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尴尬, 也不想逼凌冽太紧。

  自那夜把话说开, 乌宇恬风便借口忙碌,一连三天都宿在殿阁中。

  即便不见面,凌冽的案几依旧堆满鲜果,夜间, 则总会有情意绵绵的小调。

  小蛮王也不知立在树屋附近的哪一株高树上, 自顾自地将一首阿妹想郎的歌儿翻来覆去地唱——

  心像石子投进河,盼着阿哥来相会, 苗山的阿妹唱情歌。

  心像那石子投进河哟,只盼阿哥来许诺喂, 阿妹想阿哥。

  蓝染布,映月泉, 倚着那槐树意惹情牵。

  阿哥何时来看我呀,阿妹有好酒, 对嘴儿送你尝哇, 阿哥何时还*。

  ……

  不学苗语便罢, 学了苗语, 反叫凌冽渐渐听懂了词句。

  几晚后,他终于忍不住扯了两团棉花塞耳、拉高被子蒙头:那么大高的个子, 真好意思当“阿妹”!

  暑热未散, 蒙在被子里的凌冽很快就捂出一身汗。

  他热得意识朦胧, 总觉得好像有人走进来将他的被子掀开、重新掖好,那人温情脉脉地碰了碰他的长发,而凌冽半梦半醒、睫帘扇动, 隐约看见提着一篮子鲜果的乌宇恬风。

  屋内漆黑一片,凌冽只当自己做梦。

  他哼了一声,喃喃道:“在中原, 这样的艳词|淫曲,你唱一回,就该抓起来浸猪笼!”

  乌宇恬风半天才明白凌冽在说什么,他似懂非懂:苗疆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这么唱,难道这歌在中原有什么不妥?

  他想问,凌冽却已阖上了眼睛。

  乌宇恬风抿抿嘴,将“浸猪笼”一词暗暗记下,凑过去在凌冽颈边偷了个香,才放下果篮离开——

  次日有雨,滚滚乌云将整个天宇压低,青白闪电甩下阵阵激雷。

  雨前空气沉闷,元宵换了两次热水,凌冽才懒懒从榻上支起。

  睡眼惺忪的北宁王墨发披散,松垮的中衣耷拉下一半,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肩颈。元宵将铜盆搁到架子上,转头瞥见王爷颈侧一道新添的暗痕,他当即黑了脸。

  凌冽全没注意小管事心绪起伏,他取过帕子简单匀面就径自去到桌边用早点。

  今晨这点心是殿阁嬷嬷新制的玉蜀黍粑粑,翠叶裹着煎透的浅黄色糊糊,吃起来酥软甜糯,还能嗅到一丝来自田野的青草香——

  凌冽难得贪食,多吃了两个后便撑得有些发懵,看着窗外蒙蒙烟雨,思绪不禁飘远——

  建元这一年上要发生的事儿他已处理得差不多,羽书也复函说交待之事悉数办妥:他以佛法经文接近几位高僧,僧人们被他的佛法造诣折服,每逢开坛讲经,都会邀他前往小住。

  由此,羽书同寺中弟子混熟,其中有一名正待参加今年秋闱的季姓居士,与他最是兴趣相投。

  归德将军郑铎被罚后,外戚和阉党偃旗息鼓,朝廷暂归平静。

  翰墨没什么新发现,时局安稳,凌冽心情也放松,他揉揉肚子,俯身去翻书箱,才发现他从京中带来的书已看得差不多,手中一卷《蛮疆风物》也只剩小半本。

  本想唤元宵,让他着人往西州或镜城买些新的,又念着今日骤雨,不宜出行。

  书箱一开一合间,缝隙中又掉出两本题记“风|月”的薄册来,其中一本配有插图,看样子是上次焚书时的漏网之鱼,凌冽挑眉,见元宵在外忙碌,便拎起小册子,叠夹到《蛮疆风物》内。

  此书分为一个序章、八个小节,序名“大道探幽”,每一节列在序后,皆分列标题,曰:察审、安置、意动、戏弄、添油、举要、戒忌和歌诀。

  凌冽没多想,随手翻开一页,只见书页左侧画着一只胭脂盒大小的瓷盒,右侧则是蝇头小楷,细论男妻于此道上不同女子、无法自溢汩汩清泉,若不想血流不止,便应添油弄膏、以润谷道。

  “……”

  死寂片刻,凌冽“啪”地一声合上书。

  屋外风雨大作,高贵从容的北宁王面色赤红,脑中嗡嗡、心中鸣鼓,他指尖发力,《蛮疆风物》无辜的书皮瞬间皱成了一团——

  木木地瞪着蓝色封皮,理智告诉凌冽,他该像之前一样,将这荒唐书烧个干净,然而,凌冽梗着脖子僵了半晌后,却还是鬼使神差地重新翻开书,一行行认真看了起来。

  全书寥寥五万余言,凌冽却看了一上午。

  汗水顺脊梁骨将他重衫染透,一整壶花茶见了底,凌冽绷着脸、慢慢合上书。

  进来布菜的元宵被他古怪的脸色吓了一跳,“王爷您怎么了?怎么出这么多汗,您不舒服么?”

  凌冽一抖,半晌,才凝了视线、摇头,哑声道:“……无事。”

  元宵皱眉,伸出手摸摸凌冽额头,“可您额心好烫,我去请孙太医——!”

  凌冽心虚,便由得他。

  等元宵彻底走远,凌冽才动动指尖,将那本书从《蛮疆风物》中取出,飞快地塞回书箱夹缝中。

  后来,急匆匆赶来的孙太医,自然没能从凌冽已趋平缓的脉象中诊出什么。

  老太医捋着胡子摇头,只当元宵大惊小怪,开了两副安神的方子后便提着药箱开溜。剩下元宵疑惑地捧着方子,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

  午后雨停,阳光明媚,游隼又从江南飞来。

  小管事一门心思扑到舒明义的信上,便忘了凌冽微妙的异常。

  ○○○

  殿阁内,明亮的阳光将乌宇恬风金灿灿的长卷发照得煜煜生辉,他脸上的表情却阴云密布。

  “属下所言,句句属实,”单膝跪地的信使以手指天,发誓道:“如有欺瞒,不得好死。”

  摩莲城主死了。

  据信使所言,城主素无隐形病灶,见了殿阁使节,也是大摆宴席、热情款待。席间宾主尽欢,谈及剿灭乾达事,城主亦是一力支持。后来天色渐晚,众人便各自回屋歇息。

  第二日清晨,城主夫人醒来,发现丈夫不在身边,而城内管事和其他臣子找不见城主,也跟着寻入内殿。众人一间间找去,却意外发现城主躺在使节的房间:

  房内四扇窗户大开、使节不知所踪,城主喉上破个大洞,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如今,摩莲城暂由夫人掌控,但各方势力涌动,还需尽快找到失踪的使节和凶手。

  “那使节是我看着长大的,”伊赤姆皱眉,“是个老实孩子,不像叛徒。”

  “城主夫人对此事如何想?”乌宇恬风问。

  “夫人虽信我们不会加害城主,四个儿子却心思各异——长子与幼子之间矛盾重重,常年公开拌嘴斗殴,而城主夫妻更偏疼文武双全的老三,其他倒没听说什么。”

  乌宇恬风沉吟片刻,在脑中将摩莲城附近的城池疆域过了一遍,然后他挥挥手,让那个信使先起来,他转头看向伊赤姆,“此事需从长计议,还请老师传讯给附近的朱鸢、九德两城城主,请他们帮忙戒备黑苗和蒲干国。再遣一队人马南下,命阚部首领无论如何一定先稳住摩莲城,莫叫城内生乱。”

  伊赤姆点头,一一记下。

  殿阁内,还有被紧急召来的剩余四部首领,听乌宇恬风此言,朗达部首领问道:“大王您准备南征?”

  乌宇恬风摇摇头。

  东征百越,是因殿阁内有乌宇洛坐镇,他后顾无忧。此刻局势不明,他不能擅离首都。

  无论此事幕后真凶是谁,他现在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并相信在前线的阚部首领能处理此事。

  之后,众人又议了山洪事,结束时天色已晚,乌宇恬风听闻今晨小管事请了孙太医,便匆匆别了伊赤姆和四部首领,朝树屋疾走——

  走到一半,却被阿幼依带着一个姑娘拦住。

  那姑娘红着脸、低着头期期艾艾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乌宇恬风耐着性子,转头问在旁边无聊得踢小石头的阿幼依。

  阿幼依戳了那姑娘一下,见她还是不敢开口,便主动替她说了,“大王,桑秀她是想托您给华邑姆带点儿东西。”

  “给哥哥?”

  阿幼依攮了那姑娘一下,姑娘小心翼翼地将背在身后的双手抬起来,她偏黑泛红的掌心中托着个胭脂盒大小的金边珐琅圆盒,盒上贴着腊封,一看就是从南洋来的舶来货。

  桑秀声音细弱蚊蚋,她红着脸道:“这是我阿兄从南洋贩来的面脂,说是南洋一带贵人爱用的,能使肌肤嫩白细润,冬日里也不生冻疮、皲裂。我、我想着华邑姆也是中原的贵人,应、应当需要这个。”

  乌宇恬风接过东西,却古怪地瞪桑秀一眼。

  阿幼依撇撇嘴,有点嫌弃桑秀的怯懦,她跳到旁边较高的一块树根上,叉着腰、小嘴叭叭道:“华邑姆之前帮了桑秀大忙,挑了块您挺中意的蓝染布,正好桑秀哥哥回来,她就表达感谢、您别多想。”

  桑秀迷茫地眨眨眼,一抬头看见乌宇恬风晦暗的表情,她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我不喜欢华邑姆,我有自己心仪的阿哥!”

  说别的声音小,提到阿哥,桑秀的声音却又急又洪亮。

  乌宇恬风放心了,脸上也露出一点笑,“这东西怎么用?”

  桑秀缓了一口气,老老实实介绍,说这面脂用在每日两次清水匀面后,取适量于掌心搓开,在脸上薄涂一层即可,她开过一盒试用,见效果当真好,才想着拿来作谢礼。

  乌宇恬风记下,谢过桑秀。

  等他揣着面脂走远,阿幼依才扁扁嘴,小声骂道:“拈酸吃醋的小气鬼——!”

  ○○○

  饶是乌宇恬风紧赶慢赶,他回到树屋时,凌冽还是已经歇下。

  看着软榻上呼吸绵长的美人,乌宇恬风叹气,将那面脂搁到小桌上,他香香凌冽额心,自觉地走到前屋。

  夜间又有急雨,伴随急雨而来的,还有从南边送来的加急军书。

  乌宇恬风没吵醒凌冽,也来不及解释,只能冒着大雨返回殿阁——摩莲城的事儿不小,城主死后几日,城内便开始接连不断出现命案,奇的是死者死状皆与城主一致:喉管割裂、双目圆睁。

  城主夫人快压不下此事,四个儿子也各自为政,隐隐有争夺城主之势。

  这次阚部首领来信,倒没请他亲征,而是求派毒医或深谙毒蛊一道的人上前线,阚部首领怀疑摩莲城中怪事与蛊毒有关。

  如此,等凌冽第二日醒来,便意外看见了那个精致珐琅圆盒。

  盒盖上贴着腊封,边缘嵌金边,盒盖顶上描着漂亮的牡丹。这东西一看就是来自南洋,想到小蛮王同乔伊希的交易、乔伊希又多年在南洋经商,凌冽第一时间就确定这是小蛮王送他的东西。

  凌冽坐在软榻边,将腊封剥去,掀开盖子后,发现里头满当当盛着白细的凝膏,闻着还有点不知名的花香。他用手指挖出一点抹在手背上,润润的,一会儿就在皮肤上化成一汩晶莹的水。

  看着那洇开的水渍,凌冽脑中突然嗡地一声,捏着珐琅圆盒的指尖也骤然泛白。

  他吞了口唾沫,面赤如火,眼瞳剧震。

  “咚”地一声,珐琅盒被狠狠丢到了树屋另一头,原地转了个圈后,便噗地没入牦牛毡中。

  小蛮王竟、竟、竟送、送他……这个?!

  书中那行“添油弄膏以润谷道”的字浮起,“嘶”地一声,像烙铁般落到凌冽心尖——

  终致:“汩汩清泉,血流不止”。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会不会太快了一点!)

  恬恬:哥哥皮肤白白,应该需要护手霜(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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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恬唱的情歌是我编的,参看了一些苗疆山歌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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