, 用麻袋套住狠狠揍人一顿。

  结果, 这计划还未来得及施行,脚下的地面就剧烈震了震, 那三百斤的小勇士咚咚跑来, 脸上还有说不出的惊慌——

  “华泰姆!华邑姆!出事了!出大事了!”

  凌冽腰酸腿软, 根本走不动半步,最后人是被乌宇恬风抱在怀中带去的军帐,小蛮子贴心, 他手底下的人也懂见机行事,一早在帐外给他搬来了一把垫着狐裘、软垫的交椅。

  待凌冽坐了,勇士们才急急告知发生的情况。

  一个小勇士掀开帘子, 以便担架抬出:昨日还生龙活虎、想要算计他们的舒楚修,此刻竟成了一具尸体,他双目圆睁、身上衣衫被血染透,脸色是极不正常的蜡白,像被人放干了血。

  凌冽眨眨眼,勇士们又从帐中拉出个被捆住的妇人。

  妇人头发蓬乱,脸上身上都是干涸的血迹,被勇士们架出时,还在疯疯傻傻地笑。

  看守的勇士跪在地上,面露惭色,说妇人是趁他去吃饭时悄悄潜入,见着舒楚修就刺,一击不中,还扎第二下、第三下。等他听见响动赶过去,舒楚修已倒在了血泊中。

  附近巡逻的勇士都被惊动,即便有他们帮忙,大家也不好伤了这中原女子,她又踹又咬,全不顾自己,匕首被打掉就用牙咬,双目赤红如修罗,一定要将舒楚修弄死。

  看着小勇士手臂上的牙印,还有几个巡逻勇士脸上被指甲划开的伤口,凌冽叹了一口气,冲乌宇恬风摇摇头。他既不在意,乌宇恬风也没追究,训了他们两句,就让人下去拿药。

  毒医来细细看过,妇人的疯病没好,这般行动可能是当真与舒楚修有仇。

  以舒楚修这般身份,凌冽揣度,这女人在蜀中地位定不低。他想了想,招来一个影卫,让他去将利州城主绑过来,或许他能认出这女人。

  “那哥哥,这两人怎么办?”乌宇恬风指着地上舒楚仪和舒楚修的尸体问他。

  “你觉得呢?”

  乌宇恬风捏了捏裤缝,“……我想喂阿虎。”

  凌冽睫帘翻动,好笑地摇头,转脸看向毒医,“舒明义醒了没?”

  “午后醒过一次,之后就又昏了,”毒医想想,又补充一句,“不过高热已退了。”

  “那就让他决定吧,”凌冽冲乌宇恬风伸出手,“我困了。”

  乌宇恬风立刻将人抱起来,大踏步地往中军帐走,走出去两步后,凌冽才凑在他的耳畔,压低了声儿悄悄道:“这两个是坏人,阿虎吃了会闹肚子,之后我给它找更好吃的牛羊肉。”

  听见这个,乌宇恬风的脚步顿了顿,他看着凌冽巧笑的眉眼摇头,闷声道:“那不成,哥哥不许太关心阿虎,我都还没吃饱呢。”

  “……小醋坛子。”

  乌宇恬风却坏心眼地托着他的屁|股往上垫了垫,如愿听见凌冽闷哼一声后,他才弯下眉眼,“哥哥还是先养好自己身体,再想着外出‘打猎’吧——”

  凌冽:“……”

  他闭了闭眼睛,出手拧了小蛮子耳朵半圈。

  ○○○

  午后,听人来禀,说舒明义自己掏钱,托元宵往利州买了两口薄棺,将舒楚仪和舒楚修就地入殓、掩埋。他的伤还没好,拒绝了旁人帮助,自己扶枪站立,远远送了大伯和父亲最后一程。

  舒明义没立碑,甚至都没有请堪舆风水的师傅,只是在太白山下寻了个青松翠柏之地。

  然而他们走后没多久,蛮国勇士就看见了一群义愤填膺的蜀中流民,在几个抬棺材伙计的带领下,匆匆赶到那小土堆旁,掘坟开棺,将里头两人的尸骸拖出来,又踹又打,啐满了唾沫星子。

  所谓兴恶战者,死无葬身之所。

  蛮国勇士对这俩中原人无甚好感,也早早得令不许伤害中原平民百姓,他们躲在树林中远远看着,等撒气的流民离开,他们才转身回军中禀报。

  不过勇士们也留了心,还让三人守在那树丛附近。

  凌冽一时无言,他无意同情舒家,却为这两兄弟的下场唏嘘,“……别告诉舒明义。”

  勇士们点点头,起身行礼从中军帐中退了出去。

  乌宇恬风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碗银耳炖雪梨,等帘帐重新降下来,他才抬起小汤匙送到凌冽嘴边,“哥哥真是好心。”

  新炖的汤汁黏腻,晶莹剔透的银耳下趴着煮得软烂的雪泥。

  凌冽张口吞下,舔舔小匙后,才睨乌宇恬风一眼,“对事不对人,舒明义不错。”

  乌宇恬风撇撇嘴,有些不快霜庭哥哥当着他的面儿夸别的男人。

  但想到,是这姓舒的护着凌冽、将人送到自己身边,最终选择闭口不言。

  而后,就在凌冽用完了这一小碗雪梨汤后,外面又有人来禀,不过这次的来人换成了王府影卫,说的话也换成了中原官话——

  守在附近的影卫救下了一老一少两个中原人,跟着影十一办事的一个直接认出他们就是来给凌冽量体裁衣的裁缝。年长的老师傅饿得面黄肌瘦,那聒噪的学徒也是面色青白、手脚上都是伤口。

  他们被影卫送到了看顾伤员的军帐,却在一进门时,意外地遇上了包扎好伤口、被捆在角落的妇人,那裁缝惊讶异常,脱口一句“王妃娘娘”,终是道明了妇人身份。

  凌冽忙安排了人将安平郡王从另一个军帐中抬过来相认,只可惜,他们夫妻相见,一个疯傻、一个半残,引得众人摇头长叹。

  安平郡王名凌冶,从水部,却是命出火格。

  他比凌冽小上两岁,被救出来后就一直在养伤,到此刻才有机会与北宁王相见。

  他虚弱地坐在床上,双手交叠,右手掌盖在左手掌上,然后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尽量俯身下来,冲着凌冽行了锦朝的九叩礼,“皇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凌冽轻咳一声,“……无需多礼。”

  安平郡王面色青白,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却坚持着将大礼行完,“皇兄莫怪,实是小弟有事相求——”

  他看着凌冽,将舒家兄弟如何带人闯入郡王府、挟持了他的独生子凌琅,然后又逼着他们夫妻造反的事和盘托出,“若非他们以琅儿性命相逼……”他叹了一息,“只求皇兄能帮忙,尽快找到孩子。”

  其实,这是凌冽第一次见安平郡王。

  他们虽名兄弟,但一个是元徽朝平王嫡子,一个是元徽朝七皇子,在堂兄弟中都不算太亲厚的关系,更何况后来两人际遇不同——封地在南在北,彼此间都疏于联系。

  先前凌冽还怀疑安平郡王是胸有韬略、佯做痴傻糊涂:外做一个纨绔子弟,内修文治武功,妄图颠覆朝堂、改弦易帜。

  结果,看着眼前的凌冶夫妻,他忽然意味不明地叹道:“……罢了,我信你。”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安平郡王一噎,呛咳一阵后,他苦笑着垂下眼,“是了,皇兄在宫中,自然见惯了人心,”他说完,很坦然地一拱手,“多谢皇兄。”

  凌冽点点头笑,倒没再说什么。

  他们虽不亲厚,却都流着皇室的血,心思算计皆不会摆在明面儿上,举手投足、眼神措辞,皆有文章可做。

  “哥哥,”乌宇恬风皱眉,他弯下腰来,歪头看凌冽,“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他的金色长卷发铺散下来,像一道穿满了金珠珠的帘帐,凌冽好笑,还没开口,坐在床榻上的安平郡王就先开口道:“这位……便是皇嫂吧?”

  凌冽:“……”

  乌宇恬风挑挑眉,却难得没有动怒,反而还勾了勾嘴角。

  他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站站好,高深莫测地看着安平郡王“嗯”了一声。

  安平郡王心里直想笑,但看着满室的蛮国勇士也不敢,他压了压嘴角,重新交握双手冲着乌宇恬风行了个极正式的跪拜大礼,本想说点什么,却听见乌宇恬风“啧”了一声。

  一抬头,只见这位高大的蛮国大王拧着眉,“为何你行的是不一样的礼?”

  九叩礼,其实是拜见君王和祖先的大礼。

  安平郡王现下给乌宇恬风行的是尊礼,虽不如九叩礼那般郑重其事,但也是他这位郡王能够做出来最恭敬的姿态了。

  “这……”安平郡王看向凌冽。

  凌冽轻咳一声,不想同小蛮子纠缠,便道:“因为……我是王爷、你是王妃。”

  安平郡王被这答案呛住。

  乌宇恬风却偏头想了想,勉强接受。

  看着两人间眼波流转,安平郡王执袖擦了擦脸,也露出笑颜,“皇兄皇嫂伉俪情深,真惹人羡慕。”

  “抗力情深?”乌宇恬风迅速转头看他,“这是何意?”

  凌冽心知要坏,一边拦着安平郡王不让他解释,一边叫住小蛮王派去取纸笔墨的勇士,一个“伉俪情深”,乌宇恬风都要人写下来,凌冽多少有点丢不起这个人。

  他瞪安平郡王一眼,直言他会将他们夫妻送到江阳城主家里,由城主夫妻看顾保护。

  “至于你的儿子——”凌冽牵住小蛮子不安分的双手,“我会让蜀中各郡帮忙查探,一定找到孩子下落。”

  安平郡王点点头,再拜,谢过了凌冽。

  不过,他道谢的时候,喊得那声“皇嫂”,明显比“皇兄”响亮许多。凌冽看着小蛮子怎么也压不下的嘴角,又窥见安平郡王一低头时眼中的笑意,如若没有战争,或许——这两人能成为朋友。

  离开军帐时,凌冽没让乌宇恬风抱,只牵起他的手,“我们慢慢走。”

  乌宇恬风犹豫,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下扫。

  瞧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凌冽手指一捏,掐了小蛮子虎口一把。

  乌宇恬风嘶了一声,反过来用自己的手指摩挲凌冽掌心,“哥哥你别恼,我不是怕你难受嘛。”

  “哦,知道我会难受还故意欺负我?”

  “我没有哦,是哥哥你缠着我央求的,这不能怪我。”

  凌冽一挑眉,刚想反驳,看着乌宇恬风那双漂亮的绿宝石眼眸,一些意乱时的记忆却陡然浮上心头:确实是他咬着小蛮王肩膀,不许人抽身,薄唇中吐露的全是撩人的暧昧声音……

  只是想想,就让凌冽红了脸。

  他瞪小蛮子一眼,声音哑了,“我……说什么你都听?”

  乌宇恬风点点头,拉着他的手晃两下又摇摇头,“哥哥说的有道理的,我会听,比如‘还要’、‘不够’和‘给我’。但哥哥的身体我知道,比如现在想走回去,就很没有道理——”

  凌冽“哇”了一声,人还是被乌宇恬风抱起。

  只不过,这次不是被打横抱起,而是半坐在乌宇恬风的肩膀和臂弯上,凌冽大半个身子悬空,下意识紧紧圈住乌宇恬风脑袋,脸都被吓白,“喂,你——”

  混不吝的小蛮子却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竟就着这个姿势抱着他跑起来。

  凌冽倒相信乌宇恬风不会摔着他,但腾空感还是让他发慌。

  一段路,不算长也不算短,乌宇恬风笑盈盈地将人带回中军帐。他将凌冽扑倒在软榻里,双手撑在他肩膀两旁,脸上的笑容大大的,“我们回来啦——!”

  他气喘吁吁,手臂还在隐隐发抖。

  可鼻尖上渗出的薄薄汗渍,却让凌冽忍不住笑,抬起手来刮刮他的鼻子。

  而乌宇恬风则是顺势,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掀起来被子将凌冽塞进去,“接下来的时间里,哥哥好好休息,等哥哥好了,我们就拔营。”

  凌冽确实困了,软在枕头上阖起双眸,听见他这么说,下意识呢喃道:“还不是你闹我……”

  乌宇恬风笑,只给他掖好被角,将一枚缱绻深情的吻,轻轻落在凌冽额顶。

  而凌冽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很快陷入梦境。

  ○○○

  那江阳城主夫人,是日暮时分赶到的。

  她轻装简行,只赶了两辆马车,带着一队护卫就来到太白山下。

  安平郡王的双腿脚筋已断,行走不得,由蛮国勇士帮忙抬上了马车,可怜柳氏受创之后疯疯傻傻,知道她是郡王妃后众人倒没有再绑着她,只是要三五个人架着。

  孙太医从旁帮忙,当个中间过话的翻译,勇士们送柳氏过来,想放开又不敢放,怕她再伤人,孙太医看向城主夫人,“您瞧,这……”

  城主夫人却满不在乎地大手一挥,“不就是个有两下子的小婆娘,这有啥子难哩?”她变戏法儿般从马车里掏出个做工很精致的布娃娃,十分豪爽地塞到柳氏手里,“喏,抱好你的娃儿。”

  柳氏愣了愣,低头看向那个穿着绸缎小衣服的娃娃。

  而后,一直在挣扎的女人平静下来,缓缓地将布娃娃搂紧,哼起小调,喃喃道:“琅儿不哭,娘亲在呢,娘亲在这儿呢——”

  孙太医和一众勇士都傻眼了。

  城主夫人却拍拍手,满意地一叉腰,“行了,打道回府,小的们走着——”

  看着绝尘而去的两辆马车,凌冽弯下眉眼,这位夫人,当真是个奇女子。

  原本,凌冽还想着将舒明义几个一道送回江阳城,结果小将军摇头、态度很坚决,“若王爷嫌我麻烦累赘,只需给我留下一匹马、一杆|枪,我能照顾自己的。”

  凌冽看着他。

  坐在床上的舒明义,虽面色青白、满脸胡茬,目光却很明亮,他将自己的长|枪横在膝头,用涂抹了蜡油的巾帕在慢慢擦拭枪|头。

  “……好歹都封了少将军,”凌冽轻不可闻地叹了一息,然后话锋一转,“日前影卫来报,说那戎狄伊稚查不日会南下,或往江南、或攻中原,可还有数不清的仗要打。”

  舒明义一愣,而后眼眶红了,他双手抱拳,“多、多谢王爷!”

  凌冽摇摇头,丢给元宵一个“你好好照顾”的眼神,就从军帐中走出。

  乌宇恬风没跟进来,半倚在树干上的小蛮王神色冷峻,同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上方一轮暖黄明月,下方墨蓝色星幕,他送给他的螭纹佩流苏,在风中微微晃动。

  无人时,小蛮子神色冷峻,一双翠色眼瞳半眯着,像一头警觉的雄狮。

  听见他的脚步声,那金灿灿的狮子又变成了冲他欢快摇着尾巴的金色大狗,“哥哥!”

  凌冽下意识后退一步,戒备道:“……不许再那般抱我!”

  狗狗的尾巴顿了顿,不存在的一对大耳朵耷拉下来,有些委屈地又唤他一次,不过换成了拖长声的:“霜庭哥哥——”

  凌冽拗不过,最终选择以攻为守,主动上前冲乌宇恬风伸出手臂,“你背我。”

  单纯质朴的南境蛮人,最终败给了狡猾的中原人。

  乌宇恬风的眼睛又亮起来,唇畔的梨涡都若隐若现,他上前,在凌冽面前蹲下,乖乖将满头金卷发顺到了胸前,而凌冽则是伏上去,好好地圈紧了小蛮王的脖子。

  一段路,凌冽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乌宇恬风。

  出乎意料的,小蛮子没有反对,他只皱皱眉道:“哥哥保证他不会当逃兵就好。”

  想到前世,舒明义战至最后一刻,熊熊烈火焚身、背上插|满箭|簇,他手持□□一步未退,最终被攻上城楼的戎狄武士削断四肢,砍下头颅、挂上城楼。

  凌冽闭了闭眼睛,“他……不会。”

  乌宇恬风侧过脸来看他一眼,然后笑着将人往上托了托,“哥哥信他,那我就信他,哥哥的眼光总不会差。”

  凌冽勾了勾嘴角,“哦,你又知道了?”

  “那当然,”乌宇恬风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在凌冽看不到的地方变成了两抹绿色的小月牙,“哥哥喜欢我,而我那么好看,足以证明——哥哥的眼光好得很,看人一定不会差。”

  “……”凌冽轻轻揪了揪他的耳廓,“小不要脸。”

  而乌宇恬风只是嘻嘻笑着任他揪,脚步很稳地将他带回了中军帐。

  暖黄的大月亮洒下重重银纱,清浅月光碎在青草河滩上,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他们交叠的背影,被水波曳得老长老长——

  ○○○

  蜀中乱局平定,叛军恶首伏诛。

  这等好消息让蜀中百姓聚集到利州附近庆贺了三天,利州城主被流民裹挟着开放了粮仓,将半数的东西都送给了蛮国大军,百姓没有朝臣和武将那么多的顾及,他们只认给他们带来安宁的人。

  一直到离开了利州境,凌冽才松乏下来,放任自己靠回了乌宇恬风怀中。

  他不比小蛮子“恶名在外”,大锦北宁王虽威名赫赫,却也不能当真一直对中原百姓摆冷脸。

  乌宇恬风接住他,顺手从旁取来一碗飘着鲜花的酸梅汤,他眸色偏沉,多少有些吃味:他家漂亮哥哥笑起来这样好看,他一点也不想分享给这群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外人看。

  于是,他没话找话,“哥哥从前不也经常打胜仗么?”

  “唔?”凌冽将酸甜的汤汁咽下肚,“镇北军中胜败参半,再说,军中打了胜仗多是郭老将军前去接受封赏,我不喜欢那场合,都寻借口躲了。”

  乌宇恬风想到凌冽就是看不惯养母和哥哥为人,才会跟着郭云老将军北上的,心里一酸,便换了个话题道:“听哥哥之前说,镇北军当年是因为求援失败,才会全军覆没,而且那个求援的人好像还活着?”

  他没由来提起韩乡晨,凌冽也有些意外。

  不过两人心意相通,凌冽稍一思忖,便知道小蛮子这是担心他想多,便顺势说起近日从密信上得来的韩乡晨消息:

  这人当真有意思,害死恩师一家和二十万镇北军后,腆着脸在云州苟活,面儿上看是心怀愧疚、只当个城门守卫,背地里却有钱迎娶云州名妓。

  表面上豪掷千金替李红雪赎身,成婚多年却只带着人住在云州破烂的瓦房里,膝下无一儿半女,影卫去查时,附近的乡亲邻里更说这位韩乡晨苛待妻子,总是夜不归宿、不是个东西。

  戎狄来犯,云州城门守卫悉数战死。

  这韩乡晨又一次苟且偷生,连李红雪都没顾上,甚至都没回家收拾行李,直接打马往京城去。

  到了京城,京中的影卫彻查,消息晚到了半个月。

  只说这韩乡晨入京后就直扑妹妹和妹夫家里,让他们收拾行囊细软,再带上老母亲,不由分说地将人连夜带出京,护送着他们送到了江南安顿。

  那韩家老夫人赁的房子,本就在黄忧勤的走狗名下,韩乡晨此举,倒像是一早知晓黄忧勤戎狄奸细身份,担忧戎狄破城后屠城,害了他家人性命。

  乌宇恬风皱眉,忍不住骂道:“小人行径。”

  凌冽却只撇撇嘴,继续道:“将母亲和妹妹一家安顿好后,韩乡晨独自折返,影卫跟着他,见他隐姓埋名、一人一马地参与到了百姓自发组织的义军中。”

  “……他有病?”乌宇恬风忍不住了。

  凌冽耸耸肩,其实韩乡晨这个人他一直挺看不透的:

  在军中,他虽胆小,却不怕事。不经逗、爱脸红,逢战却也都冲在第一位。郭家老夫人尹氏给他说亲,他也是认认真真地去见姑娘,然后因笨嘴拙舌而告吹。

  韩乡晨很矛盾,仿佛从云州求援开始,他就变成了两个人。

  一个是镇北军中,凌冽熟悉的韩乡晨,一个是那个成为了黄忧勤走狗,能豪掷千金、替名妓赎身,趋炎附势的韩乡晨。

  “可惜,韩乡晨在义军中也被人认出来,他辗转离开后,影卫一时也没找到他的踪迹。”

  乌宇恬风听着,也觉得这个韩乡晨透着古怪,不过他不让凌冽想了,直接从凌冽的手中摘了那盏酸梅汤,给人身上盖好一层薄毯,“哥哥闭上眼睛睡一会儿,醒来我们就到青州境内了。”

  凌冽本想说自己不困,最终拗不过小蛮子,在摇摇晃晃的象筐中,沉沉睡去。

  或许,是他们家小管事搞错了:

  乌宇恬风根本不是什么碧眼公狐狸,而是瞌睡虫成精。

  只可惜,凌冽这一觉也没能睡多久,影卫急匆匆带着利州城主赶来,后面还跟着一辆快散架的马车。那城主是被影卫抗在肩上带来的,一落地就开始干呕。

  他面色青白地扑通跪地,说城中百姓在重建家园时,意外在一口枯井中发现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哑巴仆妇。

  利州城主不知凌冽已将安平郡王夫妻送到了江阳城,他满脸殷勤道:“王爷,我查过了,仆妇是舒家找来的,这孩子,就是那安平郡王家的小公子凌琅。”

  仆妇一看就受过训练,抱着孩子不多看任何人一眼。

  而她怀中一岁多的小孩,一路奔波,委屈异常,大眼睛两旁黏着厚厚的泪渍,在利州城主说话间,他含吮着手指,眼睛滴溜溜在凌冽和乌宇恬风之间转了一圈,突然冲凌冽伸出手,大大方方喊了声——

  “爹爹!”

  利州城主一噎,就连站在他身后的影卫都微微一颤。

  凌冽哭笑不得,他和安平郡王虽是兄弟,外貌上却并不相似,也不知这奶团子,到底从何处得的灵感,竟会喊他爹。

  不等他开口,旁边的乌宇恬风却来了劲儿,他一瞪眼睛,拦在凌冽前面,“别瞎叫!我没给哥哥生过!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凌冽:“……”

  他甚至看见了抱着孩子的仆妇,都深深闭了下眼。

  而俗语有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奶团子不愧是安平郡王的崽儿,被小蛮王凶了,他一点儿不露怯,反而眨巴两下眼睛,看着乌宇恬风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双脚蹬起来,洪亮的声音响彻三军:

  “要娘亲——!喝奶奶——!”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你你你!

  团子:要奶奶!

  恬恬:我没有!

  团子瞪大眼睛,砸吧着嘴看着小蛮王鼓囊囊的胸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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